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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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铃终于响起。

他王健,快步走出,确切地说是连走带跑地冲出机器轰鸣、机油味弥漫的车间,不是工厂车间常年处于热带气候,连他这个北方佬都有些习以为常了,就是他带来的那件羽绒服无用武之地了,而是下班后他有个要事要办。

今日,周末,胡玫的生日。

到了公司楼下,他发现门口已聚集了许多人,黑压压一片,像暴风雨前一群不安的蝼蚁,神情焦虑地等着打卡。这里是一处工业区,大大小小的工厂像四处飞溅的火花比比皆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长长的流水线不知疲惫地高速运转,这里呈现出一幅欣欣向荣、热火朝天的繁荣景象。其他地方工业区也大概如此。有人说中国的工厂支撑了全球四分之一的制造业,而其中三分之一聚集在珠三角,这里只是珠三角之一角。据说这个只有百多万常住人口的县级市,一年的GDP竟差不多抵得上内陆某个省份的。发达的经济让城市活力四射,于是这里高楼林立,灯红酒绿,绚烂迷离,仿佛遍地都是钞票和机遇,总给人以无限的遐想与热望。这里自然成了来自内地的、老家容不下或容不下老家的一代年轻人奔赴的星辰大海。

他王健就是其中一份子,但胡玫说她不是,至少在遇到他王健之前。

后来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辗转反侧细想,他与胡玫的相识仿佛是上天的刻意安排,或者他或她的命中该有的劫。

只是胡玫也会那样认为吗?

他不觉泪流满面……

那天早上,大概墙上闹钟坏了或者下了雨,天潮潮地湿湿,他宿舍里睡过了头,为了不迟到,他一个助跑跨上自己那辆二手脚踏车就疾奔而去。路过一个路口时,一个红色小轿车像脱彊的野马斜刺里猛冲过来,他慌忙之下车把猛地一打,嘭一声,旁边的一位连人带车被撞翻在地,车轮还在飞快转动,人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他当时有点懵逼了,大脑一片空白,像个傻子似的也趴在地上,一分钟后才恢复正常。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是把他卖了也赔不起,恐怕还要连累老家的父母。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出来闯荡世界就他妈的是个美丽的错误,当初真应该听父母的良言相劝老老实实呆在老家,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个高中生,再走一下在市府工作的姑父关系,找个工作应该没有太大难事。可现在他刚卷起裤腿,就被一个巨浪拍在沙滩上,受了重伤,痛苦又绝望。

正当他胡思乱想时,没想到,地上躺着的那位又活了,爬起身,咬牙切齿地狠狠瞪他一眼,一句话没说,然后扶起自己变形的自行车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她应该是个女生,刚才他的一只幸运的手结结实实摁在人家胸前的山丘上。需不需要陪你去医院?他醒悟过来后爬起来大喊,只是好像是喊给自己听的。

几天后他了解到那个倒霉的女生是一路之隔制衣厂的。于是他买了些水果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歉意,然而人老是碰不到了,好像在有意避着他。

本以为二人再也无交集,往事清零。没想到,一个月后他们又相遇了。可笑的是,他们好巧不巧地又撞到了一起。只是这次二人都没倒下,也没下雨,但这次胡玫是发起者,撞了他,好像也是为了避一辆轿车。

这样咱俩扯平了,互不相欠,当时胡玫说。他只能苦笑。当时他们相距不到一米。看着眼前姑娘麦穗色的面容,那时的他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另一女生的身影。她叫李美丽,高中时他们前后桌,也不到一米的距离……

我的脸上有花还是别的,瞧你看得这么认真?胡玫问他。

不好意思哈,他这才将思绪拉回,收回目光,红着脸,急忙道歉。

于是这次后他们才算正式认识了。他告诉她他叫王健,她告诉他叫叫胡玫。而且他们不仅工作单位相近,居的地方也不太远。缘份就此种下。他每天上班路上开始留意胡玫,遇到了两人便相视一笑,一齐轻快地踩着自行车岀发。慢慢地,他们俩开始与上班大军拉开距离。她的自行车本来就是不知几手的了,加上前面事故的后遗症,便隔三差五病休,两人便同乘一辆车,自然是他带着胡玫,胡玫也不客气,偏腿坐在后座上。一路上他们收割着路人一波接一波的复杂的目光。而当他带着胡玫骑行在路上时,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几年前上学时的青葱岁月。那时天空瓦蓝灰亮,微风和朝阳或晚霞相得益彰,到处是青春的气息。

现在上班或下班成了他一天最快乐的时光。看得出胡玫也是如此,但她的眉宇间似乎总藏着一种淡淡的、说不出的哀怨。看着胡玫,他有时会想起秋天老家墙角里那一株野生的蓝色牵牛花。

今天一路之隔的、胡玫所在的工厂门口也是同样的风景。他目光搜寻了一下,没发现胡玫。大概率她又在加班,最近她老是加班。我自愿的,每天加一小时就可以将十五元收入囊中,胡玫笑着说。她笑的时候眉眼有些像李美丽。

喂,不用这么拼吧,他路边扶着自行车等她,笑着说。

不拼?不拼怎么办?你王健养我呀?胡玫说,如果你是王健林就好了,我就傍上你这个中国首富,就怕你开上奔驰宝马而不愿再碰自行车。

胡玫说话有时候很直,不给人留余地。说实话,他不喜欢这样的语言风格,但对她的话,他常无力反驳。如果胡玫有李美丽的温婉该多好,他又不由想起她了。然而家境优渥的李美丽如愿考上了心仪的大学,而他却发挥失常,最终名落孙山,辜负了父母的殷殷期望。所以他要出来,要外面闯出一番天地,活出个人样出来证明自己,否则无颜再见江东父老。

是金子总是会发光的!他相信自己是块金子,而不是石头。


蛋糕上周就订好了,他没告诉胡玫,就想给她一个惊喜。蛋糕店老板是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热情周到,问他为谁订的以及对方的生日,以便蛋糕上写上祝福语。四月十四,他说。他看过胡玫的身份证,他们曾一齐去当地派出所办暂住证。老板娘知道后皱了一下眉头,把一把蜡烛塞进包装盒。他知道她大概嫌数字不吉利,太多的四(死)了。看来哪个地方都一样,他倒有点想笑,而他一眼就记住了恰是因为这个数字。

他用一包烟买通了看大门的大爷,顺利进入制衣厂的宿舍楼,并直达胡玫的宿舍。门没有关,灯光昏黄,像渴睡人的眼。屋里四张靠墙双层铁床,中间摆放着一张长桌子。他住的地方也是如此,只是这里更干净整洁些。胡玫一个人坐在床边,扭头望着窗户呆呆出神,他推门进来,竟也没发觉。

胡玫,他轻叫一声。她这才转过脸来,发现是他。

你怎么来了?她慢慢站起来。

其他人呢?他问道。

其他人?她们大概玩去了,谁知道呢。我们厂明天休息。

你怎么没跟她们一起去?他问完才发觉自己的问题好蠢。你吃过了吗?我还没吃。要不,你陪我外面吃一点好不好?

我……不饿,吃过了。胡玫看着他,淡淡地说。

这时,一个马尾辫的女孩端着洗脸盆走进来。玫姐姐,你真的吃过了?你不去,我可去喽?我刚好晚饭没吃!嘻嘻!

好呀,死妮子,你去吧!胡玫抓起床上的外套。

他一脸得意地在门口躬身做了个优雅的请的姿势。


他带她去了二公里外的街边一家大排档。老板跟他还是半个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老板大手一挥表示在他这吃饭,就像在家,随时欢迎,成本价。

他点了几道家乡菜,还要了瓶酒。胡玫问他今天是啥日子?他的生日?他笑着说是生日,不过不是他的,而是她胡玫的,接着从桌下拿出那盒包装精美的蛋糕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我的生日?不会吧?胡玫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我的小姐,今天几月几号?

今天?四月十四吧。

你身份证带了吗?拜托,好好看看。(那时,外地人通常需要随身携带身份以备查验。)

谢谢你,王健!你不说我自己都忘记了。她掏出身份证反复确认上面的出生日期后。

打工人,你是不是加班加迷糊了?他笑着说。

如果我说今天不是我的生日,你相信吗?其实,我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哪天出生的。胡玫叹了口气。

不会吧!那你身份证上的日期?轮到他惊讶了,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办身份证的那天是四月十四,所以我就把那天作为我的生日。别人不是说择日不如撞日嘛。胡玫一本正经地说。

这也可以?!他第一次听说生日可以自己选个时间决定的。

因为连生我的爹妈也不确定。我妈说大概太阳快落山时,我从田地里干活的她两腿间掉落下来,就像滚落的一块土疙瘩。灯光下,胡玫的眼睛里好像没了焦距。他的心里不由抽了一下。

我小名叫无弟。我大姐叫招弟,二姐叫跟弟,三姐叫想弟。我爹一门心思想生个儿子传宗接代,不达目的不罢休,我娘的肚子倒是争气,一年一个,却一水的丫头片子。家里的东西能卖的能罚的也卖光罚光,直到我爹被一群人强行拉去扒了裤子骟了才放弃他的造人计划。

我生下来时,我爹本来准备顺势地里刨个坑就把我埋了,就像他以前埋个死猫死狗一样,既节省了粮食又可以肥沃庄稼。就在他撅着屁股挖坑时,突然天上雷声轰隆隆,片刻下起暴雨,昏天黑地。我爹才停了手。

这些当然都是我娘跟我说的。我爹自从被骟了,好像被人抽去了脊梁骨,没了精神,开始了酗酒,赌钱,醉了输了便把我们当出气筒。我娘觉得自己生不出儿子有愧,任我爹打骂。我们姊妹四个也是,甚至不能哭,越哭他打得越起劲。我大姐十六岁那年被我爹卖给了邻村的一个老光棍,为了还他的赌债。二姐怕像大姐一样,就投了河,后被人发现救起,便精神不正常了,整天发呆,魂好像丢进了河里没捞上来。我最服气我三姐,她是长大后唯一一个敢跟我爹对骂干架的人。她会把最恶毒的话喷向我爹,我爹招架不住便动武,我三姐跑到厨屋抄起菜刀。我爹被她的架势吓住了,怀疑我娘给他戴了绿帽子,就把我娘打了一顿。后来我三姐跟着一个外乡来的木匠不声不响走了,再也没回来。我爹气得直跳脚,白养了,结果什么也没捞着……今天他又让我娘给我打电话要钱,说他生病了,没钱医院不给治,他要死了……不好意思哈,我神经病似的巴啦巴啦跟你说这么多,我是第一次跟别人说这么多,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胡玫的头从阴影中慢慢抬起来,脸上全是泪水。

没有,我没资格可怜你,我家以前也很苦。每个人都会经历不幸,但不幸终会成为过去,我们要向前看。你说是不是?我相信你的将来会像你的名字一样美丽。今天就当是你的生日,胡玫,祝你生日快乐!他解开包装,插上蜡烛,给胡玫戴上金色纸质王冠,点上蜡烛,唱生日歌,让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许愿,然后吹灭蜡烛,切蛋糕。

胡玫流着泪,完成了一切。

老板把菜上来,笑着对他说他女朋友真漂亮,他小子真有眼光。他尬笑,没说什么。

胡玫几乎没动筷子,他也没怎么吃,吃不下,但那瓶酒几乎见了底,他和她都喝了,酒量好像不分伯仲。从大排档出来,二人低头默默走了一段后,他才飞身上车,招呼胡玫坐上来。胡玫两条胳膊抱住他的腰,越来越紧,头重重靠在他的后背上。

胡玫喝多了。

到了宿舍楼大门外,胡玫下车,朝他摆摆手,摇摇晃晃向里面走去。

早点休息,明天见!他朝她的背影喊道。

胡玫停住脚步,转身看着他,然后向他飞奔过来,扑进他的怀里。自行车倒了,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心底仿佛有团火在熊熊燃烧。天地间也似乎只他们两个,他们拼命吻着彼此的脸颊,最后他们滚烫的嘴唇碰撞在一起……

直到门卫大爷出来查看情况,大声喝斥,才把他们拆开,依依不舍分手。

那晚他回去一宿没睡着,兴奋,刺激。胡玫应该也是吧,他想。第二天早上洗漱照镜子,发现脸上还有胡玫淡淡的齿痕。

现在他俩可以名正言顺地一起上下班,大大方方骑一辆车,手挽手一起逛街,吃路边摊。不久他们从集体宿舍里搬出来,外面租房。两个年轻人在异地相濡以沫,比翼双飞。

胡玫脸上的哀愁开始消散了,有了真正的笑意,而勤快又肯动脑筋的他也得到老板赏识,做了一车间主管,有了一张办公桌。老板拍拍他的肩头,让他好好干,说不会亏待他。他现在可谓爱情事业双丰收,妥妥的人生赢家,正昂首挺胸走在一条阳光灿烂的大道上!

生活原来如此多娇!


门卫说有人找他,一个姑娘。

什么?不会是胡玫,大家都知道。他狐疑地来到厂门口,顿时石化了。

李美丽?你……怎么来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看看你呀,不欢迎?李美丽笑盈盈看着他。

不是,欢迎欢迎,我——他开始搔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王健,要不,等你下班,我们找个地方说说话,毕竟我们快一年了没见了。

你等一下,我马上出来。他觉得自己身上的工作服很脏,尽管胡玫前天刚给他洗过。

他骑上上周买的锃明瓦亮的自行车带李美丽去了一家新开业的肯德基。本来他准备与胡玫一起去的,说了两次,胡玫不想去,他知道她是心疼钱,也就作罢。

还是李美丽点的餐,一包炸薯条,两个鸡翅,两杯可乐。他是第一次进去,不知道该吃什么。

坐下来,李美丽告诉他,她就在隔壁城市上学,离这也就一二百公里路程。她是在同学李大嘴那儿知道他在这里上班。高中男同学中,他和大嘴关系最铁。他刚来那会无聊,就给大嘴打过电话。大嘴也没考上,但人家顶了他爹在邮政局的工作,真应了那句话:有知识有文化,不如有个好爸爸。

眼前的李美丽褪去了高中时的青涩,浑身洋溢着一种优雅知性:白皙修长的脖颈,挑染的长发,秋水般清澈的双眸。他一时看呆了。

你吃呀,李美丽用手指拈起一根金黄色的薯条,春面含笑看着他。

他慌忙抽出一根塞进嘴里。

李美丽撕开条状包装袋,挤出红色蕃茄酱,把薯条上面沾了沾,才轻启朱唇一点一点吃下去。

他的脸红了。

李美丽跟他聊起她的大学专业,聊起其他同学的近况,他努力听着,但大多没听进去。他的脑海似乎被眼前人塞满了,容不下其他东西了。

后来李美丽说她今天还要赶回去。这么急吗?他问道。李美丽说她返程票订好了,她其实昨天就到这里了,她大学室友家在这座城市,她陪室友过来处理点事,同时来看看他。他默默听了,心里不由升起几许失落。

李美丽坐出租车走了。他目送她离开,直到汽车消失。

胡玫下班出来后直接跳上车说去吃肯德基。他一时楞住了,没想到她的转变这么快,挺好,人就应该积极转变思想。

胡玫一点不客气,几乎把店里有的全点了,然后开始自顾自的狼吞虎咽,番茄酱直接吸,像个饿死鬼似的,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胡玫,你确定你能吃得完?要不,我们打包回去吃吧。他感觉窘迫极了,幸亏今天身上的钱足够,没出糗。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你是吃过了,我没吃过,必须让你大出血!她边吃边流泪。

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

胡玫,你大概误会了,上午来找我的是我高中时同学,她只是顺路来看看我,我们好长时间没见了,就这里坐了会,已经回去了。他有点后悔,自己应该早点向胡玫坦白或者叫上她才是。

是吗?偏来看你?你就这么香?呵呵,你们旧情复燃了吧?

胡玫!他压低声音,你不要胡说,我们就是简单的同学关系。我回去再向你好好解释,别闹好不好?

我闹了吗?我闹了吗?胡玫突然站起来悲愤地说,你王健可以在这私会别的女人,我不就在这吃点东西吗?

你今天发什么神经!你不走,我可先走了!他也站起来,满脸通红,拂袖而去。

他没有骑车,把自行车留给了胡玫。他又回到厂里天黑了才走回去。打开门,屋里群悄悄,没人,自行车也不在。气性还挺大,没看出来!他苦笑,摇摇头。他出去溜达一圈,没有发现胡玫。不信她不回来,她能去哪里?他决计不去找她,让她自个回来。到了十二点钟,还没见胡玫的踪影,他开始慌了,她不会因此想不开吧?他去胡玫的厂里及以前的宿舍去找,门卫都说没见着。他考虑报警了,想想还是放弃了。后来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处,门没关,借助窗外的路灯光,他发现床上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是胡玫,还是吓他一跳。他赶紧爬上床凑过去,看到胡玫瞪着眼死死盯着他。

你混蛋!

什么?

你是个混蛋!胡玫一字一板地说。然后她嗷的一声把他扑倒在床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嘴咬了下去。

你干什么?他杀猪似的惨叫。

我要你永远记住我!王健,你不能点燃一个人心底又一脚将它踩灭。胡玫哭了,又笑了。

他们的关系似乎又恢复如初。自行车那晚胡玫也没骑,两人找过去,哪里还有!肯德基说没有保管的义务。

再也不去那了,又贵又难吃。你说是不是?胡玫吊着他的胳膊说。

是。他的心隐隐作疼。这几天下来,他几个月算是白干了。

爸妈给他打电话问他现在咋样,还是回去的好。姑父说了可以安排他小学教书,旱涝保收。而且有人上门给他保媒,姑娘家里开个大商店,人也要个头有个头,要脸蛋有脸蛋。他说他现在一切挺好,暂时不想回去,等想回去了他自然会回去,不要挂念他。他本想告诉爸妈他与胡玫的事,但最终还是没有说。

一个月后,他收到一个邮政包裹。他以为是大嘴寄过来的,拆开后才知道是李美丽。一本书,他喜欢的作家史铁生的散文集,还有一张她大学风景的名信片,上面一句话,欢迎他有空去玩。看着那娟秀的字体,他的思绪又坠入高中校园……


一本破书有什么好看的!胡玫把书夺过来,胡乱翻了一下又还给他,转身继续整理衣物。不大的屋里总被她整理得井然有序。

书哪买的?她好像没话找话。他斜躺在床头,头也没抬,翻到下一页。

别人送的吧?哪个别人?

你这个人真没劲。

呵呵,我是没劲。我知道你厌我了,问你一下就嫌烦,那你直接告诉我呀!

你今儿是不是想找不痛快?大姨妈来了?那我原谅你,但别太过分!

我过分?王健,你捧着那个李美丽送你的书看得这么起劲,你说我过分?

你在说什么?

你听不懂人话?你不要说不是的。你不会不知道女人的第六感吧!

那好,我就告诉你,是李美丽送的,现在你想怎么样吧?他猛然坐起身来。

终于承认了吧,哈哈,你想让我说我们分手,告诉你,我是不会说的。

那你到底想干嘛?

我说过,王健,你不能点燃一个人心底然后又踩灭它。胡玫停下手中的动作,噙着泪地看着他。

他心里一颤,自己似乎有点过分,但又有什么呢?他和李美丽是清白的,什么也没有。

好了,好了,我错了,胡玫,对不起。我等会就把书扔进垃圾堆里,或者交你由来处理。他站起来走过去把她拉入怀里。

胡玫挣扎了几下,还是用胳膊箍住他。他感觉自己都有点呼吸困难了。

王健,你们厂还缺人吗?胡玖把鼻涕全抹在他衣服上。

怎么啦?

我想去你那。

为啥?

我们厂老板简直没人性,把我们当牛马,甚至是牛马不如。前几天不仅降低工时价,而且规定衣服做坏了要罚款。说谁接受不了就立马滚蛋,反正外面大批人等着进来。

还有这事?他有点不敢相信。那个老板他见过,尖嘴猴腮,周扒皮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为富不仁。

我先了解一下吧,如果有合适的,我去争取。他拍拍胡玫的后背。他嘴虽这样说,但内心真不想胡玫过去。现在二人动不动就吵架,好几次了,如果还在一个厂,那还不……

胡玫给了他一个香吻。


第二天早上胡玫没起床,说乳房胀痛,夜里就没睡好,乏得狠,上午就不去上班了。

该不会是有了吧?我喜当爹啦?他笑着说。

哼!你真想吗?胡玫抛给他一个白眼。

嘿嘿,每次安全措施都有,应该不会的。我还是陪你去医院看一下吧,主打一个放心。他坐到床头,拉着她的手。胡玫的手指关节粗大,那是是长期干活的结果。

不用了,也不是第一次了,休息一下就好了,只是以前没这么严重,可能是被你气的。即便要去也是我一个人去好了。胡玫向他靠了靠。

也是,年纪轻轻能有什么大病。他低头吻了一下胡玫的额头,起身就自个上班去了。

中午回来,胡玫神情落寞地坐在床边,像木雕泥塑似的,饭也没烧,眼角似乎还有泪痕。

你哭过?还为昨晚的事?

对呀,我心眼针鼻小嘛!

又来?!烦不烦?!

是你王健先提的呀!

都怪我,好不好?都是我嘴欠,不会说人话。我向你道歉!

这样就完了?

那你想怎样?我要剖腹向你谢罪?

随你。

我——最毒妇人心,古之人不欺我也!

我毒?!你可真会颠倒黑白。

好了,我请你看电影吧,顺便外面吃了饭。听说现在放一部进口的美国大片,叫什么号,好像是一个船的名字,有人看过了,说特感人。

我不想去,胡玫说。

走吧,我的姑奶奶,算我求你了,好不好?他连拉带拽地将胡玫带离出租屋。

……

电影名字叫《泰坦尼克号》,讲述了一个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以海难为背景的爱情故事。从影院出来,胡玫坐在外面的台阶上哭得稀里哗啦,泣不成声。没想到老外也能拍出这么凄美又震撼人心的电影,主题曲《我心永恒》更是被一个娘们唱得荡气回肠,动人心魄。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劝慰眼前自己的爱人,自己心头也沉甸甸的,只坐在她身边,揽住她不停颤抖的肩头。

等胡玫哭够了,两眼已肿得像桃子似的。两人打的回去了,什么也没吃。他们也没洗漱,便上了床。胡玫扒光他的衣服,然后自己也脱光。黑夜里,二个年轻人赤条条紧紧抱在一起,融为一体。

王健,你爱我吗?

爱!

真爱?

必须!

如果我们有一天也掉进海里,你会像杰克那样对我吗?

会!

真的?

你现在要证明?

谢谢你,王健。我也会!

身体一起一伏,他感觉像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尽情畅游,好像好久没这么痛快舒畅了。

是不是弄疼了你?他低下头吻胡玫的脸,发现她的脸上湿漉漉的。

没有,我是被你这个坏蛋感动的。

哎哟!

怎么啦?

没什么。杰克!

什么?

加油!


现在,一个叫王健和一个叫胡玫的年轻人,继续着他们比翼双飞的生活:一起上下班,去附近买菜做饭,床头缠绵。

生活似乎讨厌单调,总是不经意间强行给自己植入各种插曲,而又对你我的感受不屑一顾。

……

小王,手里的活放一下,跟姐去一趟银行。老板娘在外面叫他。老板娘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漂亮时尚的女人。老板娘和老板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父女。老板娘不喜欢别人直接喊她老板娘,而让人叫她王姐。他一来就听说老板娘是大学生,最初是公司的财务,后来老板离婚了,她荣升为老板娘兼公司财务主管。

这里治安不太好,飞车党一度横行。王姐不是第一次这样召唤他了。这样去一趟算加半天班。美差!为什么如此青睐他?可能是他与王姐也是老乡。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有人背后议论他升职加薪是走了王姐的门路,他十分气愤,但又捂不住别人的嘴。反正身正不怕影斜,他们就是羡慕嫉妒恨。

于是他跳上了王姐的红色奔驰。办完事后,王姐一脚油门把他送到住地。

胡玫倚在门口像在等他,斜着眼。弱弱问一下,这又是你的哪个神仙姐姐或妹妹?

你在胡说什么呀?她是老板娘,上次公司门口你不是见过并打过招呼的?刚才去银行转账去了,让我陪着。我又不能不去,而且算加班。胡玫应该是看到他刚才从车上下来,又打翻了自己的醋坛子,疑神疑鬼。

你们公司里那么多男人,为什么偏是你?胡玫冷笑着说。

我们大概是老乡吧,谁知道呢,如果你介意,我下次拒绝好了。他扭头进了屋。

别介呀,继续!仅仅老乡吗?谁知道背地里会不会有别的关系?胡玫也转身进来。怪不得让你说说我去你们公司的事没有结果,我今儿算是明白了!

你——他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这真是冤枉他王健了。他真的向老板说了,老板笑着说完全可以,只是现在厂里没有合适的工作岗位,等有了会优先考虑,到时通知他。他有些失望,但也无可奈何,毕竟人家才是老板,他是什么,只是一个打工仔。但他一直没有告诉胡玫。

是不是我跟一头母猪在一起你都要猜疑?不要再无理取闹了好不好!我还没吃饭呢。他一屁股坐了下去。

你没吃?你出去跟她去吃呀,我又没拦着你,去五星级酒店,一举两得!胡玫连连冷笑。

他实在忍无可忍,一脚将面前的桌子踢翻。胡玫见状也歇斯底里地将锅碗瓢盆胡乱地往地上摔。屋里顿时乒乒乓乓,稀里哗啦,一片狼藉。

他猛然直接身子扬手甩了胡玫一巴掌。他妈的,这日子没法过了,分手!

胡玫怔了一下,大颗大颗眼泪滚落下来,然后捂着脸,踉踉跄跄跑了出去。

他也怔住了,手掌隐隐作痛。他是第一次打人,打的还是女人,自己的爱人。

他没有出去追,而是倒在床上。他和胡玫到底岀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会这样?没人告诉他,想了半天也没结果,他去了老乡的大排档,一个人喝了个酩酊大醉。后来大概是老板把他送了回来。他第二天中午才醒来,发现胡玫的衣物都没了。他反手扇了自己一巴掌,自己太冲动了。

胡玫又回到工厂宿舍,是她的工友小丽,上次在宿舍见过的,告诉他的。也好,他想,二人分开可以冷静冷静。小丽说完了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神情焦虑的样子。他本想追问几句,厂里有人大声叫他,他只得作罢。

几天后的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快下班时,有人慌慌张张地说对面的制衣厂有人跳楼了,120和110都来了。他听了叹口气,生命太廉价了!这样的事,这里今年已发生过一起了,劳资纠纷,去年好像也有过。来人又说死者是一个姓胡的年轻女工,挺可惜的,太惨了。他的心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他猛然跳起冲了出去。

厂区,一个人躺在水泥地上,身上盖着一块破烂的雨布。殷红的鲜血随着雨水流淌,像一群四处游走的蛇。旁边一个女工在嚎啕大哭,是小丽。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跟前的,掀开雨布,胡玫侧脸趴在地上,静静地看着他,就像第一次他们撞车时的样子。

好了,起来吧,胡玫,这儿冷,我们回去睡。他跪下,抱起她,刚直起腰,他一头倒下……

第二天醒来,小丽哭着告诉他事情的原委,说都怪她。那天她做坏了衣服,由于怕赔钱,她就准备偷偷带回去再修改修改,结果被人打小报告说有人偷产品。老板带几个打手当众挨个搜身,搜到玫姐时玫姐强烈反抗,他们便强行上手。玫姐一时想不开便跑到楼顶天台便……

几天后胡玫老家来了人处理后事,是胡玫他爹,一个脸色焦黄的模样猥琐的农民。公司象征性赔了点钱,由于认定为自杀。他陪同他处理胡玫的后事,去宿舍整理她的遗物。在床底下有一个小皮箱,他见过,打开后,里面是换洗的衣服,还有一撂金色奖状,胡玫向他展示过,她小学时的。她小学毕业后她爹说她学习差,就不让她上了。她说以后回老家她爹再那样说,她就把那些奖状直接甩到他的老脸上。最下面有一张纸,他拿起来,那是一张崭新的诊断书,胡玫的,乳腺癌三个字刺入他的眼睛。他忽然全明白了,他发疯似的狂抽自己的耳光,嘴角渗出几缕鲜血。

他想哭,却哭不出来,开始笑。他的举动把那个农民吓傻了。

小丽也在场默默流着泪,后来说玫姐不让她告诉他自己的病情。她大概是不想连累你。玫姐站在楼顶一角,是闭着眼,张开双臂飞下去的。小丽流着泪又说。他蓦然想起电影《泰坦尼克号》里的一个镜头。

你有没有听到她叫我的名字?他急切问道。

我好像没听到,也许有吧。当时下着雨,距离远,而且我又害怕。小丽拼命回忆了一番后说。

……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他送走了胡玫的爹,那个拿走了自己女儿的所有工资和赔款的人后,返回问小丽。

能怎么打算?没法子,我家需要我挣钱供弟弟妹妹们读书,而且厂里还扣着我两个月工资当押金。我是求他们才没赶我走。

你?!他长叹一声。


回到厂里,拉开办公桌的抽屉,看到里面静静躺着的那张漂亮的名信片,他决定去看望一下李美丽。

他觉得心里太苦了。

在校园的一条林荫道上,他看到了李美丽。她依旧那样人如其名,长发飘飘,一袭驼色昵衣。当时她抱着几本书与旁边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并排走着,二人有说有笑。当李美丽扭头看向他这边时,他慌忙转过身去。当再他转过来,眼中已只剩下李美丽模糊的背影。

他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又可悲。走出校门时,抬头又看了一眼校名,他将包里那本精心挑选的书扔进了旁边幽深的垃圾桶。他感觉被扔进垃圾桶的不是书而是自己。

是时候回老家去了。

王姐一再挽留,出言相慰,许以重酬,他还是拒绝了。

……

晚上站在冷漠而热闹的站台上,看着一辆辆火车呼啸而过,扎进茫茫黑夜,一批批外地人眼里闪着光呼啦啦走出绿色车厢,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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