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婉转

题记:一个美女博士带母求医的辛酸之路。你有没有想过,高学历的人可能也是弱势群体。希望用我的笔为弱小者鸣不平……

                                 

她是在周六上午接到继父的电话,彼时她正在图书馆对博士毕业论文进行第三次修改。这个一贯以雾霾著称的北方城市,那天难得露出了天空本来的颜色,一如她的心情。凭感觉,这应该是论文的最后一次修改。只要再搞定一篇核心论文,今年如期毕业应该不成问题。

电话里继父的语气着急又带着怯懦:“英子,你妈病了。吐得厉害,还晕,人都站不起来了……”

“好好,你别急,我马上回去。今晚就能到家。”挂了电话,她的心突突地跳着,望着窗外湛蓝高远的天空,她心里掠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个月论文又写不完了。

她的计划总是排得满满的,她并不是一个有足够天分的研究者。读这个博士,也不过是被命运一步步推着走过来的。

她深知自己困难的家境不允许自己有丝毫喘息和落空的余地。于是,大四的时候,她同时报考了研究生、教师事业编和公务员的考试。对于一直学文科的她来说,事业编和公务员考试中的数列和图形题实在是太难了。不出所料,事业编和公务员考试都名落孙山。倒是硕士考试成绩不错,她考取了这所师范院校语言学专业的公费名额。

拿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一家人悲喜交加。看看家里贫寒的现状,她也曾犹豫过,不读研了,干脆去企业正经找个工作,开始挣钱养家的生活。

可是,越是乡下人,对读书这件事似乎越有一种痴迷。母亲坚决要她去读研。母亲对她最大的期许就是能成为一名女教师。

母亲常说,当个教书先生,多好,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

她很想反驳,教书先生这个词在某些场合似乎已经变了味。

可她看看母亲虔诚的眼神,却又不忍说出口。

于是,就读了研。她的勤奋朴素深得导师喜欢,研二的时候,导师把手下唯一一个硕博连读的名额给了她。

于是,就这样读了博。

她是要强的,在外读书这些年,不但不问家里要一分钱,还经常给家里汇款。

她没有什么朋友,因为除了读书,时间都用在了挣钱上。

其实,她长得蛮清秀白皙,168的高挑个头,身材苗条,再加上天然的书卷气,让她看起来古典又不乏时尚。任何人都不会看出她是个贫穷的乡下姑娘。

俊美的外形、流利的外语,使她很容易能接到一些翻译、司仪、主持类的工作。她也最喜欢这样的工作,作为一个年轻的姑娘,能穿着漂亮的衣服站在华丽的舞台上,或是庄严的会场里,在众人目光的检阅下,侃侃而谈,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满足一个女孩子的虚荣心呢?更何况,这样的工作待遇也不错,半天就能挣好几百。

只是,每每这样的场合,她几乎总能遇到一些不坏好意的男人,他们让她感到尴尬、难堪甚至危险。

有一次,她给一家小商场的开业晚会做主持人。主持词都是自己写的,她把网上流行的很多段子略做改动加进了商场的宣传语,很是幽默,现场气氛调动得很活跃。晚会结束时,已经晚上10点多了,衣服也来不及换,她就拖着疲惫的身体去财务那里领工资。

这样的主持一般价格是三百到六百一场,而她的酬劳是一千。

价格是她自己跟老板谈的。

她带着学生证,以此证明自己的在读硕士身份。她说,“我是中文系在读硕士,我可以帮你们写一些有创意的主持词,把商场的企业文化和品牌形象加进来。稿子写完了我给你看,如果满意,酬劳就按照八百算。”

听她说完,四十出头的老板抬起头来用他干瘦精黄的眼珠子上上下下地瞟了她几眼,嘴角忽然就挂上了不易察觉的微笑,“报酬给你按一千”。

她有点明白那微笑的意思,但她装作看不懂。

“谢谢您!稿子写好了给您看。”她礼貌地对着老板点一下头,然后安静地转身关门。

可是,等去领工资的时候,那财务却告诉她,工资要第二天到老板办公室结算。

第二天,她换了干净朴素的学生装扮,脸上未施脂粉。她只想顺利把工资拿到手。推开门,深吸一口气克制一下,她尽量用了镇定自若的语气,“王老板,我来拿工资。”

“哈……哦,哈哈,小英子你主持得很好嘛!人才,前途无量啊!”

她的全名叫叶英子,谐音“夜莺”,家里人都叫她英子。此刻,她的小名被这样一个陌生男人叫出来,她觉得有点反胃。

“小英子,你愿不愿意来我们商场?虽然,咱们公司规模小,但是我可以保证……哈,我可以给你个副总干。待遇吗,暂定一个月两万,你看怎么样?”

王老板一面说着一面慢慢地站起来,从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绕出来。

她本能地往后退。

那男人却大跨步上前,一手捉住她的一只手臂,另一只胳膊就拦腰捆住了她。接触到英子身体的那一刻,他浑身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小英子,别怕……我是真喜欢你!”

“一看到你我就忍不住,我活到这岁数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你就像天仙……”

她睁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屏住了,她越推他反倒搂抱地越紧。

这样是不行的,仿佛溺水的人,在一片空白里,她竭力给了自己两秒钟的镇定。

“王老板,王老板,别急,咱们沙发上去……。”

男人似乎恍惚了一下,“好,好,小英子……”

趁他一放松的机会,英子疯了似地跑到办公桌边,双手举起桌上的陶瓷花瓶,“姓王的,再过来就要你的命!工资给我!要不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气愤和恐惧让她的身体不可遏制地剧烈抖动起来。

她拿到了工资,逃似地跑出了那间办公室。

一直回到宿舍,她的心还狂跳不止。

那一刻,她真想能有个人能拥抱安慰她一下,可是这样令人感到屈辱甚至惊恐的遭遇,她又能和谁去诉说?

还有一次,她在一个小外贸公司做兼职笔译,帮忙翻译一些英文电邮和产品说明。有一天,交翻译稿的时候,老总从抽屉里掏出一只黑色丝绒盒子,里面是一条白金色的项链,链子上坠着一只镶满了水晶的小天鹅。项链很精致,在黑丝绒的盒子里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那是一个很贵的奢饰品牌,一条人造水晶的项链也要一千多块。她的舍友恰巧就戴了一条,所以,她是认得的。

她的三个舍友家境都不错,她时常听她们谈论一些从没听过的时尚品牌。在那样的时刻,她根本插不上嘴。好在,她待在宿舍的机会也不是太多,也就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双方的尴尬。读研对舍友们来说只不过是人生的锦上添花,而她却像时时刻刻都背负着千钧之力。

有时候,她也会羡慕她们养尊处优的优越感。毕竟,她活到了快三十岁的年纪,还从没有买过一条超过两百块的裙子。

看着那条精致的项链,她有些心动。何况老板的说辞,也不是那么难以另人接受,“你的翻译很精准,对公司帮助不小。这条项链就算是对你的奖励吧。就是个装饰品,不值几个钱!”

但她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谢谢姚总。工作是我应该做的,礼物我不能收。”

她缓步走出办公室,脸上沁出了也许连她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淡然微笑。那是忐忑过后的轻松,更是隐藏在内心的自信。虽然穷,但她自诩和那些花瓶般的女孩儿是不一样的。她相信凭借着知识和不懈的努力,总有一天,她能过上想要的生活。

那种自足的、受人尊敬的生活。

                                                                   二

接完继父的电话,她就买了回家的长途车票。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昏暗的小屋里有一种呕吐过的酸腐味儿。这些年为了供她和妹妹读书,家里一直没有翻修,墙皮都暗黑脱落了。母亲脸色蜡黄地歪在陈旧的榆木板床上,脸上皮肉虚浮松散,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胡乱地粘在脸上。

继父说,母亲已经吐了两天了,直把胆汁都吐光了,什么东西都不能吃。叫村里的大夫来打了止吐止晕的药,不但没有用,反越来越严重了。这才刚睡下。

看着母亲颓败虚弱的样子,她的心脏仿佛猝不及防地被人猛捶了一下,眼泪禁不住流下来。

母亲是累的,为她和妹妹操劳的。

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一个人辛苦拉扯她和妹妹。母亲生得手巧干活利落人又漂亮,这么多年,村里的男人们没少动过歪念头。可是因为她和妹妹这两个拖油瓶,到底没人敢把母亲娶过门。

母亲做饭好吃,村里谁家有婚丧嫁娶,都要找母亲掌勺。母亲也常去给县城的机关单位做厨子,那里可以管吃,工资也高。平日里,再领着孩子们做些竹编框一类的手工,也能赚些钱。所以,日子虽然辛苦,倒还能把她们姐妹养活。于是,母亲就抱定了心如止水的念头。

直到她十三岁那年,母亲大病了一场。也是不明原因地头晕呕吐。

到医院去查,医生说这眩晕的毛病成因复杂,是医学难题,只能通过排查法来确诊。排查法就是一个项目一个项目查过去,最后哪一项有问题,就说明毛病出在哪里。

那医生只顾自己说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母亲脸上为难甚至有些羞赧的表情。说话间医生就开出了好几个检查项目。母亲心里却早就打了退堂鼓。

说到底,她心疼钱。

那些钱是她打工一块一块挣来的,编竹编筐一毛一毛挣来的。现在,一个诊断项目就是几百块,她哪里舍得往外掏?母亲一边听医生说,一边不住地点头,仿佛一个听话的小学生。可她转身一出门,就把那些检查单子都扔进了垃圾桶。

到底,母亲一项检查都没有做,只是在医院对面的小诊所开了些药就回家了。那时候,舅舅还没有结婚,没有到外地工作,所以还能时常过来帮忙照料。

可是,大多数时候家里只有她和母亲两个人。

每天她早起生上火,给母亲做个荷包蛋。她和妹妹就着开水吃些馒头。再喂母亲吃了药,安顿好母亲,接着送妹妹去上学。

母亲眩晕得厉害,家里是不能离人的。她就只上半天学,中午放了学就赶回家做饭,剩下半天的时间一面复习功课一面照顾母亲。

不吐的时候,母亲就虚弱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很久也无力挪动一下身体,仿佛一座被推到的石膏像,昏暗的灯光把母亲的脸映出一种可怕的惨白。

母亲会死吗?她心里很怕。

她想哭,可又怕母亲听到会更难过,就把头埋在胳臂弯里,努力抑制住哭声,让泪水顺着胳臂缝儿悄悄流到地上。

有一次母亲好像感觉到什么,就费力地举起胳膊摸摸她的头,“英子啊,别怕,妈不会死的,你俩一天没长大,妈就不能死。”

听了母亲这句话,她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哭出来,直哭到喘不过气。

母亲在床上躺了一个月,病的症状竟渐渐地好转了。慢慢的,母亲又能下地干活了。

无论如何,她们总算是度过了一个难关。

病好之后,母亲就开始张罗着要再嫁。

继父和母亲是同村的,做得一手好木匠。继父的父母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家里没人给他张罗结婚的事情,更因为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瘸了一条腿,所以,三十四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

母亲就托了人去问,没想到继父欣然应许。

就这样,三十六岁的母亲带着两个女儿嫁给了三十四岁的继父。

一晃眼,他们结婚已经十六年了。这么多年,继父一直没有要孩子。

继父待他们是很好的。他有着一个手艺人最为简单质朴的性情,多年的独居生活也让他很珍惜自己的小家。他很快融入了这个家,并把她们姐妹当做亲生孩子一般疼爱。

和睦的家庭生活,来自妻子的体贴照料,也让继父如浴春风。结婚的头几年里,他一改往日木纳的神情,几乎每天都乐呵呵的。即使在院子里干木工活计的时候,也总是笑眯眯地哼唱着小调,那种意满自得仿佛要把多年缺失的欢乐给弥补回来。

继父的木匠手艺在婚后越发地精湛了,十里八乡的人都慕名而来。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大厂子能造出各种时兴的家具,有一门手艺还是很吃香的。

每回继父领了工钱,都把钱码得整整齐齐,原封不动地交给母亲。他们的小家慢慢就富裕起来了。她和妹妹有了很多漂亮的衣服,新颖的文具,母亲的脸色也变得更加风韵白皙了。

那是英子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一家竟然也成了被村里人羡慕的对象。然而,伴随着羡慕而来的,还有很多蜚短流长。

议论最多的就是继父的生育问题。有的说母亲仗着自己漂亮,结婚前就给继父立下了规矩,婚后不再生孩子,要不就不嫁;有的说继父是冤大头,上了狐媚子的贼船,傻兮兮替别人养闺女;还有的说母亲心计多,专挑没蛋的骡子来帮她养闺女……

那些流言像看不见的匕首一柄柄向他们锋利地插来。

那时候,她还不能够明白流言何以能如此轻易地就改变了一个家庭的走向,毁掉了继父的幸福。

继父脸上的表情变得越来越沉郁。他一定也听到了那些流言。好像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了,继父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而且越来越迫切。

终于,母亲扛不住压力。

在她17岁的时候,母亲又一次怀孕了。

继父的脸上又有了自得的笑容。

那时候继父已经四十岁了。都说老来得子分外珍贵,他什么活都不让母亲做,把母亲供得好像皇后一般。每次收工回来,继父总会给母亲买回一些羊肝、猪脚之类稀罕的吃食。他心满意足地看着母亲的肚子,好像里面装了他半生的心愿。

“你就安安心心地怀孩子,只要是你生的,男娃女娃我都稀罕!你放心,凭我的手艺,养活三个孩子不成问题。以后我要更对你和咱闺女好!”

她不止一次地听到继父对母亲表着衷心。她相信,继父说的是心里话。因为继父望向母亲的眼神简直就像是望着他的救命恩人、再造父母。

后来她常想,那大概就是继父生命中最欢乐满足的一段日子,即便那欢乐是那么的虚幻短暂。

那是怀到4个月的时候。

一天放学回来,她看到母亲用一只手艰难地撑着腰靠在院里的木料堆上,身后是一路斑斑点点的血迹,那血迹从屋里一直延伸到了院子里。

母亲疼得满脸是汗:“快,快去喊你爹!叫上村里的马婶!”

马婶是村里最有威望的接生婆。很快的,马婶和父亲一起赶来了。可孩子终究没有保住。马婶说,母亲年纪大了,之前生育孩子的时候子宫又受过损伤,所以才会自然流产。而且以后也怕是再难怀孕了。

母亲听了,凄苦的眼里涌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我对不住你,没有看好孩子……”母亲泣不成声,怀胎四个月,也许已经能感受到微微的胎动了吧,除了对继父的愧疚,母亲心里一定也很难受。

继父蹲在墙角,头垂得很低。她看不见继父的表情,窗口透过的逆光把继父的侧脸裁成一个落寞凄凉的剪影。

“是我没那个命”,继父只说了这一句。

后来,继父对他们还是很好。只是,她能感觉到,那好里,掺了些许遗憾。

                                                                     三

第二天一早,英子喂母亲勉强吃了些粥,就准备动身去医院了。这一次,她下定了决心要给母亲好好的查一查。她存折上还有两千块的存款,那是她给读大学的妹妹攒的生活费。母亲手里多少也有点积蓄。她想,这些钱应该可以坚持一阵子。

从他们村到县城的三甲医院要倒两次车,村里的山路又颠簸,母亲的身体状况肯定受不了这番折腾。英子便想着去哪里能租一辆车来,让母亲躺在车里。当天晚上,英子就去找了村长,她恳请村长帮她借一辆车来,租金她出。

村长是看着英子长大的,他对英子很热情。毕竟,英子是村里唯一的高材生。村长让英子不用着急,明天早上车准能到。英子执意给村长留了三百块钱。

收拾停当了,车果然来了。那是一辆发了旧的白色面包车,白漆的颜色已经泛出了黄。可英子很满意,也很感激,她的心总是算放下了。

母亲在路上吐了几次,车一路走走停停,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司机提醒英子,最好找个地方先住下,明天再早起去医院预约排号。

英子盘算着,他们一共三个人,还有继父,怎么也得租两间房。

县城她也没有来过几次,实在是不熟。只得再厚着脸皮求司机,“大哥,你能不能直接把我们拉到宾馆?这地方我们实在不熟。”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住的地儿,别太贵了。”

这一路上,司机看了他们的情状,心里早有了几分同情。就是英子不开口,他也会主动把他们送去宾馆。

司机转了几个弯,拐进了一个胡同,里面是个陈旧的居民小区。

他说,“今晚,你们就在这住吧。这小区离医院的后门很近,出门就是。如果医院没病房,你们还可以一直住在这儿。小区里面有不少开私人旅馆的,价格不高,可以讲价的。”

果然,英子看到潮迹斑驳的灰色楼体上挂了很多写有“宾馆”字样的牌子。

英子心里不知怎么感谢才好,嘴上却只会重复着一句,“谢谢,谢谢大哥!”

“嗐,别谢,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司机停下车,帮他们取出行李。英子这才看清他的长相,是个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黑黄的脸上布满了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皱纹。

英子在心里感叹,这也是个生活不如意的人吧。

送下他们,面包车又缓缓地驶出了胡同,车轮带起了些许的尘埃。

在落日的余晖里,英子搀扶住虚弱的母亲,心里默默祈祷,带母求医之路能顺顺利利。

母亲经历了一天的车旅颠簸,灰黄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人躺在旅馆的床上像是死去了一多半。

天还没亮,英子就醒了。她听人说,大医院都要提前排号,排得晚了,一上午也挂不上号。

果然,医院还没有开门,门口却已经有了排队挂号的人。这是英子第一次来大医院,什么流程都不知道,她心里觉得很没底。8点一到,医院的透明玻璃大门打开了,刚才还在整齐排队的人一下子如四散的洪水般一拥而入。有的人急急地奔了二楼,也有的人在一楼的各个窗口排队,还有的人去了电梯口等电梯。

英子有些懵。她瞥见一楼大厅拐角处,站着两个女孩,她们胸前斜挂的横幅上写着“咨询台”三个字。英子忙跑过去咨询。一问才知道,新来的病号要先在一楼缴费办理一张就诊卡买一个病历本,然后才可以挂号。

英子把看病的流程咨询明白后,就去一楼排队办理就诊卡。然后,再去二楼分诊台咨询像母亲这种情况应该挂什么科,分诊台的人听了英子的描述,建议挂神经科。英子便又到三楼问着找到了神经科,把就诊卡和写有母亲名字的病例本交到神经科挂号处,换回了一张写着383号的小条。

英子抬头看LED的大屏幕上显示叫号才叫到41号,时间已经是10点半了。英子心里想着,看来今天是挂不上号了。

她有些心焦地去问挂号处负责叫号的小护士,请问383号到明天能排上吗?

小护士有点同情地看着她说,明天估计也够呛。

旁边有个穿花布衫的胖大婶听见了,插话说,“姑娘,你下次想着提前预约。至少提前三天!当天排是排不上的。”

英子努力牵动嘴角朝胖大婶苦笑了一下,心里满是自责。怎么活到这个年纪了,看病得提前预约这种事情都不知道呢?她简直懊恼地想把自己狠狠地捶一顿。

如果医院里能有个熟人,也许能加个塞吧?可是,她在脑海中认真地搜了一圈,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忙的人。

童年时的玩伴,自从她出去上学后就多年不联系了。况且,他们大多在村里务农或者出外地打工,想来也是帮不上什么忙的。自己大学是在外省上的,大学同学也都分散在天南地北,这么多年来和他们保持联系的唯一方式就是网络。硕博阶段的同学,其中倒是也许有些家庭背景深厚的,可自己平时总是忙着读书挣钱,和大家也没有什么深厚交情。而且,人年纪大了,也不再像读大学的时候那么单纯、容易交心了。打工和做家教认识的那些人,大多也是结了薪水就很少再联系了。

从医院出来,英子想着母亲连着两天了,除了喝粥,没有正经吃什么东西。看时间还早,她就一家饭店一家饭店地问过去,想找家便宜的饭店,给母亲买点有营养的菜肴。可是,问了一路,竟没有寻到。那些不起眼的小饭店,一个清炒土豆丝都得12块钱。只得在街角的沙县小吃店里打包了一个清淡的莲子猪肝汤。她和继父的饭就随便买了几个菜饼打发了。

回到宾馆,英子把母亲从床头扶着坐起来,给母亲一口一口地喂了些汤饭。

狭塞的宾馆里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个半米宽的床头柜。母亲在床上躺着。英子把带着的论文打印稿和几本参考书放在床尾上,人往地上一跪,拿了一支笔就开始修改论文。

夜深了,听见母亲沉闷的喘息声,英子就跪在床边,用手给母亲轻轻地按摩,她把十个指头当做梳齿一遍遍地从母亲头上梳过去。

母亲眼里含了泪,“英子啊,妈这辈子有你这个闺女就知足了。眼看着,你也能独立了。等毕业,你和海峰就结婚吧。”

海峰是英子的男朋友,两个人是读研的时候认识的,两人同级不同专业。海峰在博二的那年被学校公派出国,和英子分开已经一年多了。从最初的一天一电话,到现在即使母亲病了这么大的事情,英子都没想起来要告诉海峰一声。海峰好像已经变成了她概念中的男朋友。英子不怪海峰,英子知道,他也不容易。海峰的父母都是农民,在国外一个人又要读书又要挣生活费,他肯定也是自顾不暇。

“嗯,等他出国回来,我们就结婚。”英子敷衍着母亲,不想让母亲再为她担心。

寂静的深夜里,出租屋低矮的房顶上悬着一盏积满灰尘的白炽灯,昏暗的灯影笼着母女两人。母亲的脸消瘦着,眼眶深深地塌陷下去,呕吐和眩晕折磨得她面色惨白。

英子恍惚又回到了13岁时,独自面对母亲病体的那些个夜晚。

一样惶恐,一样无助。

这么多年,她以为她自己终于可以改变些什么。可是,母亲的一场病轻易就把她打回了原型。

看看现状,她讽刺地发现,原来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卑微的乡下女孩。

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母亲的病更加严重了。

                                                                四

在宾馆的第二天下午,英子接到老司的电话。

老司说:“英子啊,给涛涛补补英语吧,她今年要参加国际学校的入学考试了。你给她突击一下!”

英子说:“叔,我不在北京啊,在家里了,家里有点事。什么时候回去还定不住。”

老司说:“哦,没事,我等着你。别晚了涛涛考试就行。涛涛不要别的老师,就要你!”

挂了电话,英子脸前又出现了老司那张肉鼓鼓轮廓分明的脸。

老司其实也不算老,只比英子大6岁。不过,在村里按辈分,英子得喊他叔。

老司家里穷,很早就出外打工、做生意,算是白手起家。如今他在北京拥有好几辆私人长途客车,还有其他一些英子说不上来的生意。老司在北京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成了地地道道的北京人。

老司只有一个女儿,叫涛涛,今年12岁。这些年,老司和老婆忙着打理生意,一直把涛涛放在老家,由奶奶带着。直到涛涛10岁读四年级了,老司才把涛涛接到北京。老司找到了同在北京读书的英子,让英子帮女儿补习功课。因为都是本村人,英子教得格外认真,老司给得报酬也多。

涛涛小时候一直寄养在乡下,到了北京,父母也没有多少时间陪伴照顾她,所以,她和父母总是有一种生疏感。不过,她特别喜欢英子,有什么心事都和英子说。她不叫英子老师,她管英子叫姐姐。

涛涛是个聪敏的孩子,英子辅导了半年,她的成绩就上来了。

老司一家都很感激。每次英子上门辅导,只要老司在,他都很热情。他有时候给英子削一盘水果,有时候给英子泡一壶好茶。

时间长了,英子觉得老司的工作似乎也没有那么忙。

慢慢的,英子发现几乎每次去给涛涛辅导,都是老司单独在家。辅导完了,涛涛做作业的空。老司还要再把她叫到客厅里,单独和她聊聊涛涛的学习情况。

老司说:“下一步我要安排上涛涛国际学校,一学期的学费就是8万啊,不过为了孩子,这点钱也不算啥。”

老司说:“现在咱也有北京户口了,这么多年都是我一个打拼,累啊。不过,总算也是熬出来了。”

老司坐在英子斜对面的沙发上,长舒一口气,宽厚的身子往沙发靠背上坦然地一靠,显出一副劳累过后释放的表情。

英子却觉得有点坐不住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司又说:“英子啊,你看看我,现在钱也有了,年纪也不大,我还不到四十呢!我还想着再要个儿子。可是,你嫂子她身体不行了……我们也商量过……”

英子的心惶惶地跳起来,身体陷在宽大的沙发里,手和脚像僵住了一般。

英子假装看看手表,打断了老司的表白:“叔,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打那以后,英子再去给涛涛辅导,心里就不像从前那么轻松了。

有时候她还会收到老司的短信,要请她吃饭。又或者是感谢她,要代表涛涛送她一件礼物。

每次给涛涛辅导功课,看着涛涛纯洁信任的眼神,英子觉得好像是自己犯了什么错,心里有莫名的内疚和难过。

到涛涛上五年级的时候,英子找了个借口,把这份工作给辞退了。

走得时候,涛涛眼里泪汪汪的。

她是个不太会表达的女孩子,她送给英子一个很漂亮的硬壳笔记本。翻开来,里面是她用铅笔素描的一张英子和她一起辅导的背影像。两个女孩头凑在一起面对着窗口的背景,画面很美很静。画里英子的长发柔顺地披散着,涛涛扎着俏皮的马尾。

落款是,送给亲爱的英子姐姐。

看着落款的那几个字,英子突然就鼻子一酸。她也放不下这个缄默早熟的小姑娘。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老司那有点没脸没皮又无所顾忌的纠缠。

一会儿老司的短信又发过来了:“家里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就说。”

英子没有回。

她想着,还没到那一步吧。383号,再坚持一天就能排上了。

晚上8点多的光景,母亲却突然呕吐起来,把刚费尽吃下去的鸡腿、菜汤都吐了干净。母亲呕得浑身发抖。

英子又急又怕,满脸是泪:“妈,你咋了?是不是难受得受不了?你冷吗?我给你披上摊子……”

英子慌乱地把被子往母亲肩上披着。继父也慌了,不住地给母亲捋着后背。

120!打120!英子抓起手机打了120。

救护车很快来了,几个护士把母亲台上了担架。

到了医院,母亲已经不省人事。担架车把母亲推到了神经科。

值班的男医生问了问病情,又用手指扒开母亲的眼睛看看,命令赶紧去做头部CT。

英子听见医生不耐烦地抱怨:“怎么照顾的病人,拖这么久才来医院!”

CT结果很快出来了。母亲脑部有肿瘤。

男医生很专业地说,“你母亲的状况是否有其他病症还不清楚,需要进一步检查。但是目前明确的是脑部有瘤,已经压迫神经,需要手术,当然手术也是有风险的。”

“脑瘤……?手术……?如果不做手术会怎么样?”英子有无数的疑问。

“不做手术,后期压迫神经可能会失明,也可能会危及生命。”医生的声音是那么波澜不惊。。

“你们赶紧考虑一下,要不要手术。决定好了来找我。”

男医生转身离去,急诊室里还有其他的病号。

英子跑追上去抓住男医生的袖子问,“医生,手术的话要准备多少钱?”

“术前检查,手术费还有后期的护理,大概得十万左右吧。”

英子的手捶下来,茫然地点点头。

英子呆立了两分钟,好像心里早就有了准备,她拿出手机拨通了老司的电话:

“叔,能帮帮我吗?”

说出这句话,英子已经泣不成声。

“英子,英子你怎么了?别急啊!有啥事你跟我说啊!在我这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此时此刻,老司厚重的声音竟给了她很大的安慰:“我妈妈病了,需要马上手术,脑瘤,可是我们没有手术费……”

“多少钱?”

“医生说得十万。我给你打借条,我以后会还你的。”

电话那头,老司沉默了几秒钟,便用一种很坚定的语气说:“别说什么借不借的。我愿意帮你!妹子,你等着。我给你安排。”

10分钟都不到的时间,英子的卡上便到账了10万块。

老司还给熟人打了电话,晚上母亲就被安排住上了单间。办完这一切,老司人还没有露面。

晚上,英子靠在医院走廊冰冷的墙上,这一天的奔波和转折让她觉得大脑有一种麻木的清醒。看着挂了吊瓶,呼吸平和表情舒展开来的母亲,英子的情绪也终于有了片刻的放松。

“英子,英子……”

英子听见母亲的呼唤,欣喜地跑过去。“妈,你醒了……”

母亲睁开眼,用温柔的眼神,细细地慢慢地把英子抚摸着,她眼里有水一般的宁静。

“英子啊,妈觉得自己可能过不去这个坎了。”

“妈跟你说个事儿,这事儿压在我心里十几年了……”母亲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我对不起你爸爸……”母亲说的“爸爸”指的是继父。

母亲哽咽着似有难言的苦楚,英子握住她的手,心疼地说:“妈,有什么事,咱等手术完了再说……”

母亲却带着苦笑,执拗地摇摇头,“当初那个孩子是没有问题的……是我偷偷吃了打胎的药……我怕、我怕有了儿子,你爸爸就不疼你们了。我骗了他……他这一辈子……不容易……”

“以后我要是不在了,你和妹妹要好好地待他……”

母亲的话让英子愣住了。她麻木的大脑还没有能力迅速地领悟母亲这番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怎么在她心里一向心思简单朴实的母亲,竟然也有这样深沉的心机?

可是,她能责怪母亲吗?

母亲的自私是为了她和妹妹啊。

或许,她能做的只是替母亲保守着这个秘密。然后,在有生之年里,尽最大地努力去善待继父。

天一亮,老司就来了。他是连夜开车赶过来的,风尘仆仆的样子又带了杀伐决断的果敢。英子看着他,竟也不再觉得那么别扭了,她跟随着他,听随他的安排和指挥。

至于此后等待她的是不是一个俗套的故事,此刻她已无力思考。

老司说他找了最好的专家,都打点好了,要英子放心。

他用手臂轻轻地圈住英子的肩膀,又用力地往自己身上拢一下,说,有我在呢,你放心。

仿佛他们已经是很熟络的关系。

英子的身体倏地就绷紧了,但她还是努力地抬头,望着他的眼睛,给他一个很感激的微笑。

手机一震,英子接到一条电子邮件,是之前投稿的杂志社发来的:叶莺老师,您的稿件已经通过我刊的二审。请尽快邮寄版面费1500元。

英子苦笑了一下,把手机放进口袋。

她想,也许不读博,像老司那样早点去社会上打拼,她的人生会不一样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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