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伯,是一个双目失明的可怜人,也是一位乡下称为半仙的算命先生,一直是孑然一身,一辈子都没有成过家。
大伯是我父亲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年长我的父亲十六岁,年长我的叔叔二十岁。尽管是这样的一种关系,但在祖父的循循善诱、谆谆教导之下,以及嫉恶如仇、急公好义的言传身教下,父亲兄弟三人,感情深厚,相互扶持,相互牵挂,亲如一母所生。
我的祖父,在他的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二。作为祖父的长子,大伯生于1931年3月,自幼聪慧,招人喜欢。大伯还有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姐姐。由于伯祖父膝下无儿无女,大伯的出世,无异于绝渡逢舟,给当时这样的一个家庭带来了无限的生机,因而,祖父对他疼爱有加。
在大伯还不到三岁的时候,一次他随长辈去离家不远的一处堤坝上放牛。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众人因大伯长得眉清目秀,逗人喜爱,为找一点乐子,便让他从稍许平坦一点的坡上平躺着往下翻滚。然而,就是这样一群思维简单、想法单纯的人们,却在无意中害了大伯的一生一世,
也不知道是因为堤上的杂草,还是草丛中的什么虫子,大伯的一双眼睛,当时就疼痛难忍,看不清东西了。大家一时慌了手脚,赶紧抱着他送回家。尽管后来祖父带着大伯到处寻医问药,去寺庙求神拜佛,大伯终究还是双目失明了,这给家里带来了一个沉重的打击。
也许是祸不单行。不久之后,大伯的母亲又因病去世了。这些接踵而至的不幸,让祖父倍受打击。以至几十年之后,在我懂事的时候,我曾不止一次地听到祖父告诉我这些,并叹息着说,可怜啊,你姑与大伯,跟着我,吃也没吃好,穿也没有穿好。说完,老泪纵横。
就这样,祖父备受磨难,此后过了十几年的艰辛生活,拉扯着大伯姐弟两个。因为一个机缘巧合,祖母来到了这个苦难的家庭。随着父亲和叔叔的相继出世,祖父终于苦尽甘来,有了对于未来生活的新的希望。
自小时候开始,父亲和叔叔他们就成了大伯的眼睛。只要在一起时,他们就会盯着大伯的动向,怕他走路时遇到障碍,会提前清除路障;怕他找不到从哪里进门,会提前去拉着大伯的手。大伯也会在祖父母不在家的时候,照顾着他的两个弟弟,帮他们做饭。就这样,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让他们成为了彼此的依靠。
大伯自己尽管双目失明,但是他思想豁达,看问题很长远,没有一点私心去想着怎么把两个弟弟留在身边好照顾自己。成年后的大伯,多次要求祖父督促我的父亲好好读书,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我的父亲不负众望,后来成为一名优秀的中学教师。因为叔叔自小聪明、机灵,大伯便极力地劝导祖父送叔叔出去当兵,说只要有机会就都尽量去外面发展,在家里难有什么出息。此后,叔叔从部队转业来到武汉,成长为一名交通大队领导。
在我们的记忆里,大伯身材魁梧,犹如一堵高高大大的墙,为我们遮风挡雨;又如一个避风的港湾,给了我们温暖和庇护。大伯还是个多才多艺的能人。他能拉二胡,能吹唢呐,喜欢哼哼黄梅戏和采茶调。大伯还能击鼓,而且水平不俗,甚至能超专业水平,估计是因为眼睛看不见,但听觉格外灵敏的原因,学什么像什么。
小的时候,我感觉大伯的人缘极好,家里总有那么多的人前来陪他聊天。我每天放学回家时,发现家里总是坐着几个和他一起侃天的人。我们按照大人们的教诲,给他们一一打招呼,什么嗲(爷)呀、伯呀、叔呀地喊着。他们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讲一些日常生活中的趣事。每到饭点,家人总是极力挽留他们,请他们留下来吃饭,但他们每次都一并散去。
在大伯十几岁的时候,祖父为了大伯日后能够自食其力,便托了一个亲戚让他去学习算命,学习易经这类的玄学。大伯人聪明,悟性高,又刻苦,终于学到了一门可以让他终生受益的谋生技能。二十几岁时,大伯就开始在外面走村串户帮人算命,算是自食其力了。
还记得,小时候,大伯在我们读书有空闲的时候,常让我们给他带路,好走村串户去算命,挣一点小钱,补贴家用。我有时极不情愿,感觉这样做很丢人,家里又不是条件太差,为什么非要出去算命呢?有时,我还赌气不去。大伯就哄着我说,你要买什么东西不?走,我给你买。幼小的我们,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诱惑啊,于是每次都乖乖地去了。
就这样,我走在前面,大伯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就出发了。我心情好的时候,看见有坑坑洼洼的地方就提醒他,让他脚放低一点或抬高一点。不过,大多数时候,我因为好奇心而左顾右盼的,就把这个事给忘了,大伯就总是跌跌撞撞地跟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而且边走还边开导我说,你爹学校教书的那几个钱不够用,你们也都要上学,大伯成天坐在家里,也闷不过,出来走走也好。我当时听了,感觉似懂非懂。
每当我们到了一个村子时,我就会用大伯自制的小铜锣敲出声音来,发出信号。我通常是扬起小手,其中两个手指提着铜锣不动,另外三个手指重重地一带,连在小铜锣上的小木棰就敲在铜锣上,发出清脆的“铛——铛——”声。村子里的男女老幼,一听到这种铜锣的声音,就都知道是算命先生来了。
有时,在一个村子里,一户人家全家都算,一坐就是一上午,算完一个,他们还不停地问东问西。大伯说得口干舌燥时,就对着我说,伢啊,你要喝水不?于是,主家赶紧给我们倒水。说来也怪,大伯算命,总是能拿捏好分寸,让大家心服口服。有时,一个家庭里有人去世了,他们也拿出那人的生辰八字要求大伯算算。或许是从他们伤感的口气里还是那人的八字命理中,大伯发觉不对,有时会陡然起身要走,说这个命算不通。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就都知道附近的某个村子里有一个算命特别灵的先生。每每有哪家要娶媳妇,或者添了孙子,大都会找到大伯,帮助看看日子,查查八字,以趋吉避凶。总之,凡是大伯过手的诸如婚丧嫁娶看日子的这类日常生活中的事件,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大事件,都还算平安顺遂。渐渐地,大伯在当地的名气也越来越大,找他办事的人也越来越多,深受乡亲们的信任,大家都对他毕恭毕敬的。
鉴于对大伯信任有加,大家一旦有了这方面的事情就常来找他。就连小儿半夜哭闹惊厥之类的事,隔壁左右的婶娘们,都会抱着小孩子前来,让大伯帮着为小孩子收吓(黄梅发音黑)。大伯总是会把小伢接过去,抱在怀里,并念念有词:“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急急如律令,敕——”也不知道这种“夜啼咒”缘自哪里,反正,每次总会起到如同灵丹妙药一般的效果。我们有时还会不懂事地问大伯,怎么会这么灵验呢?他总会笑着说:“江湖一张纸,戳破就不灵。”
大伯在外面算命时,一些村子里有沾亲带故的亲戚家,他总是设法避开,怕麻烦别人拉着吃饭。有时怕我饿,他会在村旁的小卖部买些烧饼类食品给我吃,自己却饿着。早上吃点东西出门,晚上才回来,一整天就这样饿着,想想真是可怜。他就那样几毛钱几毛钱地攒着,不舍得乱花,导致年纪大了的时候,患上了很严重的胃病,一发作时就冷汗淋漓。
大伯对我们姐弟几个,可以说视如己出,宠爱有加。他总是说,你们这几个人,老大刁钻古怪,老二忠厚老实,老三聪明机灵,老四鬼点子多,但都品性质朴,我个个都很喜欢。我的父亲老是责怪大伯宠爱我们时毫无原则,说不好好教育,将来会无法无天的。
一次,父亲有事刚刚出门去了,大伯便拿出珍藏的好香烟,开包给我们姐弟一人一支,并让点火学着吸烟,而且说,差一点的烟他自己吸,好的给我们尝一口。我们几个吞云吐雾,学着从口里吸进去,然后从鼻子里冒出来。大家不顾呛得涕泗横流,毫无顾忌地打闹嬉笑。突然,弟弟发现了父亲的身影,赶紧说,快,快!我们心有灵犀,把没有抽完的香烟来不及熄灭就塞进家里的竹椅空筒子里。
父亲回来看见乌烟瘴气,生气地说,又在搞什么鬼名堂,作业做完了练练字不行啊?他绝对不会想到我们在抽烟。还好,他就回来拿忘带的东西又出去了。大伯笑着说,好险吧!他就是这样性格开朗的一个人,让我们忘记辈分,思维放纵,自由成长。所以,我们都感觉大伯更亲近。
大伯极为节约粮食。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在吃午饭,因祖母年迈,可能洗米煮饭时没有洗干净,我看见一个米虫在饭里,便大惊小怪地喊叫,而且把大团大团的米饭肆意地往地上扒拉,引得一大群鸡子围拢过来,嘎嘎地叫着抢食。大伯大声地责备我说,我眼睛都看不到,说不定饭里的虫子、老鼠屎都吃了,还不是一样好好的,要爱惜粮食啊,一粒米一滴汗。大伯说这话过去了几十年,但我永远记在心中。
当时,家里在门口的道场上晒谷子,到了中午,需要翻动来晒。不知道什么时候,大伯在晒场的谷子里放了五分和二分的硬币,等我们赤着双脚翻完,便问,翻到了钱么?没有翻到,就是偷懒了。有时翻到了五分,没有翻到二分,又得重新去翻一次谷子。翻到的钱,可以用来买冰棒吃。我们几个坐在树荫下,乘着凉,吃着冰棒,感叹大伯的这个方法,真的是高明哦!大伯一分一分地攒着钱,可谓不是一般的节俭,然而,大伯对我们姐弟,却从不吝啬,总是尽可能地让我们不羡慕别人家小孩子吃的或玩的,别人家有的,让我们也有。
印象最深的,还有一次 ,家里要挖倒一棵大树,大伯与我的父亲已经挖了一大中午,树却丝毫没有动静。几个堂哥帮忙把树推了推,哪里知道,就只剩一个树根扯着,大树慢慢地朝着一个方向倒了下去,大家猝不及防之时,吓得四散奔逃,只有可怜的大伯依然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一动不动。我的父亲见状,根本不顾大树快要倒下来的危险,猛地跑过去抱住大伯,拖着他迅速向后仰去。
虽然他们躲过了树干的压力,而蓬生的树枝却扫过他们的面部,顿时,两个人脸上都鲜血直流。父亲根本不顾自己,而是手忙脚乱地抱着大伯去了旁边,又慌里慌张地去家里翻出“云南白药”,替大伯敷在伤口上,并急促地问大伯,痛不痛啊?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也受伤了。大家都沉默不语。
如果父亲当时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犹豫,大伯估计就被压在大树底下了啊。后来想想,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兄弟之间感情深厚,父亲怎么会有这样的奋不顾身呢!也许,是父亲感恩大伯尽管看不见这个世界,但他为这个家庭的付出一点也不逊色,只要是出力的活,总少不了他。大伯经常摸索着帮家里挑水,帮着编菜园的篱笆,吃饭时,如果没有我们帮着给他夹菜,他即使是吃着白饭,也从不吭声。
时光荏苒,岁月不居。慢慢地,我的大伯老了,我们姐弟几个也都成年了,先后在武汉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小家。
在2009年的时候,叔叔专程驾车回到老家黄梅,接我的父母和大伯三人,让他们迁往武汉居住,大家在一起互相都有个照应。大伯虽然万般不舍那百年老宅和感觉到诸多不便,但他还是一起随车来武汉了。他们都与弟弟住在一起,一家人终于团圆了。弟弟三岁的儿子看见大爷爷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他也会不声不响地挨着大爷爷坐着,说是要陪陪大爷爷。小朋友也许是受了大人们的影响,知道了尊敬长辈。
我们姐弟几人,尽管离开家乡一二十年了,但跟大伯之间嘻嘻哈哈的没有代沟的习惯,从来都没有改变。我们缠着他,要他帮我们算命,可是他却从来都没有应允,还假装生气地呵斥我们说,有吃有喝的,算个什么命啊。
但仅仅一次,却让我记忆犹新。那是2011年的年底,快要过年了,我把大伯接到了我的家里。晚饭后,他主动告诉我,总要算命、算命,估计你就这几年要戴重孝呢。我当时吓一跳,也许是因为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叫这几年哦。当时,我的婆母身体不太好,我问大伯,是不是我的婆婆会去世啊?大伯没有做声。被逼急了,他只好含糊其辞地说,是的,是的。如果这样就化解了,我或许不太相信算命真的灵验。我们都没有把这次谈话放在心上。
然而,2012年4月底,我的父亲查出肺癌晚期,一家人犹如晴天霹雳。但大伯显得非常的淡定,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他安慰我们说,现在医学发达,说不定有转机呢。我以为他年纪大了,看淡了一切。在父亲住院治疗的时候,我把大伯接到我的身边照顾。有时半夜醒来,我想去看看他,怕他要喝茶什么的,却发现他坐在床边,整个人像被石化了一样。
我问他,为什么不睡?他哽咽着说,我最好在你爹前面走就好啊,不然他不会安心看病的。大伯的话刚一说完,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不过,我还是连忙安慰大伯说,您放心,不是还有我们吗?大伯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们都有你们的事,我不能拖累你们,还非要我们把他送回弟弟的身边。现在想想,当时大伯心里对我父亲的病,是多么的悲苦和无奈,那是一种回天乏术、屈从命运安排的痛心。
叔叔日夜守护着我的住院的父亲。他们在医院里也确实不放心他们的大哥,有时吃的一个咸蛋,感觉味道不错,都要嘱咐我们带回去给大伯佐以稀饭。2013年9月26日傍晚,我从父亲的病房出来,在一个卖米发糕的店铺那里,买了大伯最喜欢吃的米发糕给大伯送去。大伯那之前如一堵墙般结实的身材,当时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蜷缩成一团睡在床上。弟弟喂他吃了一块发糕,然后他就不要了。
我看天色渐晚,便与大伯打招呼说要回去。大伯极其不舍地说:“我要回黄梅去啊,你们抽空送我回去吧。”我听后着急地说:“您就这样回去,没有人照顾啊,我们现在都快忙不过来了。”大伯不再说话,只是艰难地翻了一下身子,然后背对着我。就在当天晚上,27日凌晨三点左右,母亲给我打来电话,说大伯去世了。当时,我整个人都懵了,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等我赶过去时,看见大伯平躺在那里,心里如同刀绞一般难受,泪水夺眶而出,就没有干过。
直到今天,每每想起大伯躺在那个冰冷的地方,我就止不住流泪。尽管,我们姐弟几人对大伯一片真诚,尽心竭力地侍奉他,但大伯的一生,还是孤苦而寂寞的啊!
父亲在2015年12月29日傍晚去世。短短几年时间里,我的公公婆婆都相继去世了,自此山水不相逢,不道良人长与短。偶尔,我回顾自已的人生经历,多想把这段痛彻心扉的往事按下快进键直至抹去,多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也不知道,是世界上真的存在一种先知先觉的超能力量,还是命中注定,大伯的话竟如此灵验。
如今的我,不能观看那些伤感的电影或者视频,一看到,我就会忍不住流泪。也许,人生只有经历过这些刻骨铭心的痛楚,才能成长。慢慢地,我强迫自己相信他们都已经远离,自此以后,只会出现在虚无缥缈的梦境里;我也宁愿相信有来生,也许,我还能再遇见到他们。
梅子黄时 于庚子年闰四月廿五日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