苏海美跟我讲完自己的故事后说了这样一句话,“这虽然是你写的,可是别忘了,但这可是我的故事”。
她当时的语气虽听起来淡淡的,但也颇有一种“警告”的意味。
这让我想起了小说《山顶上的男孩》里的一句话“你说,这些虽然是你写的,但却是我的故事”。
没错,这的的确确是苏海美的故事,而不是我的。
可是她忘了有的人在写别人故事的时候必须自己“亲身经历”一遍,有时还不止一遍,而是很多遍,因此很难客观地看待和评价这些故事,尤其是相熟的人的故事,不仅会对人本身产生滤镜作用,还会对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改写和美化,当然也不排除故意丑化的可能性。
我不知道苏海美得知这些可能性以后会是怎样的感受,但如果知道我最后还是用了“第一人称”来进行讲述,她应该会有意见吧,或许也可能会表示赞同,谁知道呢!
那我们就开始吧!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自己长得好看,而且不是一般的好看,每次听到有人美而不自知,我的心里都会觉得这人肯定是在说谎,那么显而易见的事情,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一个长得好看的人从小就会被身边的人不断地提醒,“这小孩好漂亮、好可爱,就像洋娃娃一样”,“你的眼睛好大,鼻子好挺”,“你的酒窝/梨涡好好看”,“你笑起来好好看”,“一定有很多人夸你长得好看吧”……
另一方面,我又非常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不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大概是被夸得麻木了,或者本身是一个谦虚的人,容貌是天生的,人终将会老去,不如一项天赋或者专业技能来得有说服力以及持久性。
而我应该属于被外界影响,甚至可以说是强化训练出来的一个起码不能算是普通的例子。
忘了从几岁的时候开始,父母开始对我进行“挫折”、“打击”这类强化灌输教育训练。
“你女儿长得真好看。”
“哎!哪有,她哪里好看了,你女儿长得那才叫标致呢!”
大人的这种“礼尚往来”的社交行为对于当时幼小脆弱的我来说,所受到的打击可谓是摧毁性的,杀伤力无法预估。
“别人也就是那样说说而已,你听完就算了,这没什么值得骄傲自满的,你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要是哪天不想读书了,就赶紧收拾东西回来,反正有手有脚的,怎么都饿不死……”
实际上,无论在外貌上还是在学习成绩上,父母从来都没有真正认可过我,而是一心将那番残酷无情的打击教育进行到底。
在一段相当漫长的岁月里,我处于极度混乱的认知状态,既无法忽视自己长得好看,也无法完全甩掉父母那些否定、打击的话语。
如果不是内心足够坚强以及从未放弃在书里寻找自救的这个方法,我想我大概活不到现在。
相反地,父母给予比我小四岁的弟弟的是无尽的包容和鼓励,总担心某一句话或者某一种语气会不小心伤害到他弱小的心灵。
因为剧情需要,本人常常身兼当事人和旁观者这个双重身份,这使我时常陷入到一种分裂的状态,仿佛被迫站在一根看不到尽头的、冰冷刺骨的钢丝上,摇摇晃晃,只要稍不留神,下一秒就可能坠入深渊里,万劫不复。
“我们对谁都一样,大家都是平等的,你这个人就是心里不平衡,所以才会觉得我们偏心。”
别看这句话如此简单,直到二十六岁,我才彻底摆脱长期的洗脑和控制,从而鼓起勇气起身进行反驳和抗争。
当他的右手掌几乎完全地接触到我的左脸时,就在那么一瞬间,长期被压抑的情绪战胜了惯性和懦弱,我的双手齐齐出动,就那样挡住了他下一步的动作,当看到惊讶和一丝恐惧从他的眼里闪过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激动袭击了我的内心。
“他在害怕,就趁现在,反击吧,不要害怕,你还有我呢!”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身体里仿佛有两个自己,一个胆小、脆弱,另一个却从不屈服,后者一直在尽最大的努力保护着前者。
就在那一刻,身体内的那两个“我”合二为一,齐齐化身成第二个坚强不屈的我,紧紧抱住那个脆弱的自己。
其实我并不知道被人用力抱着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自记事以来,父母从未拥抱过我,对于这一类亲密行为,我感到十分陌生,身体被本能的抗拒以及不自在所支配着。
“你居然敢还手?”
他气得发抖,然后开始恶狠狠地质问我。
这一刻,眼前这个男人不再是我的父亲,抛掉这个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他真实的面目在我的眼前现了形。
性别男,年龄四十六岁,身高不到一米七,典型的倒三角身材,上肢肌肉发达,下肢相对纤细,但并不修长,由于离得足够近,我看到了他眼睛是蜜糖色的,瞳孔因为愤怒与惊讶而不自觉放大,这让我想起了在《动物世界》里看到的捕猎的凶猛老虎,因为染上了岁月的痕迹,那股狠劲稍显不足,右脸上有一条浅浅的疤痕,听说是小时候顽皮被刀划到而留下的。
“他为什么要打你呢?”
很多人在听完我这段成长经历后,表示十分不解。
为此感到疑惑的人何止他们,我才是那个一直在寻找有说服力的理由的人呐,可惜最后都一无所获,沮丧得很。
后来我在书上看到了这样一句话:“因为他暴打我没有任何理由——这才是最让人害怕的地方”,怎么我就没有想过“没有任何理由的暴打”这种可能性。
如果不存在任何的理由,那么我就不用再苦苦寻找,也无需乖乖挨打,而是奋起反击,坚信哪一种有无理由的暴打都是错误的。
那是跟往常同样平凡的一天,既不是异常平静,亦非十分吵闹,毫无预告,甚至在一开始我连当事人都不是,明明可以做一个事不关己的冷漠看客,最后还是回到了那个始终无法躲避开的原点。
在这个挂着“家”的门牌号的地方,我一直担当着“炮灰”的这个拥有悲惨命运的角色,从好的方面考虑,我一直在做斗争,从不放弃挑战这个家的最高权威,可惜一直被伤害,循环往复,无法逃离出这个可怕的圈圈诅咒;从不好的方面来想,我就是这个家暴力的“替罪羊”以及承受者,而且只此一个。
要说最绝望的事情,那大概是就是每次被家暴后,身体的疼痛和精神受到的迫害在母亲说出那句“你爸这个人就是这样,脾气暴躁一点,过去就没事了,大家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隔夜仇……”后达到“高潮”,浑身疲软无力,内心绝望到极点。
人生如戏。
从五岁开始,我就一直照着同一个剧本演出,枯燥、无趣中夹杂着悲伤和绝望,永远得登上同一个舞台,只要一拉开帷幕,我就得念出自己的台词,跟同样的人演对手戏,他情绪失控,暴躁易怒,永远做着那几套肢体动作,我大叫着,挨着打,然后哭泣,再然后是平复情绪,调整心情。
“好了,这场戏终于结束了”,可是没有人知道下一次演出的具体时间和地点,最可怕之处莫过于此。
那个剧本都快被我翻烂了,然后时间就那样来到了二十六岁,这个过程之艰难大概只有我才能真正体会得到。
“如果再不改变,那就尽早毁灭吧!”这样一个声音无数次在我的耳边响起。
大多数时候,我的回答都是否定的,即使有时给出的是肯定的回答,随后的行动在本质上也还是否定的,不然也不会撑到现在。
二十六岁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身边同龄的同学、朋友忙着工作、忙着寻找合适的对象、忙着组建家庭,我也很努力融入这样的氛围,看似过着跟别人差不多的生活,极力避免成为他人眼中的异类,就像是一个正常的人那样活着。
几乎都以失败告终,有太多的瞬间让我知道自己早已不是一个“正常人”。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每次弟弟受伤,只要我在他的身边,难免会被责骂,甚至经受各种皮肉之苦。
后来,那个池塘的水被抽干了,塘底的淤泥被毒辣的阳光晒到干裂,周围砌上了红砖墙,照理说我也应该忘记那个可怕的记忆了:弟弟不小心从楼梯滚下来,父亲发了疯地追着我打,那个年幼的我沿着池塘边狂跑,不知道绕了多少圈,最后还是被追上了,取代那时疼痛的是终生害怕被追上的恐惧与无助。
八岁时,我跟弟弟打闹,一脚踢向了他的下体。
奶奶吓唬我:“你再这样,我就要去告诉你爸,他那东西要真是被你踢坏了,只能让你爸爸狠狠地修理你了。”
“哗”一声嚎啕大哭,那种恐惧感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只能放弃挣扎被它完全笼罩住,哭着求奶奶不要告诉父亲。
“你今晚在院子里好好反省自己。”
仰头望着星空,月光照耀着庭院,星星闪烁着,如今回忆起来,我想到了有一句话可以用来形容年少时的那个自己:啊!周围的一切都拥有发光的能力,除了我……只有我是黑暗本身,毫无光亮,就跟早已死透了一样。
记忆中,奶奶并没有把我关在屋外太久,“快进来睡觉吧”,难道我不是从一开始就被驱逐了么?我还能进来吗?我到底可以进到哪里去呢?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可以还手的一天,那无异于天方夜谭,异想天开。
但是我并没有后悔,如果不是脚上那双拖鞋的底被磨得厉害,以至于无法好好地稳固住身体使劲地回推他,那么他应该会受到更大的惊吓以及震慑。
我的房间跟父母的房间紧紧地挨着,母亲刚劝说完我,然后回到了房间,他开始跟母亲控诉我的行为:“她居然还手,不,她今天打了我,你说……”
戴上耳机,音乐吵闹地在耳边跳动、缠绕,实际上我根本听不进去,无法好好地欣赏它的美妙,不过是单纯用来隔绝那些荒唐的、颠倒是非黑白的辩驳和控诉,关掉房间里的灯,任由黑暗包裹住自己,尽情无声哭泣,直到发不出声音来。
“你现在怎么样了?门都关好了吗?他不会闯进来继续打你吧?”
有一点值得一提,我这次完全出戏了,打开了手机,将那些狠毒的咒骂和谩骂录进语音发送给了那位知晓我的经历的好友。
“他又在发疯了,你听听,他骂得多难听~”
还是有人会关心我的呢,眼睛哭肿了,即使没哭出声来,喉咙也痛得难以哽咽,强打起精神来回复那位朋友。
“嗯,不用担心,现在没事了,我好好地在房间里呢。”
自从上大学以后,我开始通过旅行来短暂逃离和储蓄继续活下去的能量。
“在我看来,你已经很厉害了,你实现了很多小时候的愿望。”
从前在旅行路上认识的一个朋友这样对我说过,她的经历跟我的有相似之处,由于人与人之间那个吸引法则的奇妙作用,我们在路上相遇相知相惜,至今还保持着联系。
听了她的话,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特别羡慕电视节目里到处旅行的人,长大后我终于也可以跟他们一样去这里走走,到那里看看。
这样想想,我差点为自己在二十六岁才反抗而感到惋惜,原来我早就有能力那样做的,由于恐惧和惯性,我忽略和放弃了反抗,选择了阻力最小的方法——站着挨打挨骂。
长久以来,我的日子孤独而漫长,后来慢慢地开始明白和坚定那些信念:这一切并不是我的错。
“你自己说,我为什么要打你?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你错了,所以我打你是没有错的,你自己说到底是不是这样的一个道理?”
面对这样的强盗逻辑,我竟然犹豫了,没有从一开始就看清它的真面目,糊里糊涂地被套进去了。
在别人的眼里,我的形象一向是独立自主、可靠、性格开朗以及活泼的。
“你长得那么好看,从小到大肯定得到很多大人的关注和喜爱,家里人都很疼你吧……”
如果真的存在着平行世界的话,那个世界的我大概真的可以很幸福、很快乐地活着吧,偶尔这样想一想,心里莫名也能得到些许的安慰。
在二十六岁这个不尴不尬的年纪,我惊奇地发现,原来我可以“炒掉”那个主宰自己人生的导演和编剧,然后取而代之,自编自导自演,甚至可以把那些原本固定的演员的名字从剧本里统统抹去。
这一次,我没有使用“旅行”这个惯用的法宝,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某个冰凉的角落里,所有可怕和痛苦的记忆在脑子里飞来闪去。
“嘿,这出戏老早就演腻了吧?也该换一个剧本了,在这之前先把场景给换掉,来一次真正的重新出发!”
……
“你可不要以为夸我好看就能蒙混过关,你这家伙居然暴露了我的年龄,还‘二十六岁重新出发’,肉不肉麻?”
“原本不觉得,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挺肉麻的,要不咱修改一下?”
我讨好地征求着苏海美的意见。
“算了,写都写了,肉麻就肉麻吧!”
“我就知道你人美心善,爱你喔,苏海美!”
“嘶!我这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了,说了多少次了,不要离我那么近,哎呀,别抱那么紧……”
“多抱抱你就会习惯的了,你没听过‘习惯成自然’这句话吗?快给我过来!”
在这个孤独冰冷的城市里,我和苏海美两个人在合租的房子里打闹着、笑着,努力将孤独和寒意驱赶出去。
其实,单凭我们的力量怎么足以驱散掉那些巨大、可怕的它们呢?
可只要活一天,我们就得怀抱着这样的美好想法,自我安慰,自我鼓励。
就在几个月前,苏海美提出了一起合租房子的这个建议,我可不是拍她马屁,“人美心善”这个词真的很适合她,一头浓密黑亮的长发,梨涡浅笑,还有一双勾人的丹凤眼,加上一个本地人少有的高鼻梁。
至于“心善”,那就是她得知我被家里人赶出来,无家可归这个消息以后,爽快地向我提议要一起住。
我无法美化自己的故事,大概是因为我缺了一副像苏海美那样好看的皮囊,任何故事只要套在了我的身上,就会老老实实地变得暗淡无光,面目狰狞,随时都可能把我给吞掉,还是连骨头都不吐的那种。
“你要是不答应去相亲的话,打算一辈子不嫁的话,那就赶紧给我从这个家滚出去,别在这里碍眼占地方……”
她几乎是用手掰着房门将这些一字不漏地灌进我的耳朵里,有计划地由内而外将我撕碎。
我当然知道她是在家里被剥削得最久、最严重的那个人,她不过是丈夫的一个“发声筒”,尽心尽力地照料着儿子们,然后将那些老旧的思想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虽然我很努力地尝试去理解她,可仍然无法完全原谅她。
至少通过这些狠毒难听的话,我可以确定一点,她并不是真正爱着我。
那些介绍对象的人看到我的时候,我甚至看到了他们在连连摇着头,眉头微皱,眼神里透露着“这个姑娘可不容易成功介绍出去呢”。
那一刻,我化身成一件货物或者被标上价格的牲畜,那些被介绍过来的对象明明看起来跟我处于同等的价位,可仗着父母是拆迁户,家里有地有楼有房,在他们看来,我大概就是一个随时要拎包入住的不良租客。
这厮租房合同快要到期,那厮房子还没找到,连连被拒。
从小我就知道这个家是住不久的,甚至它根本不能算是我的家,它属于任何人,可从来不会属于我,等待着我的命运是早日找个好人家,然后嫁出去,最好是不能失掉家里的面子,更好的是可以为这个生我养我的家庭回报点什么。
原本,我也是打算那样一一去执行的。
可无论是家人和时间都逼得太紧太紧,脑子一缺氧,我反倒清醒过来了,颇有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感觉。
“如果你觉得那样的生活才是你想要的,那就按着自己步伐走吧!想那么多也没用,不如踏踏实实地做。”
得知我拒绝了家里安排的相亲活动,打算一边工作一边继续写作以后,苏海美这样对我说。
配上她那张好看的面容,动人的笑颜,尤其是那一抹坚定的目光,我完完全全被她的那句话给感动了,连忙低下头,然后狼狈地擦拭着纷纷掉下来的眼泪。
“我觉得女人只是渴望一种美好的、不做评判的交流。我们不应该拉扯彼此的后腿,而是相互帮助成为好姐妹。”
我将在书上看到的这段话发给了苏海美。
“肉麻兮兮的,我刚看到了一套不错的房子,下午一起去看看吧,早点定下来,你对房子有什么要求没?”
原本的肉麻和感性因苏海美的话而消散得干干净净,一时间,那股踏实温暖、充满烟火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保证了这个前提,其他的事情都好说。
“有有有,我想要一个大大的书柜,好装下我的那些书,还有……”
“放心,我记着呢,那我们下午一起过去看看。”
现在,那个剧情烂透、结构混乱、人物设定糟糕的剧本被我和苏海美给扔得远远的了,我们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和心疼。
只要我们的内心拥有坚定的信念和足够的勇气,此时此刻此地,即可重新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