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也是人在做》三十九集
一尘坐在乌蓬船中,看着对面坐着的白纱长裙女人,有些尴尬。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靠近一位并不认识的女人,闻着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看着女人也在打量他,一尘脸色绯红地低下了头。
“你多大年龄?叫什么名字?”那女人带着浓重江南口音的官话,就像她人那么温婉。
“我、我叫一尘,依照他们说,我今年该是十二岁了。”一尘低着头,似乎有些害羞,和在七宝教寺前救人、在“江南第一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时的情景迥然不同。
那女人觉得有些奇怪,眉头微微一蹙,但还是不动声色,装着平静地继续问:“你才十二岁?长得真高啊,像你这么高的个子,不好找第二个了。”
“是。他们都说我高。”一尘老老实实地回答:“恐怕我还要继续长高,我吃得得很。”
“他们?他们是谁?你是讲,你饭量很大是吗?”那女人莞尔一笑。
“他们……他们就是他们。是,我饭量大得很。”一尘脸又红起来,像脑筋转不过弯来,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不止是好看,还有一种别的东西吸引着自己。但究竟是什么东西,一尘心里一时长不起来是啥子,自己懂得的东西到底少得很。
“你一顿能吃多少饭?”女人眼睛就像两口幽深的古井,但脸上却泛着桃花般的红艳。
“我、我、我一顿吃的,只怕你三天也吃不完。”一尘不晓得怎样说,只好这样打比喻。
那女人先是一愣,然后眼睛里变幻出娇羞的笑,掩口笑道:“你知道我一天能吃多少饭,就说你一顿吃的我三天也吃不完?”
一尘不晓得是不是得罪了女人,但真不晓得女人一天能吃多少饭,只好伸手摸着自己的脑袋,腼腆地说:“按照你这身材,肯定吃不赢我。”
“你摸得着你的脑袋吗?”女人不想再说吃饭这件事,忽然这样问一尘。
“摸得着啊,这不是摸着了?”一尘有些好奇,自己的手明明摸着自己的脑壳顶的嘛。
那女人见一尘一脸茫然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大笑起来:“都说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你这样高,比丈二和尚高得多了。”
“我、我不是和尚!”一尘赶紧解释,以为“丈二”也是一个个子很高的和尚。
“不是和尚,那你就是道士了?”好看的女人又“呵呵”地笑起来,知道眼前这个看似大人,却真正是童心未泯很有意思的孩子,就逗笑道。
“我既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一尘一脸严肃认真,正儿八经地说。
女人觉察到一尘的异样,心下一动,但脸面上丝毫不动声色:“你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那你是什么?”
“是人。是我自己。”一尘既果断又坚决地说。
女人看一尘,那眼睛里有了深切而沉醉的挚爱,更有亲近和保护的欲望,好半天才笑着接口说道:“对,你说得好,我们都是人,是我们自己!”
“你是你,我是我,我和你不一样。”一尘觉得女人的“我们”太把自己扯得近了,和一个并不认识的女人过于亲近,有些不大好,虽然她让自己少了些麻烦。
“为啥不一样?”女人有些吃惊,但还是笑意盈盈。
一尘又迟疑了一下,才肯定地说:“你是女人,我是男人。”
女人好像天真无邪的少女,笑得花枝乱颤。
“我说错了?”一尘终于被女人笑得心慌意乱起来。
“没错,我是女人,你未必是男人。”女人好不容易止住笑,极认真地说。
一尘急了,又没有办法证明似的,有点心急火燎的样子,猛地站起身来,想不到头碰在乌蓬船顶上,慌忙伸手去摸头。揉了几下,忽然说:“我一直在寺庙道观里生活、长大,你说我不是男人未便(必)还是女人?”
“寺庙道观里也有尼姑和女道啊,她们也是女的。”女人继续打趣,看一尘急于辩白,但又无计可施的样子,似乎很开心。
“我、我、我……”一尘真不想和这有些无聊的女人继续说下去,脸上急得红一阵白一阵,一句话冲口而出:“我(是)站起屙尿,你能不能站起屙尿嘛!”
但是话刚说完,自己也觉得这样说话,对这么好看又温和的女子太过份了,马上把头趴得低低的,装着去专专心心揉碰在乌蓬船船顶上的脑壳。
过了好半天,船里都没有声响,只有木橹传进船仓的划水声。一尘悄悄抬起头,看向刚才还喜笑颜开的女人。
哪知,一尘看见一张像熟透了的番茄一样鲜红欲滴的面颊,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像河里的绿水,那女人也在偷偷地看自己。不过,女人的眼光刚和一尘对上,脸上悠地佯装成发怒的样子,只是在一尘看来愈发和蔼可亲,女人只说了半句:“小子休得无礼……”就“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一尘见女人笑了,这才放下心来,陪着笑说道:“孃孃,哦,师傅,哦哦,不不不,施主,哎哎哎哎,姐姐,大嫂,吖,姑姑……我错了……”
“你、你、你究竟把我叫啥子?”女人学着一尘的口音,放肆地笑着问。
一尘真不晓得应该把眼前这个女人叫什么,只好仍旧低着头,像个傻子一样不敢开腔说话。
“如果,如果我说你要叫我丞相,或者女状元,你会叫么?”女人仍然笑意盎然,但脸上的神情却是认真的。
“成像?女撞圆?为啥要成为塑像?还要去撞圆?”一尘实在不明白这样好看的女人变成寺庙里的泥塑木雕,还早打磨成圆形,那还有啥子意思?
“你……你……没读过书?”女人不明白这么英武而且能画符念咒救活死人,又是巴蜀口音的外地小孩,即使真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也应该见多识广,怎么会连“丞相”“状元”都不懂?
“我无爹无娘,跟着和尚道士长大,哪个送我读书?”一尘终于低下头。
女人看见一尘眼睛里全是委屈,心也一下被揪紧,但还是奇怪,就解嘲似的说:“你这名字起得好,该是哪位教书先生给你取的吧?”
“不,我自己取的。”一尘陡地骄傲起来:“我一直没名字,他们都叫我‘娃儿’,有时也喊我‘嘿’。”一尘抬起头,眼睛定定地望着这位和他说了很多话,又挨得他很近的女人,心情似乎又沉重起来。
“你这名字是啥子意思?晓得怎样写的吗?”女人眼睛里有些闪亮的东西,心里却更加欣喜。
一尘看得出来,这女人一点没有为难他的意思,便端坐着身子,一字一句地回答:“字我写不来,但我晓得‘一’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一,‘尘’是灰尘的尘。这世上,只有灰尘最轻,也最不容易被人伤害,我只愿做一粒灰尘。”
“但灰尘脏,还最容易被人除掉。”女人坠入一尘的思维里,沉思着说。
“一粒灰尘是任何人也伤害不到的,它可以隐藏逃走,可以在人们的眼皮子下面任意飞来飞去,没有人看得见抓得住的。”一尘自信地笑了:“一粒灰尘可以不脏,脏是因为它是被人染脏了的,我想我不会被染脏的。”
“为啥你就不会被染脏?”女人心底大惊,这样的话从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口里说出来,不是身世悲凉的人,基本不会领悟到是该有多少痛苦才会铸造出这样的性格。
一尘紧咬着牙齿,嘴唇随即也紧紧抿着,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说:“被染脏也会被洗干净,只要存在,最后还是会干净。”
女人不再说话,任由乌篷船把她们带到一处码头。
“我们通过漕河泾,到了龙华寺。”女人对一尘轻声说:“你叫我姐,我姓傅,叫傅姐也行。来,我们上岸。”
后来,一尘才知道这就是“华夏唯一女状元”——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亲下诏书破格任命的“恩赏丞相”傅善祥。
被一尘叫姐的傅善祥生于1833年,比一尘大27岁,金陵人。出生于书香世家,自幼聪慧过人,喜读经史。
傅善祥也是命运悲苦,在八岁那年父母相继去世,家道迅速衰落。傅家老大在小妹十三岁那年,就迫不及待把她嫁给了指腹为婚的李氏人家。李家公子比她小六岁,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七岁孩童。五年之后,才十二岁的丈夫得麻疹去世,年纪轻轻的傅善祥尚未圆房,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寡妇。
李氏人家哪会空养只有名份的儿媳妇?婆婆在葬了儿子之后,已经准备好了把她卖掉换取银两。
聪慧过人满腹经纶的傅善祥,早就得知有一帮粤人,在咸丰元年(1851年)1月11日于广西桂平金田村举行武装起义,提出“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处不保暖”的《天朝田亩制度》,毅然决然投奔了太平军。
1853年3月19日,太平军攻占南京并将之更名为天京,作为天国首都。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颁布诏书,开甲取士,同时打破常规,增加“女科”,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破天荒的。男科的主考官是东王杨秀清,女科主考官是洪秀全的妹妹洪宣娇。傅善祥报名参加女科考试。当时参加科考的男女士子有600多人,男科女科试题一样,均为“太平天国天父天兄天王为真皇帝制策”。考场上的傅善祥显示出其超人的才华,她提起笔来,文思泉涌,才华横溢,顷刻间挥笔而就:“三皇不足为皇,五帝不足为帝,惟我皇帝,乃真皇帝……”文章处处精华,字字珠玑,洋洋洒洒一万有余,初评就获得了阅卷官员的一致好评。
经过层层选拔,傅善祥的文章最后被送到了东王杨秀清的案头。东王看后,立即为这篇才华横溢的文章所折服,尤其是文中的观点,更是让他欣喜不已。于是“虎颜大悦”,提起朱笔毫不犹豫地将傅善祥点为女科状元。傅善祥考中鼎甲第一名,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状元,也是唯一的女状元。
科举考试结束后,杨秀清亲自点将把傅善祥招进东王府,加以重用。不久,东王下诏,任命傅善祥为“女侍史”。负责东王诏命的起草以及文献的整理。因为精明能干,傅善祥后来又升任“簿书”,帮助东王批阅所有来往的文件、书札。
傅善祥的才能也逐渐引起了一墙之隔天王府的兴趣,天王洪秀全几次向杨秀清打招呼借傅善祥来处理政务,每次傅善祥都能出色地完成。
1854年3月,傅善祥位列州司座次,隶属天王府六部,主要职责仍旧是辅佐东王处理政务。
洪秀全定都天京后,进行了一系列的社会变革。在这场变革中,杨秀清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傅善祥以冷静的头脑,深邃的目光,除了帮助东王制定新的政策之外,还极力劝说东王保护文化,废除一些不合理的措施。
1854年6月,在傅善祥的影响下,杨秀清先后以“代天父言”的名义,对天国只许刊行《新旧约》而贬所有古籍为“妖书”的文化政策加以修正,并废除了使妇女别夫离子的 “女馆”,恢复了家庭制及允许青年女子婚配。傅善祥劝说东王杨秀清严禁部属破坏文物,并在所居东王府中建立一所规模颇大的博物馆。这一系列措施为保护和发展天京的文物做出了重大贡献。同时傅善祥还帮助杨秀清制定了太平天国解放妇女的政策,提倡“男女平等”,“天下女子尽是姊妹之群”,“同心放胆同杀妖”。
在解放妇女政策的感召下,太平军所到之处,大批受苦受难的妇女踊跃参军参战。此外,傅善祥还力劝杨秀清废除不准女子改嫁的条令。
傅善祥以其特殊的身份,在某种程度上扭转了因为执政者短视而造成的不利局面,为太平天国的前期稳定与发展做出了贡献,傅善祥受到了天国军民的一致赞扬。当时曾有“武有洪宣娇,文有傅善祥”之说。
但农民起义的领袖们,在权力和欲望的不断膨胀之下,争权夺利尔虞我诈,在1856年的8月,“天京事变”终于爆发了。在洪秀全的密令下,韦昌辉连夜率三千亲兵赶回天京,在燕王秦日纲的配合下,把杨秀清的东王府杀了个鸡犬不留,二万多太平军将士身首异处,尸体丢在秦淮河中,河水被染成了红色。接着洪秀全反戈一击,又把韦昌辉杀死。整个天京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太平天国天京事变之前,身为东王府地位最高的女官傅善祥,与在东王府里从事文牍工作的广西柳府人何震川相互爱慕,渐生爱意,早就有心结良缘。
这何震川是一介才子,洪秀全在金田村起事时的檄文就是出自他的手笔,不但才华横溢,而且风度翩翩。
两人在太平天国失败后,双双接受时任上海龙华寺方丈竹禅大和尚的邀请,暗暗潜来上海。
龙华寺是三国时期孙权所建,历史悠久,而且十分诡异。据说在很久之前,龙华一带曾经有两座塔,其中一座是镇妖塔,后来倒掉了,而紧接着附近的柴河浜里就捞起了很多尸体和骨头,原来这条河又名“阴阳河”。
“阴阳河”两岸原来是离上海城区很远的荒芜之地,后来这里成为无依无靠的外来者聚集之所,有许多“滚地龙”、搭着破烂的茅草棚住着大批穷人,是上海有名的“下只角”。许多人死了没钱安葬,就被埋在此地。后来这里“顺理成章”地成为执行死刑犯的地方,有很多无人认领的尸骨都被扔进这条河里,所以戾气比较重,“镇妖塔”就是为了镇这河里的孤魂野鬼。
“镇妖塔”倒掉之后,孙权的母亲可怜这里的人会被恶鬼所害,就央求儿子拔款修了龙华寺。龙华寺里特别修建了一座“龙华塔”,就是代替镇河里面的恶鬼不外逃的“镇妖塔”。龙华塔历经千年,就是天灾兵燹,也免遭损毁,至今矗立不倒,据说就是这座塔有天神护佑的缘故。
竹禅大和尚生于1824年,俗姓王,法名熹,四川省梁山县仁贤乡人,擅长书画、金石雕刻、绘画,自成一格,水墨人物、山水、竹石,别成一派。题画诗亦佳,多为禅机佛语。时是著名书画大师、佛学大师、古琴大师,与"扬州八怪"媲美,是遐迩闻名的画坛大师,与名士翁同龢、徐郙交游,应邀为慈禧太后作画,居清中晚期书画名家之首。
在这样的“极阴”之地,又有竹禅大和尚的暗中佑庇,傅善祥往来于龙华寺和七宝教寺及沪上各寺庵之间,居然在沪北一带安然无恙。
从此,一尘在公历闰年,也是自己的本命年,开始跟着这位女状元读书习字,直到后来义和团失败之后,又过了十多年,才在又一个公历属鼠闰年,离开上海回到洞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