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公新婚的那天在众多的亲人、朋友、邻居中,有一个女人让我记忆特别深刻。
她高大的个头,壮硕的身体,带着蓝色棉布帽子,双手插在裤子兜里仰着头站在人群里,眯着眼睛望着我。她不开口说话,任谁也不能把她当成女人。她一笑便露出一口又大又黄的大板爆牙,丑的让人目瞪口呆。然而她一开口说话,却又不得不佩服她卓越的口才,吉祥祝福的话能一口气不重复地说上半个小时。
我对她很是好奇,向婆婆打听她。婆婆拉着我的胳膊,压低声音对我说:“离她远点,她有精神病,她老公公就是被她打死的。”
婆婆说女人叫菊花,因为长的丑年轻时嫁给了村里家穷人弱的小伙子周华。人虽然生的丑,可很能干,家里家外操持的很是妥贴,还连续生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
这样丑陋的女人总在用她的好强能干来掩藏她内心的自卑。他男人周华就是她自卑的出口,因为干活、因为一个小小的决定都能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战争,而负伤的总是周华这个白净秀气如书生的瘦弱男人。
她老公公是个抗美援朝的老兵,脾气暴躁,那能眼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被媳妇这样欺负。儿媳妇每次骂儿子的时候老公公只要知道了就要骂儿媳妇。儿媳妇也不甘示弱啊比老公公骂得更有气势。骂的最厉害的一次老公公气极了,拉起院子里的一把大铁锹就拍了过来。菊花虽然身体壮硕却灵活,一猫腰就躲过了。然而她又趁公公不注意夺过铁锹,“啪啪啪”铁锹冰雹似的拍在了公公后背、脑袋上……公公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血溅了菊花一身、一脸,很是瘆人。
警察来的时候,菊花伸着两条大长腿只挺挺地坐在公公身边,目光呆滞,神情淡漠。周华和三个孩子吓的抱成一团蜷缩在屋里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个把月后菊花被公安局放了回来。婆婆说时间太久她记不清了,大概意思是这女人脑子有毛病,属于精神病,所以不能送进监狱,当然也就不用负刑事责任了。
此后菊花就是个彻底的精神病人了,隔个十天半月就要犯一次病。犯病时逮谁打谁,手里有什么都能用的上。周华常常被她打的鼻青脸肿,周身都是伤。过路的邻居也有不走运时被她逮到打的青一块紫一块,没地说理去。
可她从来不打她的三个孩子,一次也没打过。不犯病时把孩子照顾的特别好,是个温柔和蔼的好妈妈。犯病时是个凶神恶煞的病妈妈。孩子们恐惧有病的妈妈,初中没毕业就跟着村子里在福建打工的大人一起南下打工,就为了逃离精神病的妈妈,逃离那个压抑的家庭。小女儿还在上中学就被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拐带着私奔了,再也没有回来。
几年后周华在家里一算,哎呀!儿子们都到了成家的年纪,得娶媳妇了。他便放下手头的活着手给儿子们张罗亲事。别人一听说他有个打死人的精神病老婆,像避瘟神一样避着他更别说把女儿嫁给他儿子。周华惆怅地坐在院门口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闷烟,心想这日子可怎么过?我一辈子就这个样子了,可两个儿子的人生路才刚开始啊,不能让个疯妈给毁了!眼看就年底了,孩子们都七八年没回家了,再这么下去这个家就完了,完了啊!
周华想了一夜,终于决定把菊花送去省城的婧神病院。他是这样打算的,反正家里也没多少钱,就把仅有的钱全揣进菊花兜里,把她送到医院自己就回来。反正进了医院,医院就得管。
她告诉菊花带她去省城看病。菊花说:“我没病看啥呀!就知道乱花钱,留着钱还得给儿子娶媳妇呢!”
周华苦笑着说:“走吧,没病带你去城里转转,花不了几个钱的。”儿子走后这几年菊花很少犯病了,性格也温顺了不少。
来到省城,周华就迷了方向。他一个小山村的农民,一辈子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省城的繁华和热闹让他无处下爪也无所适应。
反而是菊花拉着他跟着别人追公交车,对着车窗外的高楼、街道、商店兴奋地指指点点,像个有糖吃的小孩子。周华时不时地捂住她乱喊乱叫的嘴或把她摁回座位上,让她别乱动。
沿路打听,找到了省精神病院。办了入院手续,菊花第一次因为精神病住了院。她各种兴奋,在医院里很配合医生的治疗方案。周华说去给菊花买吃的东西便偷偷地出了医院,坐在长途汽车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能清静了。如果医院打电话来要接她回家,他一定不会去接,一定不会去的,他想。
大概过了三个多月,菊花被精神病送了回来。菊花不在医院待了,她说她想老公,想三个孩子了,她没病,她要回家。医生问她知道家在哪儿吗?给她家打了无数的电话,没人来接她。菊花如数家珍地报上了自家的地址,什么省、什么县、什么乡、什么村,一字不差。
于是菊花如愿被送了回来,周华不得不借钱补上了菊花住院欠的费用。
从省城回来的菊花爱上了串门,常常给村里人絮叨省城有多好、多热闹,如果不是牵挂着他的男人和孩子,她是不想回来的,省城是真好啊!
周华却在心里计划着再次把她送走,这次不去医院,直接丢到大街上,任她自生自灭,他再也不管她了。
计划一直在周华脑子里盘旋着,可看到犯病次数越来越少的菊花他又不忍心了,再怎么不济她也是孩子妈呀。可转眼又想孩子正是摊上这样的妈才娶不上媳妇的,闹的家不像家,亲人不能团聚,日子狼狈不堪。
转眼到了冬天。周华托人给两个儿子带话,今年过年回来看看吧,他把家里养的一头猪杀了,肉一两都没卖全腌上了,过年会来就有腊肉吃了。还把门口塘里的“扁叶”鱼留着不卖,也给腌上了,给孩子们做腊鱼干。她妈还养了一栏鸡和鸭,都不卖,留着孩子们回来吃。最主要的是想要他们回来相亲,穷家小舍的再不说媳妇以后年龄大了就更难说了……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话,这些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了两个儿子的耳朵里。两儿子听后沉默了一会答应过年回家。
周华高兴的哼起了歌儿,七年了两臭小子终于愿意回家了。十一月底下了一场雪,雪停天气特别好,人的心情也特别好。周华一大早把菊花叫起来,从柜子里翻找干净衣服给她穿,说又带她去省城转转。菊花很开心,爬起床洗了脸刷了牙,套上衣服就着急地拉着周华要出门。
走到村口,碰到熟人问干啥去呀?周华还没来得急开口,菊花一脸兴奋地说去省城玩,周华看一眼脸蛋冻得通红的菊花,心里有了一丝不忍。想到要回家相亲的儿子,把那一丝不忍又压了下去,狠狠心拉着菊花坐上了长途汽车。
雪后的省城很是不一样,繁华中透着圣洁的清冷。菊花一直很兴奋,扯着周华的衣袖在大街上东张西望。周华说,走,带你去买新衣服。
来到一家小店里,周华挑了一件紫红色的棉衣问菊花喜欢不?菊花把双手在自己衣服上搓了搓,才接过新衣服,脸上的笑一直没停过。
镜子里面出现了一个笑容灿烂的中年女人,那一口的大板牙很是惹眼。周华说,菊花这衣服穿上真好看。菊花说,那你给我买嘛!周华说,好,买给你穿。
两人来到了街上,菊花说饿了。周华就带着她找吃饭的小店。来到一家小吃店,周华要了平时没吃过的小笼包,问菊花想吃吗?菊花像个孩子,望着秀气的冒着热气的小包子,不好意思下手,呲着大板牙看着周华。周华说,吃吧,香着呢!
周华没有动筷子,他坐在菊花对面,心里的柔软一寸一寸地坚硬起来,必须做决定了。
他说,菊花你先吃着,我去上个厕所。这个包包你拿着,塞在衣服兜里别丢了,记住啊。说着把用手绢包裹着的钱的手绢包塞给了菊花,手又在她肩头按了按便走出了小店。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阴了,好像又要下雪。周华站在小店外头,心里难受极了,脚下的步子怎么也迈不动。他索性蹲在墙脚,抽起了烟。一根烟抽完他站起身走进小店,菊花已吃完了包了,紧张地瞅着他刚走的方向,眼里满是恐惧。他心里一动,菊花已不再是年轻时那个泼辣跋扈的女人。如今的她那么的依赖他,信任他。
菊花看到墙根的周华紧张的情绪换成了笑容,走过来扯起他的衣袖慢慢在在街上走。街上车来车往,川流不息菊花紧紧地跟在周华身后,一刻也不松手。
周华说,菊花你还没坐过火车吧,我带你去坐火车。
菊花高兴地点着头。
火车票买好了,只有一张。周华把菊花送上火车说,菊花啊,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咱儿子到时候回接你下车的,你可不要随便下车,明白了吗?
菊花眼神里有慌乱,她紧紧地抓着周华的手臂说,咱儿子真的会接我?他不恨我吗?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这么多年她从不提儿子,她心里比谁都知道儿子们在躲她。周华心里一酸,可还是强颜笑脸说,儿子们不恨你,你是他们的妈呀!听话,坐好。把钱收好了,饿了就买东西吃。我走了。
周华说完撕扯开菊花紧抓他的双手,匆匆逃离了火车。大步奔跑出了火车站。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抬起手抹了一把眼睛,仰起头吸了吸鼻子,整了整衣服慢慢地往车站外走去……
周华一个人回来了,拖着沉重的步伐。村里人问菊花呢?他头也不抬地说,走丢了,找不回来了。
腊月二十四两个儿子回来了。七年没见,孩子们长成了高帅气的小伙子了。周华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手和脚忙个不停。
两个儿子屋前屋后转了一圈后问周华,爸爸,我妈呢?
周华一怔,后又嗫嚅着说,你妈走……走丢了,去省城的时候。
孩子问去省城干啥去了?
周华又嗫嚅着说,转转……给你妈买衣服。
儿子看着父亲,爸,我妈到底去哪儿了,快告诉我们?
周华再也憋不住了,“哇”一声大哭起来,你妈被我给扔了,扔在了火车上。
两个儿子惊呆了,妈妈被爸爸给扔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呀?当年妈妈打死了爷爷,爸爸都没有动妈妈一根手指头。可现在为什么又给扔了,到底是为什么呀?
周华哭够了,抹一把鼻涕眼泪说,为了你们呀!你们两个都没媳妇,爸爸着急呀!人家一打听你妈是个打死人的疯子就不愿把女儿嫁到咱家。孩子啊,爸爸知道对不起你妈妈,可爸爸实在没有办法呀!
两个小伙子颓靡地哭了,为这个家,为自己的爸爸妈妈,为自己的命运而哭。
爸爸,我们把妈妈找回来吧,快过年了,她在外面又冻又饿的可怎么活呀!
周华沉默不说话,他心里矛盾极了。找还是不找,找还是不找,他真想像小时候拿不定注意时来个“点兵点将”,他好不容易下的决心又要否决,那么这一切不是就白忙活了?
儿子们说了,他们的媳妇不用爸爸操心,他们有信心能靠自己找到对象。但,妈妈一定要找回来,不然,他们不再进这个家门了。因为,没有妈妈的家是不完整的家。他们不恨妈妈,只是当年太小,他们心里承受不了家庭的压抑,妈妈永远是他们的妈妈。
周华泪眼婆娑地瞅着两个儿子,心又疼又酸,百般滋味萦绕在心头。
腊月二十五,两个儿子带着父亲在县城的打印店打印寻人启示,当店员问他们要妈妈照片的时候,她们才想起妈妈活了五十多岁了没有一张属于她的照片。那个壮硕丑陋的中年女人流浪到了什么地方去了,她还活着吗?
父子三人又来到省城,来到火车站,一路询问。她的身高,她的外貌,她的紫红色棉衣都成了代表她本人的符号。诺大城市,茫茫人海一个孤单的女人再也找不到了。父子三人落寞的身影穿插在川流不息的城市中。
腊月二十八,周华把晒在阁楼的腊鱼腊肉都拿到院子里晾晒。孩子们坐在院子里望着父亲进进出出的背影心里酸涩。疯妈妈忙的这些腊货一口都没舍得吃,全挂在阁楼上等着他们回来。他们不知道,妈妈每年都会腌腊肉腊鱼,腌他们从小爱吃的酸萝卜和酱豆腐。妈妈虽然会发疯,可也是母亲,最疼孩子的好母亲。
腊月二十九村子里断断续续的鞭炮声不绝于耳,年到了。
周华对儿子们说,孩子们别愁了,过完年你们去上班,爸爸去找你妈妈,就算走到了天边也把她给找回来。
过完年,该上班的都上班了,村子里就剩下了老弱病残留守着。周华把儿子们支走了,说上班挣钱盖房子、娶媳妇,这是你们的事。找你们的妈妈是我的事,我把她弄丢了我负责找回来。我五十多岁了,说到做到。
儿子前脚去了福建,周华后脚就坐上了去省城的大客车。这次他直奔火车站,他要沿着火车轨道找。菊花的记忆力特别好,又能说会道,她肯定在某个地方活着,她一定没有出事。周华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在心里安慰自己。
周华沿着火车轨道一段一段地找,周边的城市、乡村、街市他都会去问一问,看一看。看到背影相似的人,他会走上前堵在人家面前,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看,生怕一个不注意菊花就溜走了。
春天来了,花儿开了,田野绿了,该种萝卜、洋芋、波菜了,周华想回趟家。
三月的细雨下的天地一片迷蒙,山村、小河、天野被春天湿润包裹,温暖中颊胁着一丝寒意。周华站在水塘对面望着那低矮破败的瓦屋,似乎……似乎门没有锁,半掩着。
他加快了脚步,脚上带着一片一片的湿泥。呼吸急促地看到门掩着,真的没有上锁。可他记得,他是锁了门的,还特意地锁了两回。家里虽穷没啥值钱的物件,可那些没吃完的腊鱼腊肉却不能给村里的野猫野狗给填了肚子。
他慌慌张张地推开了门,看到一个穿着紫红色棉衣的女人蹲在地上切洋芋。洋芋上长出了灰白的小牙儿,她熟练地把洋芋按牙儿切开,然后丢入面前的盛灶灰的塑料桶里。
周华哆哆嗦嗦喊了一声,菊花,泪就淌了下来。
菊花专心忙活着,没注意到周华进门,被他这一喊惊的猛一抬头洋芋和小刀“咣”地落在了地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周华,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周华猛地扑过来,把菊花搂在怀里喃喃自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婆婆说,周华再没丢过菊花。菊花后来也很少犯病,不笑的时候和正常人没啥区别。
后来他们的两个儿子也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媳妇都是外地的,都很孝顺懂事。平时都在福建上班,过年回来团聚。
五年前他们家盖起了三层楼房,小孙子孙女回来上学,周华忙的顾不上照看孙子们时,菊花也能帮着带带孙子。她们的小女儿去年离婚了,带着孩子回来了。周华和菊花一点也不恼,摸着小外甥漆黑的头发心里像吃了蜜。如今不同往日了,就算女儿离婚了也可以在周边再找个婆家,他们一家人不会再分开了。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有的是被生活的无奈压迫的不得已的选择,一个念头便是另一翻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