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旧闻·青阁传奇(引首及初章、青庄)
文/洛渡
引首
蜀州青阁,谦居次席。第一之位,谁敢落座。
初章.青庄
十三岁那年的冬天,天寒地冻,我破衣烂衫,蓬头垢面,面额上,露在破衣服外的胳膊和腿上,一道道血口子被风吹开来又被雪冻住,赤着脚,被一个肥丑的男人紧紧抓住,拽着走。踉跄跌撞,没个人样儿。
男人锦帽貂裘,看起来极为暖和。他哪里是个好东西,他以贩人为营生。
我们这一拨女孩,姿色好的已经被他卖去了妓院。手脚麻利的他也卖去了豪宅大院做丫头。再不济的也坑了几个老丑光棍起早贪黑挣来的点滴命钱。不知何故,我总也卖不掉。他狂躁得很,不停骂自己眼瞎自以为奇货可居,居然是个人见人憎的废品,顺带还踢了我几脚扇了我几巴掌。
他并不是第一个这般毒打我的人。我早已练就了将痛觉麻木掉的本事,不吭一声,习惯得很。
他要疯了,又狂躁地嚎叫,算了算了!扔了!扔了!
再往前走,走出这座悬崖之巅的小市镇,是条断头路。路的尽头,悬崖深渊。他当然是要把我扔下悬崖。
是青庄。
青庄救了我。
他紫衫俊拔,五官削劲,不知从何处而来。穿云破雾,衣袂翻飞。我脑袋里空空荡荡,一大片一大片的白惨惨,干净得不得了。他凌空接住了坠落的我。就一瞬间,我的眼前出现了斑斓的人间色彩。
青庄的剑只是普普通通的三尺直剑。不知是不是他这个人的缘故,直剑的锋刃闪耀着一种非同寻常的可怕雪亮。他一剑挥出,肥丑的人贩子就被拦腰斩断,上半身落入悬崖,下半身还在路上走,走了好几步才委顿,委顿在地还在不停抽搐,也不知道要抽搐到何时才能彻底地死去。
那般快那般狠,我连我的一个心跳声都不曾听完。
他把我放落实地,手一扬,他的外袍已经披覆了我。他看我一眼,目光冷如刀,声音更冷如刀:“我们来这人间一趟,用尽全力,所求不过是生死体面。”
我不知道自己在流泪,冷泪满脸,我瘫坐着,望住他,说不出一个字。
他越来越冷:“站起来!好好走!走出自己的力量来!不要再任人宰杀!”
他要走。我拉住他的衣衫一角,揪紧。他接住我时,手臂是冷的。他的衣衫比他的手臂还要冷。他好似生来就没有温热。可是为何他给我的外袍却如此温暖。
我咬紧牙,不松手:“你教我用剑。我要力量!我要报仇!”
“报仇?报什么仇?”
我低头,声音嘶哑:“我本有家乡,名五月郡,因为恶人行凶,它消失了。”
青庄微微动容:“所以,是为了失去的家乡报仇么?”
“是的!我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他们是我的爷爷奶奶,阿爹阿娘,兄弟姐妹,是我的至亲!”
我起身,在他面前站好,我止住了眼泪。
青庄,我是五月郡唯一的幸存者。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
青庄并不是行侠江湖的剑客。他救我,本就是路过碰巧遇见,也是闲得无事,起心动念,动了一点点替天行道的心。
青庄,他是蜀州青阁的主人。
白帝城下,蜀州青阁。世上人间,来者去客。
青阁的前身是一个源起巴蜀,威势遍布荆楚,锋刃直指赣粤的盗匪组织,服于白帝公孙述的治盗安民之术,渐演变为王的刺客那般的神秘存在。
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旧事了,正是这个刺客组织训练的刺客,助白帝成功刺杀了刘秀的两员能征惯战的大将岑彭和来歙,天下为之震怖。然而,天下大势如何好说,不久之后,白帝的成家国还是灭亡了。这个组织便不再与帝王将相往来,不再居庙堂之高,而是处江湖之远,易名为青阁。
青阁历史悠久,训练刺客之术更是传承有序,向来也谨言慎行,知者并不多。它也可能并不是江湖第一的杀手组织。可是如果青庄江湖一句话,说蜀州青阁只能算作第二,其实那第一的名头和位置也是没有谁敢去认领敢去落座的。
我成了青庄的杀手。
青庄给了我新的名字,广寒。江湖人称我“月袖”。我是蜀州青阁“青阁七袖”之一的月袖。
杀手月袖。
进入青阁。
第一年,我习剑,习得一剑刺出夺人心脉的从容。
第二年,我学刀,学得一刀挥出取人首级的悍劲。
第三年,我练指,练得一指点出裂人肝胆的妖诡。
第四年,我修媚术,修得但凡是个男子,我都能迷惑而近身,近身即杀之。而目标若是女子,我更能易容为男子,巧施手段,步步为营。
青庄说,器利,当用。
第五年,我第一次任务,是关东皮草商,皮草商那个小儿子真败家,病恹恹要死了都还能夜夜风流乐此不疲,我做了严密侦查,最轻视他,偏偏就是他,他竟是个武林高手。他一剑挥出,漫天剑光就将我笼罩,我根本做不到见招拆招。我惨败。带伤而退,寻山深林密处逃遁,不知道在哪里昏死过去。
青庄到底还是寻到我,亲自救治我。烟云泉石,花鸟青林,宛如仙境的山谷。纸窗竹户,我躺了三个月,他不言不语,旦夕不离,照顾了我三个月。我复原,恢复如初,甚至更好,白胖红润。
我记得我能起身了,我去寻他。他在檐下煎药还有炖野兔,药香和野味香,流溢出一种家人至亲的烫,烫得我眼睛发热。我强忍。似是感觉到我的走近,青庄放下剥了一半的豆。他背对着我立了片刻,方转过身来。
我想我现在好得差不多了,是应当领受他的责罚的时候了。青阁早有先例,“青阁七袖”的雨袖任务失败,青庄立刻组建五人行刑使,就一个一字令“杀”。行刑使们迅速行动,不过一天一夜,便寻到逃亡的雨袖,立刻处死,尸骨不留。
我不知道如何与青庄面对,我还是得抬起眼睛看他,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那张脸上的消瘦憔悴,他已经把我抱在怀里。他还是不说话。呼吸也没有变化,心跳却是乱的,非常急非常乱。教人害怕。我真怕他撑不住,我起来了,他却倒下了。
第六年,我不再失手。任务归来,都能看见青庄跟不同的女人寻欢作乐。
第七年,我名动江湖。任务归来,青庄依然跟不同的女人寻欢作乐。
第八年,红袖身死南中,风袖大漠失踪,云袖叛出青阁,青阁七袖仅存三袖,我、星袖和墨袖,凄风冷雨,我们姐妹三人苦苦撑持。青阁当然不是凭靠女杀手称雄江湖的,青阁真正强的是青阁十刃以及剑葬台,十刃若出现空缺,剑葬台立刻有训练经年的精锐新血输出填上。七袖星散流离,青庄哪里会挂心,照旧跟不同的女人寻欢作乐。
第九年,刺杀如常,江湖无事。任务归来,青庄还是跟不同的女人寻欢作乐。
第十年,十刃之首的寒刃出了点状况。寒刃历任都以冷血无情著称,这任寒刃也不例外,但他却出现了情绪波动,无法握稳掌中长剑,不得不退出任务,其他九刃都在各自的任务中,不能够来接手。这样的话,难道要青阁阁主亲自动手?
我去找青庄,我要寒刃的任务。
青庄当然只有两个字:“不行!”
他的话音落地时,他的头发就黑夜一般,无边无际地披散了下来。
我手执半截白木簪,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这是他簪他的小玉冠的簪子,我有点生气,恨声怨他:“你看见我出剑了么?你已经不能看见了吧?你向来都是瞧不起我们七袖的,对吧?”
青庄面无表情:“七袖,哪还有什么七袖,女人哪里能让人省心。弄这个什么青阁七袖,真是让我后悔伤了。而现在,你也敢出剑削我了!我当初发的什么疯!救你做什么!”
说到后几句,他有了怒气,越说越怒,他甚少动怒。在那一瞬间,我其实是害怕的,我不知道该如何承受他的怒气。他却又笑了,是赞许是满意:“好!很好!月袖,寒刃的任务给你,去吧,去帝都。”
我接手了寒刃的任务。身入帝都,剑指皇庭。刺杀九五至尊,成功得手,江山易主。
第十年的年末。
我倦了。我习剑学刀练指,暗夜里来去无踪,杀人如麻,我竟不是为了复仇!我只是个赚钱工具,是个不停不停地给青庄赚取黄金的工具而已。
我的仇人,那个让五月郡消失的人,我并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青庄知道。他不肯给我那个人的信息。
“你现在做的,换这个信息还不够。”
这是他说的,青庄说的。在我名动江湖时,我跟他要这个仇人的信息,他严词拒绝。
现在,我已让天地变色。现在。够了吧。
无人知晓青庄的身世履历,他是一个谜,但是这个谜,却有个人人皆知的嗜好,蜀州青阁的青庄阁主爱黄金,非常爱,痴狂疯癫。不,比痴狂疯癫更甚。
他把他的黄金都藏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青阁就只是普普通通的几进院落,没有什么金库,甚至有点破旧了,我那座小院北角的走廊栏杆断了多少年了,他也看得下去,舍不得修一修。
听说,从小穷怕了的人都会有疯狂爱钱疯狂囤积财物的毛病,那是他唯一的安全感。人活在世上,寻来觅去,寻觅的不过是安全感吧。青庄是寻觅到了。他要黄金。
我当然也寻觅到了,我要报仇!我要手刃仇人!
那个让五月郡消失的人,活一天,这天日就要暗一分。
我抬头望天,我忍了很久了!我受够这暗无天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