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4年秋天,我忘了具体是哪一天的下午,我在马德里附近的一个小镇上晒太阳。我那时处境并不好,头发长了,好久没剃胡子,衣服也有些破旧。事实上,和我身边的大多数人一样,我的大半辈子的处境都不怎么好。你问我怎么会如此武断,我告诉你,伙计,我以前可见过大人物,经历过大场面,我了解历史,而且我也足够老了。
我再重复一次,我在晒太阳。不一会儿,迎面走过来一个人,我从他的神情中判断出来,要么他迷路了,要么他在找什么。可是,街头来来往往的人没人主动搭理他。西班牙人天生这样,他们傲慢、随性又自由。他似乎也不怎么懂得搭讪;不幸,他朝我走来了。
他走到我面前,掏出一沓皱巴巴的钞票,又从中间抠出一张面值最小的,很有礼貌的递给我,说:先生,这够您吃一顿饭了。
他不是本地人,他的口音出卖了他。我瞧了他一眼:你误会了!年轻人!我很像乞丐吗?我可没有在这里乞讨!
也不能怪他,我身边三米开外,确实有两个乞丐,一老一少,衣衫褴褛,无精打采地相互背靠着。
我继续说:我身体不好,刚出来散步,路过这里晒晒太阳!不好意思,你挡住了我的太阳。
他有点儿不知所措,手里还捏着钞票,赶紧收了手,插进了口袋,他往旁边挪了一小步,问我:您识字吗?
我说:认识。我以前写过一些东西,比如小说……
他对我的话将信将疑,不然不会打断了我:那你一定认识这个名字?
他递过来一张纸条,我打开看了看,用字母拼写的,我努力拼读出来。说实话,这并不是一个人的全名,除了听起来和我的姓发音类似,其余的,我实在想不起来这个和谁有一点儿关系。我摇摇头,把纸条还给他。
我开玩笑说:你认识我吗?那个人就是我!
他有些沮丧,也坐在旁边的石块上。他说:您写过什么东西?那您能帮我打听一下纸上的这个名字吗?
我迟疑一下,说:这个人我真不知道是谁?
他有些失落地朝我瞥了一眼。尽管他没兴趣听,我还是继续补充说:我以前可写过好多东西,写过剧本,喜剧和短幕剧,可是那时我没有多少精力写,因为整天饿肚子,整天跑着找工作,哪里还有心思写东西。我写过一本书《堂 吉诃德》……
突然,他几乎跳了起来,大喊到:什么?什么?
我看着他,自己也愣住了,又反问他一句:你病了吗?
他激动地抓着我的说:您后来写过什么?
我说:堂吉诃德。他突然眼睛开始放光: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堂 吉诃德》的作者?您一定是在开玩笑对吧!至少您认识作者对吧?您认识这么大名鼎鼎的人物?
我很吃惊:开什么玩笑,谁说我大名鼎鼎了?
他说:如果您真是塞万提斯先生,那我告诉您,我是来自法国的一名记者,因为阁下的作品,您的名声已经远播英法了!您不知道吗?
他拼出来我的名字确实不好听。我说:远播英法?
是呀!
哈哈,是吗?马德里人不知道,西班牙人不知道,我是西班牙马德里人,所以我也不知道!
他好像徒手活捉了一个海盗般喜悦,一本正经地说:您能给我讲讲您的故事吗?我这次专门是为您而来的!
可以呀!我说:不过,年轻人,我劝你别浪费时间了,想靠写东西养家糊口,不可能,想靠写东西生活,做梦吧,年轻人,你去干点儿什么不好呢?不过好像干什么都是在浪费时间!
他着急了,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话,里面还有好多我听不懂的语言。总之,在他的哀求下,我开始讲我的故事,反正离晚饭还早着呢,不耽误事儿。我问他从从何说起,他说一切听我的。他拿出来笔记本开始记录,写的字不是西班牙语。
我叫米格尔•德•塞万提斯•萨维德拉,小伙子,这才是我的全名。我生于1547年,我的家乡是马德里附近的埃纳勒斯小城。我出生的具体日子,长辈们都不记得了,只是听父亲说我接受洗礼的日子是那年10月9号。我的父亲是一名外科医生。小地方的医生,即使一辈子勤勤恳恳,也攒不了多少钱。为了养家糊口,他经常去西班牙其他大城市里行医,我年纪小时经常跟着去,对了,跟着父亲的还有我的六个兄弟姐妹。父亲喜欢唱歌,尤其是各个地方的歌谣,我从父亲的歌谣中听了很多奇怪的故事,比如海盗和城堡,比如美丽的公主和丑陋的怪物。
我上学时间不长,但我喜欢看书,拉丁文古典小说、英雄史诗、西班牙民歌、田园小说、传奇小说、流浪汉小说和骑士小说,这些我都了解。后来我长大了,大概二十岁左右时,我开始尝试着写点儿东西,我记得我给伟大、仁慈的伊萨贝尔皇后写过一首十四行诗,我知道现在没人记得写的什么内容,不奇怪,连我也不记得。但是我记得我为什么写那首诗。那年,年轻漂亮的伊萨贝尔皇后不幸去世,小王子也夭折了,所以我就写了那些诗。一个人写诗时要有充沛的情感,也要有灵感,说来也好笑,我那时候既聪明又感伤。那时候整个西班牙都无比强大,至少我们这一代人这么认为。人总会怀念过去,觉得过去辉煌无比,当人们开始怀念过去时,就证明这个人已经不再年轻,他对回忆的兴趣远大于对未来的希望。那时候,还有一个地方深深吸引着年轻人,那就是意大利。意大利的文化氛围很好,经济也不错,佛罗伦萨是世界艺术之都,全世界的文人墨客都向往意大利,作为小文艺青年,我也向往意大利。
终于,机会来了,为了效忠王室,我当兵去了意大利,其实我是胡里奥大主教的侍从之一,那年是1569年。当兵的日子有时也觉得无聊。1571年10月7日,雷邦托海战爆发。那天清晨,说来也怪,我躺在床上,正发着高烧,突然听到外面的枪炮声,我突然有了从军两年来从未有过的亢奋,我觉得我的使命来了。于是,我带病请求战斗,长官被我的勇气感动,同意了我的请求。我仿佛受到了战神的召唤,誓言要将热血洒在战场上,我不顾一切,视死如归。结果,真流了血,起先我胸部受伤,没关系,这并不是致命的,后来我昏迷过去了,醒来时,我的左手废了,已经被切除掉,我感到一阵阵钻心地疼,可是我并不愿意让其他人看到我的脆弱。我就像英雄一样荣归故里,人们都叫我“雷邦托的独臂人”,说实话, 我并不为我失去的手臂悲哀,相反,我为我得到的荣誉骄傲。后来,伤好了,我又继续去意大利服役。失去了一只手臂只会让我更勇猛,随后,我还参加了多次战斗。西西里岛总督和舰队司令、我们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的弟弟堂胡安公爵嘉奖了我,他给国王写了一封推荐信,我带着信准备返回国内。
1575年,怀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我乘坐着“太阳号”离开了那不勒斯。我知道一路凶险,但没想到会遇到了海盗。我们的船遭到偷袭,他们有三只海盗船,寡不敌众,我被劫持到阿尔及尔。那封本来可以给我带来地位和财富的推荐信,这次成了我的祸患。绑架我的海盗头子认为我是西班牙的重要人物,把我献给了阿尔及尔君王。君王囚禁了我,并写信向西班牙国王索要高额赎金。君主总是善忘的,我宁愿西班牙王室从来都没有收到过那封信,总之,杳无音讯。我开始被视为奴隶,什么活都干,挨打挨饿也是常有的事。我开始动脑筋想越狱的事。确切的讲,我伙同其他人,一共越狱了四次,但没有一次成功过。我想是我的同伙太笨了,但我从来没出卖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一个都没有,我对上帝起誓。阿尔及尔王知道了,他并没有杀我。也许对他而言,我还有价值,也许我的行动感动到了他,相反,他对我很敬重。1580年9月,也就是被囚禁了五年后,我的家人和西班牙教会终于凑齐了五百金盾,作为赎金。我终于回家了,那一年我34岁。
我回家时,西班牙国内政治、经济都出现了危机,外交上也屡屡受挫,相信我,这一切都不是因为我没有按时回国引起的。上一次回国是我还是雷邦托海战的英雄。可是,人民总是善忘的,这次回来,没人记得我,我看不到前景,我看到了泡影。我一贫如洗,四处奔波找工作;闲暇时,没人听我的故事,于是我开始写作,确切地说,没人能听明白我的故事。
那时候最流行的还是流浪汉小说和骑士小说,流浪汉小说的主人公大多是无业游民,他们被生活逼迫,在社会上欺骗行窃,跟生活恶作剧。骑士小说呢?那时候已经流行几百年了,主人公都是游侠骑士,他们往往被写成见义勇为,助强扶弱,英勇善战,举世无敌。而这一切出生入死的动力均来源于爱情,故事情节不外乎是:为取得贵妇人的欢心,骑士历尽神奇的各种惊险遭遇,赢得骑士最高荣誉之后,凯旋而归,成为国君、领主或朝廷里的显赫人物,然后分封他的朋友和侍从,并与一贵妇人或一远方公主成亲。这时,一切宿敌,包括那些善于施用魔法妖术的敌人,均被扫荡殆尽。我觉得我之所以没有成为伟大的骑士,完全是因为没有碰到过这么伟大的爱情,对吧!这一切真是胡扯!说实话,我喜欢过骑士小说,那时我还是孩子。后来我讨厌骑士小说,因为我看过了世事沧桑,这个你还不懂,我的意思是在现实中我从没见过一个书本里的骑士,半个也没见过。我忘了我这一生是否经历过爱情,不过我结过两次婚,我有一个女儿,那是我和第一个妻子生的,他是葡萄牙人,我们是在里斯本认识的。对了,我要写的骑士小说,是要让人们看了之后就讨厌骑士小说,以毒攻毒,这种方法最好,对吧!我要把骑士小说的那一套扫除干净!
我开始写剧本,写小说,甚至给一些商人写广告,我写的东西并没有引起轰动,甚至非议都没有。自然,稿酬微薄,不足以负担我的生活。1582年和1590年,我曾两次向上级建议去美洲谋生,但都没得到批准。1587年,我在无敌舰队上当过粮油征购员;1594年,我又跑去格拉纳达境内当税收员。这一时期,我又无缘无故数次入狱,他们说我账目不清或私吞钱财,或者其他莫须有的罪名,但最后又都释放了我。在塞维利亚监狱了,我开始写《堂 吉诃德》。1606年,我重新回到了马德里,那一年,我马上六十岁了,我老了。我常常想,我一直夜以继日地创作,就好像我真的有诗人的天赋一样,而事实上,上帝并未将其赋予我,就像上帝不让我越狱成功一样,我相信上帝,他有他的道理。
我停住了,突然陷入沉思。
年轻人听得入迷,回过神来,停了笔:您的经历都是真的吗?不过真假也没关系了,我准备再补充一些材料,把您的故事写成传奇小说,一定大卖。您说呢?
我说:你随便吧,即使你信以为真,别人也不会全信的;有时候,当我回想往事的时候,我自己都半信半疑,那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吗?
说完,我习惯性地挽起左臂空着的衣袖,起身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