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欧阳,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章敏芝放下电话,从办公桌前的座椅上直起身,在宽敞的屋子里踱了几步,心情无比顺畅舒适。
中年的章敏芝,身材匀称,略微有些富态,主要是胸部过于汹涌,但绝无臃肿之感。一张白净的脸庞,虽然谈不上美丽,却也端正,若浅笑起来,还是不乏成熟女人的一种妩媚。当然,她认为自己的这种成熟美与欧阳的那种少妇美比起来虽然略显黯淡,毕竟也是一种美。而且她也深知,许多男人往往更为欣赏的是女人的这种成熟的妩媚。因为,它更为真实,更为实用。
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嫉妒欧阳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之中荡溢出来的少妇美,虽然欧阳举止端庄毫无媚态,品质无可指责,可她仍然觉得对男人而言,那是一种挑逗,一种调情,甚至一种淫荡。
不过,她还是挺欣赏这个年轻女人。
章敏芝是个有心计的女人。她能从一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有轨电车售票员,成为今日整个公交公司上千名女性中职位最高的领导,充分说明这一点。当然,奋斗过程中的酸甜苦辣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觊觎权力,也崇尚权力。她深谙一个女人的仕途之道,所以,她不仅自己稳步地向权力的上端一级级攀去,而且,她还善于和乐于指导比自己年轻的女人踏入官场,走进这个以男性为主体的体制之中,享受从男性手中分得或攫取一部分权力的快乐。所以,那些具有权力欲的女人大都视她为精神领袖,紧紧围绕在她的周围,在她的点拨下,谨慎而适时地谋得某个职位,享受一种工作的舒适、一点权力的尊严,一个女人的虚荣。
她的点拨居然十分管用,每每能够抓住问题的关键,使某种复杂变得简单,使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变成现实。于是,她在以女人居多的机关里成为“大姐大”,成为女人们进步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阶梯。
女人们喜欢将大事小事公事私事向她倾诉,她便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洞悉机关里一切人的思想和心理,自然也包括男人。对她而言,这个机关里没有真空,没有死角,甚至连那个男人尿频尿急(机关男女厕所之间只有一种不隔音的隔断),那个女人来月经她都了如指掌。
章敏芝满足于这种掌控,不仅是对女人们的掌控,也是对所有信息的掌控。所以,她拒绝真空,拒绝死角。然而,去年才调入的欧阳若岫,却恰恰成为章敏芝视域和听域上的死角。她仅仅能从别人口中了解到这个年轻美丽女人的外在信息,而从未从欧阳若岫口中了解任何东西,除了工作,这个女人守口如瓶,滴水不漏。
最让章敏芝感到震惊的是,在公司宣传部长竞聘中,这个欧阳又出乎她意料之外地坐上了宣传部长的椅子,让她推荐另一个女人的计划成为泡影。她在惊愕和愠怒之余,倏然意识到这是个危险的女人。
对章敏芝来说,任何美丽的女人都危险。女人只有被她掌控后,那种美丽才会降低危险的等级。
尽管感到了某种危险,章敏芝还是有信心将这个女人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在笼络女人这方面,她从未失败过。
“章书记找我?”
欧阳若岫在轻轻叩门之后,推开了房门。
欧阳略微局促地站在章敏芝对面,使章敏芝得以认真端详这个美丽而危险的女人。
一个高挑修长的女人,但却不乏某种丰腴感。由她那紧贴在腰臀和大腿之外的裤子可以窥见她的丰满程度。按理说,这种犹如模特般身材的女人,更多具有的是骨感,但她毫不骨感,反而让人觉得丰满。如同一颗剥开的丰硕的荔枝,很小的果核被包裹在紧致而晶莹剔透的肉质之中。她的下颌略仰,显示出某种高雅的气质,眼睛中虽然闪出一丝忐忑,却也是美丽的不安。
她微微笑着,一侧腮上被嘴角的笑拉出一个微小的不宜察觉的酒窝。虽然很小,但章敏芝确定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酒窝。
章敏芝不禁轻轻叹口气。她不得不承认和赞叹眼前这个女人的美丽。一切女人在欧阳面前都会黯然失色。难怪,从她调来的那天起,就有了一个明显褒义的绰号:大美人。
“欧阳啊,过来坐!”
她注视欧阳顷刻,便亲切地招呼。
“谢章书记,不坐了,有什么工作您就安排吧!”欧阳若岫的态度不卑不亢且有节有度。
“那好,”章敏芝把一份局党委宣传部的通知递给欧阳若岫,“刚才,我去局里办事,宣传部的沈部长交给我的,我看就由你来办吧!”
欧阳若岫接过来看看,是关于整理报送学雷锋先进集体的事迹材料,先进集体的名录中有公交公司有无轨电车的“三八”红旗手车组。
“你把她们事迹材料先搞出来,然后我看看,尽快报市委宣传部,对了,还有一件事,昨天临下班前,市委宣传部编辑室沙主任打来电话,让我们去看看这期《莲城宣传》的校样,如果没有需要改动的,就准备付印。那上面有一篇刘书记关于商品经济条件下企业思想政治工作新思考的署名文章,刘书记在家养病,就不要打扰他了,我想,你去看看吧!”
“章书记,我改刘书记的文章,这不合适吧!”欧阳若岫有些为难。
“没必要顾虑,主要是校对,不能出现文字上的低级错误,至于观点,还是按照刘书记的。你有一定的文字功夫,没问题!”章敏芝补充说。
“好吧,我尽快去!”
欧阳若岫一边说,一边在脑中搜索关于编辑室有关的记忆。
“另外,欧阳啊,没事多到我这里坐坐,不要有什么拘束,我们姐俩可以随便聊聊嘛!”章敏芝站起身走到欧阳若岫身边,不乏亲切地说。
她想轻柔地拍拍欧阳若岫的肩膀。但欧阳若岫的身高让她觉得尴尬,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个亲近动作由于身高差距的缘故,失去了居高临下的意义,反而很可能被理解一种她对欧阳若岫的可笑攀附。
“行啊,我会常来请示的,谢谢章书记关心!”
欧阳若岫仍旧不卑不亢,尽管脸上始终洋溢着谦虚的微笑,但没有丝毫受宠若惊的表情。这让章敏芝不免蓦然失望,有种被冷落的感觉袭上心头。她有些失败的摇摇头,然后,用黯淡的目光注视欧阳若岫窈窕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坐在自己办公室的椅子上,欧阳若岫开始回味刚才章敏芝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和她当时有些神秘的表情。不言而喻,这是章敏芝在向自己抛出橄榄枝。看来这个女人改变了态度,变排斥为拉拢。但欧阳若岫并未因此而感到轻松,因为她的性格和追求决定她不可能成为围绕章敏芝旋转的一颗卫星。
在女人中,她渴望自己成为中心,对于另一个女人的依附对她来说,是一种自尊心的伤害。她不会活在另一个女人的阴影之中,她要放出自己的光彩。
然而事实是,虽然她不能紧紧围绕章敏芝旋转,但也不能游离太远,无论工作关系和个人关系,都要求她必须正视章敏芝的存在。所以,她又觉得尽管不能与章敏芝联袂,却也不能过于刻意疏远,毕竟她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又是颇有心计的女人,得罪她也非明智之举。只能采取不冷不热,不即不离的态度,至少,不能让她对自己产生敌意。她清楚,一个有权势的女人对另一个女人产生敌意的后果,很可能是一种灾难。
她想起洛志伟的市场里新进了一批宽长的海刀鱼,便琢磨着送给章敏芝两箱,以此表示一种靠近和尊重吧。
想定之后,欧阳若岫轻轻吁了口气。她的目光落到桌面上,又有些纳闷。编辑《莲城宣传》应该有专门的编辑人员,为什么还要让基层同志去修改校对呢?
想了一会儿,也没觅出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不管什么原因,毕竟是领导的安排,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了,何必瞎操心呢?
她从文件柜里拿出一摞去年和今年的《莲城宣传》杂志,一本一本浏览,主要看“党委书记论坛”、“企业思想政治工作”等栏目。她想,刘书记的文章一定刊发在这两个栏目中,一定能够从中发现可以借鉴之处。
她摘录了一些认为比较新颖的观点和经验做法,记在笔记本上,觉得耳目一新,同时思想也很充实。
放下笔,她站起来走到窗前,从上向下俯瞰楼下的街市。公司大楼处于火车站前的广场旁,宣传部所在的楼层又是十六层,所以繁忙的街市一览无遗,行人车辆川流不息。
这种俯瞰,常常让她产生一种幻觉,觉得自己漂浮在空中,像一片云。然而,虽然很悠闲,很惬意,但也很危险,总有一种突然坠落的预感。她想,雨就是坠落的云。一片饱满的云,也是一片危险的云,坠落似乎是一种必然。所以,每当这时她的心情总是抑郁的。
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心理问题,与自己强烈的忧患意识有关。她总是因过分敏感而多愁善感。
她能从旁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甚或于一个举动中读出某些危险的信息。譬如,一个不及她高的男人站在她身边,她也许不会感到不适,因为她的视线不会因此受到影响,如一只瞪羚仍然可以浏览辽阔的草原,仍然可以全方位注视这个世界。但如果一个高出她的男人耸立在她身边,她就会觉得浑身不自在,她因此有了一种压迫感、窒息感和迷茫感,仿佛丢失了方向,丢失了自我,丢失了世界。所以,她喜欢穿高跟鞋,甚至鞋跟细高的鞋,某种意义上不是为了炫耀和展示身形美,而是为了满足安全感。一个一米七零的女人,再加上一百多毫米的高跟,陡然提升到近乎一米九的身高,又有几个男人能够遮挡住她的视线呢?
尽管如此,她永远也不会有安全感。无论生活、婚姻、家庭、工作等各个方面,都觉得不够更好,都存在某种潜在的危险,要想消除这种危险,只有不断提升自己,远离危险。但到了一个新层次之后,她照样充满忧郁,照样忧心忡忡,因为又面临着新的危险。她对自己充满信心,又对与自己相关联的一切缺乏必要的信心。
所以,忧郁成为她生活的基本色调。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她才渴望丈夫洛志伟在政治上有所发展,有所成就,给自己提供一种有利的保护,消除一些不必要的忐忑。但洛志伟又不能深刻理解她的这种忧郁,有时仅仅把它看成一种女人的敏感过度,这不仅使她失望,也让她更加忧郁。
云在漂浮,她却明显感觉大厦在晃动,一只燕子的疾飞,她误解为自己的坠落而陡然惊悸。从外表看来,她亭亭玉立,步履轻盈而镇定,充满高雅和自信。而实际上,内心更多的是孱弱和忐忑。她很佩服莎士比亚,那句“女人的名字叫软弱”的话,从本质上说,可谓至理名言。女人内心深处永远是柔软的。
她凭窗眺望片刻,视线又回到桌面的杂志上来。
杂志全部看完,她轻轻吁了口气,把思想从枯燥的政论文字中抽离出来。
在合上最后一本杂志时,她发现第一页上有编委会人员名录,便认真看了一遍。里面有些人她是知道的,譬如兼为杂志顾问的是市委副书记江中蛟,总编是宣传部长国正明,还有执行主编是沙默。至于那些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副总编、编委,她就没有印象了。
她忽然发现,居然没有编辑人员。她觉得奇怪,刚才明明好像看到有一位责任编辑的名字,为什么没有了呢?
她马上从头至尾将全部杂志再翻阅一遍,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奥秘。原来,今年的杂志都没有署名的编辑,去年的杂志都有一个叫胡伟华的编辑。由此,她推测,可能这位叫胡伟华的编辑去年年末调离了编辑部,而且,还没有增添新的编辑人员。所以,今年的杂志没有编辑署名。同时,她也明白了为什么编辑室要找基层宣传干部协助校对文稿。
她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兴奋,因为这证明她很聪明,也很理性。不过,也觉得这个发现没有什么意思,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真是有点女孩子不定性的表现,实在幼稚。
她喝口水,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转而把思绪调整到另一项工作上去。
她找出之前保存的关于“三八”车组的事迹材料,认真研读起来。她想,明后天必须把这个材料整理出来,时间久了恐怕会让章书记对自己的能力或者工作态度有所质疑。
那才是真正的愚蠢呢?
欧阳若岫有一种亢奋,那就是尽快搞出材料,然后去市委大楼,她对那幢建筑居然有些向往。
“欧阳,吃中午饭了,去不去食堂?”
有女人敲打半掩的办公室门。
“哎,你先去吧,我今天有事,不去了!”欧阳若岫一边应答,一边抬头看看墙壁上的石英钟,已经中午十一点了。
她想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去逛逛商场,尤其那些时装品牌店。对于欧阳若岫来说,逛时装店是最自由也最惬意的时光。
是的,身体自由,目光自由,想象自由,审美自由,如一只轻盈的燕子在自由的天空中盘旋穿梭,怎么能不惬意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