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有些事,随着岁月的沉淀,越来越清晰,思之如饴,有时候讲给两个小孩听,他们听得津津有味。这些记忆一直盘桓在心头,催促我拿起笔,给自己,也给俩小孩——我家的宝,弟家的贝。
不思量,自难忘,当时只道是寻常,集名就叫《小时候的那些事》吧。
机械厂和家属院
十七岁以前,我一直生活在山东省最西部的一个县城,冀鲁交界,被称为鲁西地区,是山东最落后的地方之一,现在山东人称它为山东西部的桥头堡,具有很强的经济战略意义。小时候根本不知道它的地理位置,更不知道它的贫穷,它只是我的乐园。
父母是老五届大学生,1970年毕业时响应国家号召支援贫困地区,他们选择了鲁西这个县城,被分配到县机械厂工作,远离了各自的家乡。
县城东西南北各一条主干道,没有路名,我们统称为大马路。两条马路交叉的地方是县城中心,两层的百货大楼坐落在中心西北角,机械厂在百货大楼东边一里多地,位于东西马路路北,位置极好。
那年代每个单位都有自己的家属院和职工宿舍,都是一排排的平房,整个县城里除了县政府和比较富裕的几个单位有两层的办公楼,再没有其他楼房。家属院一般用院墙跟厂区隔开,居住的是在工厂安家的人,职工宿舍住的则是家在农村人在工厂工作的人。
我对家最早的记忆就是机械厂家属院的家。家属院前后两排,每排布局一样,八间正房,坐北朝南,南面距离十几米正对着一排小厨房。每户人家一间正房15平米左右,一间厨房6平米左右,那时候没这么洋气,不叫厨房,因为厨房在南面,都把厨房叫南屋。正房与南屋之间的这十几米就是我们的院子。南屋的南面距离前面的房子还有2米多的地方,家家户户都依靠南屋的南墙搭了鸡窝。那时候哪有面积的概念,就算小学数学学了平方米的知识,也没跟自己家联系起来,我一直觉得家属院的家很大很好。
每户中间、排与排之间都没有院墙,一敞档,户户声息相闻。尤其到了夏天的傍晚,家家户户都把饭桌摆在院子里,锅碗瓢盆声、谈笑声不绝于耳,一眼望去,谁家吃的什么尽收眼底。其实在南屋做饭时,饭菜香就已经飘来飘去。我家西边的邻居姓马,他家包包子必是粉条的,我垂涎欲滴,因为我妈从来不包粉条包子,终于一天,我家和他家同时包了包子,我央求妈妈拿我家的包子去换他家的粉条包子,真是太好吃了。常常吃得快的小孩会到别家饭桌跟前,催促别的小孩快吃,吃完好去玩。每排一个水龙头一个大水池(我们叫它水管、水池子),吃完饭大家端着锅到水池子刷碗,叮当声哗啦声嬉笑声络绎不绝。家属院的住户是不断更换的,家里一方有了更好的住处就搬走了,我家住的比较长,住了十三年,每次送小伙伴走我都依依不舍。
我家住第一排西数第二户,第一户的西边是条3米左右宽的胡同,胡同西边是厂区。因为我们这排前面是另外一个单位的家属院,所以这个胡同很长,大人们上班就从胡同走出去绕到隔壁的厂区。胡同中间的墙上有两个门,是家属院的男女厕所,厕所占用了厂区的地皮,后来住上楼房,知道那叫旱厕。
机械厂很大,办公、车间、职工宿舍、仓库都在一起。一扇大大的铁门,高3米多,铁门上有一个小门,铁门东边是门岗,从我记事起就是王老头在看门,每晚8点以后,大门关小门开,开关的时候总是吱纽吱纽响。大门是一根根铁条纵横交错焊起来的,每两个铁条之间刚好能放下一只脚,铁条顶端削得尖尖的,像红缨枪,我跟小伙伴们常常比赛翻大门,越向上爬,大门晃得越厉害,人越多,大门晃得越厉害,翻过顶端很需要胆量和技术。厂区中间一条大路,结结实实的土路,我在这条路上学会了骑自行车。
路西最前面是两排单身宿舍,并排是一个锻造车间,这个车间是我最不喜欢的,家属院第二排第一家马钢的妈妈一条腿是假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咯吱咯吱响,大人们说她是锻造车间的工人,上班时把腿搭在机台上聊天,结果开机器的工人按动了开关,机器开动直接把腿轧断了,进这个车间我总是很紧张,觉得那个大机器像妖怪。车间后面是一大片空地,芝麻开花节节高,我可是很小就见过芝麻的人,这里满地的芝麻、蓖麻、花生、决明子,还有成片的向日葵、秫秸花、夜来香和蔬菜瓜果,这是我跟小伙伴们挖陷阱设伏的主要区域。空地东面是一排办公室,妈妈的画图室就在这一排,办公室后面是一排职工宿舍,这排宿舍的工人很勤劳,一年四季种着蔬菜,是我偷窃山药豆和黄瓜的主要区域。宿舍后面是大仓库,因为要进货出货,大仓库前面这一带比较开阔,东边种着几棵槐树,西边种着六七棵核桃树,每年我都要跟这些核桃树斗智斗勇。仓库后面西北角有个水塔,水塔隔一阵子就要喷水,水柱从塔顶喷涌而下像水帘洞,把水塔包裹在里面,很是壮观,至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喷水,当时总想进去看看,直到搬离机械厂时也没如愿,因为水塔西面住着一户人家,主人姓纪,是机械厂的一个老厂长,我认识他时他就已经退休了,他掌管着水塔的钥匙,这老头别看表面上跟大人们笑眯眯的,对小孩子可凶得狠。他家有单独的院子,还有篱笆的院门,我一直认为这是整个机械厂最漂亮的人家,院门口一棵大苹果树,枝繁叶茂,这棵树让我又爱又恨,它让我每年费尽心思去摘果子,也让我作文比赛丢了分挨了打。纪家院墙西边是县棉厂,机械厂跟棉厂之间一堵高高的院墙,墙头上插满了碎玻璃,即使这样,也没能阻挡我跟小伙伴从大树爬上去,趴在墙头上看棉厂高高的棉花山,输棉机把一包包棉花运上垛,垛越堆越高成了一座座棉山,我们觉得棉厂真是个很富的地方。棉厂厂长姓丁,他的小儿子爬到棉山上玩,被一包包的棉花盖在下面,过了两天才找到,闷死了。纪家后面是一个露天仓库,很大的院子,堆着钢板、木材,院里长了很多野桃树,明明知道野桃子很难下咽,还是每年都去看花摘果。从仓库往后,全是高大的车间,车工车间、组装车间、焊接车间,此刻我仿佛又听到机器的轰鸣声。车间最后面有一个二层小楼,实际上没有一层,下面全是楼梯,不知道是不是我记忆出了纰漏,一直记得楼梯是木板的,可是露天的楼梯怎么是木质搭建呢?楼梯很陡,上下很害怕,总担心踩空从缝里掉下去。一共上去过两次,都是跟着妈妈,上面有两间房,也是职工宿舍(现在想想那是瞭望塔吧,院墙外面是庄稼地,会有人爬墙进厂偷铁卖钱)。小楼四周野树遍地,杂草野花丛生,这是机械厂的最北面,高高的院墙外面是庄稼地,我一直不喜欢这个地方,晚上没有路灯,感觉阴森森的,后来小楼着火了,说是工人插电炉子取暖忘记拔插销了。我还记得大人们拎着桶跑去救火,我和小伙伴跟在后面跑,楼梯烧没了,楼熏得黑黢黢的,残垣断壁,我更不喜欢这里了,后来编了鬼故事吓唬小伙伴,说里面住着老妖婆,小伙伴们竟然信了。前几年做梦还梦到这个小楼火光冲天。
下面来到路东了。跟小楼这片区域正对的是翻砂车间,比其他车间都大,这个车间很好玩,车间里有个火炉,隔几天就火光熊熊,大人们说不能离近,我很喜欢看工人们把冒着热气的液体倒进模具里像变戏法一样变出各种各样的物件,感觉跟我沙子扣馒头差不多。车间的门口一堆一堆的黑沙子,但是大人不让玩。喜欢这个车间还有一个原因,车间前面长着一棵巨大的桑葚树,忍着看着,等桑葚变紫了,像猴子一样爬上去坐在树杈上吃个够,吃着,望着桑葚树周围土丘上漫天遍野的秫秸花、馒头花(我给起的名,至今不知道学名叫什么)、黑溜溜球(我给起的名,至今不知道学名叫什么)、喇叭花、马蜂菜、星星草、灰灰菜、马鞭草、蒲公英......还有太多不知道名字的野花野草,看蝴蝶翩翩起舞,听小鸟叽叽喳喳唱歌,满足极了。车间的东面是一排职工宿舍,这排宿舍是厂区的最北面,五六间房,印象最深的是住着一个工人叫郎保学,很严肃,从来不笑,但是他很会种菜,宿舍的前面一大片园子,现在想想用一亩三分地形容不为过,他种了各种各样的蔬菜瓜果,应有尽有。茄子、辣椒、西红柿五颜六色,芫荽(离开县城,外面的人叫它香菜)、韭菜鲜嫩嫩,大白菜、大萝卜像列队的士兵,冬瓜、南瓜是满地捉迷藏的娃娃,黄瓜架、丝瓜架、豆角架、北瓜架、山药豆架郁郁葱葱,葡萄架更是搭得妙不可言,一条葡萄长廊直达他房门,看葡萄从绿油油的水晶豆慢慢变成一串串紫色的水晶球,在期待中我一趟趟往返乐此不疲。满地的薄荷翠莹莹,月季花、秫秸花、夜来香间种其中,喇叭花爬满屋檐,美不胜收。薄荷中间藏着两个养兔子的地洞,我常常想这是幸福的兔子,周围鸟语花香。看他挥动镐头刨地瓜,从土里一会儿变一个出来一会儿变一个出来,觉得他简直是一个魔术师。学课文《桃花源记》时,我就想起这个花园。花园东边是化肥厂,院墙那儿站着一排高大的核桃树,记忆里花园靠东有一个小水坑,或者里面长着荷花?不能确定了,我得向刘明明求证下。哦,刘明明,我弟,我从来不叫他弟弟,总是叫他大名刘明明,他也一样从来不叫我姐,叫我刘蔚,更甚,叫我刘蔚妮。小时候这样,中年了依然这样,有时候我想,等老了的时候,他见到我还是刘蔚妮刘蔚妮的叫吧。
桑葚花园南面是一个放零件的仓库,我打交道很少,一共进了没三回,很奇怪的,前几年做梦梦到我在里面给人上刺绣培训课。这仓库盖得晚,原来地面上是个高高的大烟囱。仓库门口路边有个大物件,是一个废弃的大挖掘机,有履带,有驾驶室,门破烂不堪但还能开合,黄色的机身,长长的臂杆,我跟小伙伴们在这里上演了一部部枪战戏。等我上初中时它风吹日晒已是铁锈色,周末工厂没人,我常常在这里背英语单词,它被我用粉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单词,apple、banana、sheep、ship......
零件仓库南面是一处空地,开始的时候种了很多玉米和小麦,后来只种玉米,这是工人种的,大家的粮食。玉米地周边长着很多野生的矮矮的槐树,这是夏天捉喇叭虫的好去处,从来没听虫子叫过,不知道为什么叫喇叭虫,槐树上趴满了黑灿灿的虫子,黑豆粒大,会飞飞不快,最有成就感的是在空中抓到它,捉满瓶子喂鸡,大人们说鸡吃了可以多下蛋。空地南面是一排宿舍和食堂,二者中间一条小路,宿舍东头两间是锅炉房,对着食堂,食堂的厨房紧接着一个大餐厅。郎保学花园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到食堂。食堂和宿舍的南面是集中的宿舍区,四排两列,每排七间,宿舍区的工人比较懒,只第四排种着菜,并且只种白萝卜和胡萝卜,是我们偷萝卜的主战场,这一排最有意思的是挖了一溜的兔子地洞,我们常常趴在洞口数兔子,数来数去数不清,也顺带着看看跟家属院的兔子和郎保学的兔子比,谁的肥。其他房前屋后除了自生的秫秸花,什么也没有,这是我们捡烟盒的主要区域。宿舍区前面就到家属院的院墙了。
家属院西墙外和最前面那排宿舍之间是一个篮球操场,每天工厂下班了我们就在这里撒欢,操场的南头有一个大钟,这里的故事后面慢慢讲。
机械厂是我的乐园,我每天游荡在其中,翻遍了它的每一寸土地,熟悉它的每一个角落,它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中。中学学了一篇课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后来特意去绍兴慕名游览百草园,井、花草树木和蔬菜,很小的一个园子,有点失望,它跟我的机械厂根本不能比啊!中年的我常常想起机械厂,它常常跑到我梦里来,百草园有了少年鲁迅才如此生动吧,机械厂有了我和我的小伙伴也才如此生动吧。
后来我家搬离了县城,二十年后回去,发现县城重新进行了规划,机械厂变成了两条马路和路边的商店,我有点发呆,想着当年我跟小伙伴们在这里跑来跑去的情形。很后悔没给机械厂留个照片。唯一能看到当初影子的是家属院原址还在,只不过平房早已拆除盖成楼,原来的住户搬进了楼房。从楼房到马路,还是要穿过胡同,这让我很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