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湖之名,据说为钱穆先生所定。一物以未名、无名名之,可能是实情如此,既尚无名,则名未名。钱先生笃于国学,至诚之人,顺手拈来,得贴切天然之妙,我想这是钱先生的本意吧。然而想到“未名”的另外两层意思,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其一曰名不胜名,故未名、不名。名称、名号、名誉,不足以承载、反映其实质、地位、功绩,或者说加一名字不能让他与其他人区别开来,人们往往会干脆舍掉名,或名之“无名”“未名”。老子云“名可名,非常名”,此之谓也;武则天封泰山的无字碑,亦在此列。
《写在人生边上》《灵感》一文中,提到一个作家如何了不起,名气大,早已不需用伟大作家、天才作家等名号,人们只要一提“作家”,便知道指的是他。依次类推,称为“无名”的侠士,多半自以为天下无敌的英雄;拒绝接受某个奖项的明星,往往希望人们认识到自己比同获此奖的其他人要优秀得太多。我知道,我平常会这样骄傲地拒绝某些东西;我不知道,人们在使用“未名”这个词时,有多少这样的自得、自欺在里边。
其二曰名不可名,故未名、不名。名字、概念、解释,不能够涵概其广博、深奥、玄妙,人们也会选择不名。“道可道,非常道”,陶渊明说“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俗语说“无可名状”“难以言表”,说的都是这回事。倘若真是实质如此,那么“无名”“未名”之名归,也无可厚非。但这里边,又有多少欺世盗名之徒呢?
物之两极,往往相反却又相似。美国人研究中国西部落后地区的“复式班”,觉着同一个教学班里既有五年级,又有一、二年级的学生,一个教师兼教几门功课的教学方式,反映了最为先进的教育理念。《鹿鼎记》里阿珂知道打不过别人,便一阵乱七八糟的拳脚,把见多识广的澄观大师吓个半死。因为在他看来,这些都是达到“无招”境界的高明功夫啊。
魏文帝曹丕听说了钟会钟毓兄弟的名声,就让兄弟俩来宫中见个面。二人来到宫中,钟毓紧张得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再看钟会,没事似的,便觉得钟会强过兄弟。下殿时大家称赞钟会,他回答:“什么呀,我是战战栗栗,汗不敢出。”有钱人来到乡下,总要惊叹老乡们餐桌上玉米、地瓜是最有营养价值最有利于健康的食品,进出有奔驰的老爷们看着路上来去匆匆的行人不免感叹:安步当车,养生之道也。
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反过来说,愚拙要扮成智巧并不困难。既然最深奥的理论,是无法表述出来的,那么体现自己渊博的方法,便简单得多。钱钟书骂王士桢“并未悟入,已作点头微笑”,语虽刻薄,却真是极普遍的现象。几位我素来尊敬的画家,在听了李政道先生关于“弦”理论的报告后,交上了作业。看了以后我颇感失望,“不知所云”与“妙不可言”真的是难以区别啊。
汪曾祺回忆他的一位老师讲词的方法是:不讲。有时只是用无锡腔调念一遍:“‘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好!真好!”这首词就算讲过了。偶一为之可以,咱们总不能回回都点头微笑,“此中妙处,不可与君言”就了事啊!
未名湖畔听课十余日,获益良多,最有感触的是几位老师的课,往往在我以为无可着力处,深入浅出,发挥得淋漓尽致。也更理解自己平常隐藏着的狂妄与虚伪,痛之厌之,作文记之。
2008、7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