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而生

前一日下了雪,天冷得狠,冰茬子冻得瓷实。

六点半,天还未明,穿得鼓囊的俩口子在院里忙活。雄嫂手冻得不听使唤,抬豆腐盒的时候,差点脱了手。豆腐装车完毕,雄哥把雄嫂的手捂在怀里暖。

“冷煞个人,要不你别去了,回屋暖暖,俺自己去呗。”

“那哪行?俺得给你做个伴。”

吱呦呦——大门开了。

咯噔噔——电三轮驶上了村路,辗碎了冰茬子,也辗碎了黑暗。

01

每日鸡还未叫,独眼老宋就得起身。五冬六夏,不分寒暑,日复一日地做豆腐、卖豆腐。这个活路,好人不愿干,赖人干不了。

打着呵欠进豆腐棚,掀开笼布看看,豆子泡够时辰,已发得白胖,在冷冷的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于是上磨、熬浆、点卤,到天明时,如脂如玉的豆腐做成了。

老宋先天性左眼失明,35岁才娶了傻媳妇俊俊。俊俊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洗衣做饭啥都能干,一旦犯起病来,总嚷嚷屋里有“怕”,不顾一切往外跑,或爬树,或藏身在草丛里,瑟瑟发抖,谁都拉不回去。

别看俊俊人不精神,肚皮可精神得很,三年抱俩,一前一后生了俩闺女。雄嫂是老二。

家都靠老宋撑着,他自知辛苦,不想亏了嘴,又舍不得花钱,就拿豆腐跟卖饭的换,吃喝完了,嘴抹得精光,从不给俊俊娘仨捎些回来,生怕这三张嘴吃馋了,天天跟自己要。

雄嫂四岁那年,娘又一次犯病,跑丢了。爹顾不上管姐俩,起初着实饿了好几天,姐姐便央求邻居大娘教她糊饼子,才六岁的人儿站在板凳上往锅里贴,让人瞅着就害怕,生怕她一不留神栽进三尺宽的锅里。姐姐糊的饼子不好吃,有时烤糊了,有时夹生,俩孩子饿得狠了,啥也顾不得,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抚慰辘辘饥肠。

再长大一点,姐姐做的饭食有了进步。那些本来被爹贱卖给养猪户的豆腐渣,姐姐每日都留下一些,掺上野菜、棒子面蒸成渣窝窝。虽是从猪口中抢下来的食儿,可对雄嫂来说,这已经是无上的美味。

日子最好的时候,雄嫂坐在自家小二楼顶上晒日头,抚摸着肥软的胖肚皮,回想渣窝窝的滋味,仿佛恍如隔世。倘若她有点文化,便能讲出“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感觉来,只可惜大字不识几个,没读过朱元璋的故事,于是打出个肉味的嗝儿来,抚今思昔。

闺女们大了,中用了,老宋决定扩大豆腐生产规模,姐俩开始了起五更做豆腐的活计,双手长年累月地洗豆腐包,冬日里长满冻疮和裂口,红里透着紫,渗出些血水和脓物,冷的时候倒好,疼得麻木,稍一暖和就钻心地痒,又挠不得。

破屋烂房也能遮风挡雨,雄嫂的童年饥一顿饱一顿、浑浑沌沌地度过了。

02

麦黄天,焦热。

小五庄人大多使联合收割机,机器过去一趟,杆是杆、粒是粒,分得清清楚楚,十几分钟,一亩地就到了头。有富仗着家里有俩小子,只雇了小型收割机,每亩地里少花二十块钱,割回来自行压场脱粒。

迎着日头,木叉翻晒着摊在场上的麦子,一阵阵尘土卷来,直扑口鼻,眼也迷得睁不开。

晒得焦脆的麦穗张了口,拖拉机拉着碌碡一圈圈地压,粒子滚落下来。再翻晒,再压场,几次三番。

迎着风扬场,粒在一处,芒在一处。雄哥很奇怪,是风懂麦,还是麦懂风,怎么轻轻一扬就巧巧地分开了?

明明受不住热,罢了几回工,气得有富拿叉撵着他满场转,吱溜爬上麦场边一棵两抱粗的大槐树,斜躺在树枝上不肯下来,有富只有叫骂的份儿,又热又累又气,呼哧带喘的。

别人家早早地夏粮入仓,点完棒子种,又吃上了第一碗新麦的凉面条,有富一家人还在忙活着。

小五庄兴起了打工热,适龄青年纷纷背着行李卷去向全国各地。有富还是守着土地不肯叫俩儿子出门。

几年过去,村里的新房一幢接一幢地盖起来,面包车一辆接一辆地开回来,漂亮媳妇一个接一个地娶进来。小五庄红红火火,兴兴旺旺。有富家还是半截土坯墙,俩光棍儿子。

秋后,田里闲了。朋友老拐来看有富。

“俩儿子都圈在家里,干等着受穷,图啥呢?”

“这俩一个是三脚踹不出个屁来,一个是溜皮孩子,啥都不懂,俺不敢放他俩出去!”

“你有手艺,俩儿子有力气,只要肯干,咋能挣不来钱呢?”

有富年轻时参军入伍,当过饲养员,因为肯下力、不偷懒,猪养得膘肥体壮,猪舍打扫得干干净净,司务长十分满意,把他调到炊事班,学会了不少厨艺。

复员回村后,亲戚有红白事需要帮忙,有富必是首选。

他的拿手菜是一道糖醋鲤鱼,三斤左右的黄河鲤鱼,刮鳞去腮后,抽出鱼线,在鱼身两侧打小十字花刀,薄施面糊,拎着头尾,弯成弓状,入油锅炸熟定型,另起一锅调好亮红的糖醋汁,将鱼自头至尾淋个透彻。

只见这鱼——呈跃龙门状,头尾精神,口部圆张,衔一颗朱红的樱桃,鱼身如同披挂龙鳞;外壳金红焦脆,鱼肉嫩白喷香,用筷头轻轻夹起,以鱼肉蘸取汤汁,入口酸甜,嚼之鲜香,毫无泥腥之气,令人食欲大振,乃宴席上压轴的主菜。

老拐走后,有富动了心思,打听到十里铺已经有做包席面生意的先例,跟主家约好标准,大厨带着食材、家什和下手上门服务,当日结算清楚。

转过年来,再有装修队要人,有富就打发俩儿子跟着走了。自己则到外村跟着包席面的打了几个月工,摸清了这里面的道道。他把耳聋的内弟和闲在家的外甥女叫上,成了一个小小的队伍,干上了包席面的生意,仗着手艺好、菜量足,半年下来,有了点名气。

一日在宋庄接活,菜上齐后,有富闲下来蹲在灶后吸烟,跟宋庄帮忙的东扯西扯闲拉呱。

“看老哥你有点年岁了,还忙活着给儿挣钱!”

“没法子,俩儿都没娶上媳妇呢,老大都二十五六了。愁得慌!”

“当老的可不都是贱么!活一天,给小的操一天的心。”

“那是!那是!”

正说着话,见一个黄瘦的闺女来收豆腐盒,闷声不响,拿了就走。

宋庄帮忙的瞧见了,心念一动:“张老哥,看见刚才那闺女了么?独眼老宋的二闺女,也到寻婆家的时候了。”

见有富没接话,宋庄帮忙的又说道:“样子长得是不济,可几岁就在豆腐棚帮忙,肯吃苦着哩!”

能干、肯吃苦,正是有富挑儿媳的标准,庄户人家靠得就是这两点,日子才能过红火。长得再好,顶不了饭吃,娶儿媳妇还得实实在在的。

十月里,雄哥把雄嫂娶回了家。

腊月北风呼啸,尖厉厉的寒气让人无处可躲。新婚的小两口住在西间,炕头烧得热,屋里暖烘烘的,二人相偎着拉呱。

“你知道不,打俺记事,这个冬天头一回手上没长冻疮!”雄嫂把指节粗大的手给雄哥看。

雄哥抚摸着她粗糙的手问为啥?

“五冬六夏洗豆腐包,夏天手泡泛,冬天手冻烂!越到年下越忙得狠!”雄嫂跟雄哥在一起时,有很多话说。

雄哥闷闷地说:“往后不会了,不会了!”

“寻了你,俺可有福了,就是再生冻疮,俺也不怕啥。”

情话足够朴实,笨嘴拙舌的两个人唯有以这种方式表达爱意。

03

雄嫂消失了十八年的娘,突然被派出所送回来,依旧痴痴的,连俩闺女都认不得。屋外,村里人挤挤挨挨地往里瞅。

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老宋面色阴沉,嘴里嘟嘟囔囔:“说走就走,说回就回,拿俺当啥了?!送回她娘家村里吧,俺管不了!”

年轻时需要老婆来生养孩子、解决欲望,不管丑俊、无论精傻,都要有这么个人,可现在老了,不需要了,老宋实在不想再给自己添麻烦。

“她跟你生了俩闺女,你不管谁管?你要不管,我就告你遗弃罪!你剩下的几年就等着在牢里过吧!”宋庄村支书见老宋这态度,动了气。

老宋怂了,不敢再吱声。

俊俊回到宋庄的第十天,连下了两天暴雨。村南的水洼浮浮漾漾,水面与地平齐。阴雨的天气,多数人是不出门的,打牌、擀饼、包饺子、造小人儿,老天让人歇歇呢。

雨停的那天半夜里,老宋爬起来做豆腐,电磨的声音搅乱了邻居的好梦。天一明,老宋就骑上电三轮出门去了。

晚半晌的时候,水洼旁有半大孩子惊叫,大人围过去,只见俊俊的尸体浮在水上。

毋庸置疑,老宋最有嫌疑。

审讯、尸检、现场勘查,一系列流程下来,得出的结果是俊俊失足落水,在她死亡那一刻,老宋正在外村卖豆腐,不在现场,无罪释放。

村里人却不肯相信老宋无辜。

“准是独眼知道洼里的水大了,故意出门卖豆腐,俊俊自己在家害怕,跑出去才落了水。”

“俊俊当年一疯就藏在洼旁的大树上!哎,谁寻思独眼的心这么狠呢?”

“就是独眼算计的,他一出去多半天,家里一点吃食都不留,俊俊可不得往外跑吗?”

像这片土地上的很多村庄一样,宋庄人嘴刀磨得锋利,多半天的工夫,全村人都坚信了老宋虽未亲手杀人,人却因他而死,老宋和俩闺女必会遭殃。

也是邪门儿,没几天,老宋被一辆厢货车挂倒,胳膊骨折,打上石膏吊在胸前。伤筋动骨一百天,至少有仨月做不了饭食,雄嫂和姐姐俩人轮流回家照顾爹,三天一班倒替。

七月二十下半晌,雄嫂来换姐姐的班。太阳西斜,姐姐推上自行车出门,赶回十五里以外的家。雄嫂目送姐姐的背影远去,觉得天边的云彩红得有点异样,又说不上哪里怪。

第二天一大早,老宋的手机响了,大女婿来电话,问人咋没回去。

十五里的路,姐姐走了两天。

找到人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二十二。姐姐迷迷登登的,如遇鬼打墙一般,迷失在棒子地里,自行车丢了,人也傻了。田接田、地挨地,青纱帐里看不清天日,她辩不清南北,听不见动静,只能一味往前走,不知走了多远,依旧看不到边际。她其实就在方圆二里地里转悠,寻找她的家人就在相距不过百米的路上经过,隔着密密层层的棒子棵,谁也看不见谁。

一只斑斓的野鸡东拐西拐、叽叽呱呱地往前奔,无意间给姐姐带了路,总算出了棒子地。疲惫的双脚踏上平整的田陌时,姐姐一头栽倒在地上。

人虽找到了,可从这天起,姐姐时不时双眼无神、木木呆呆。婆家生了疑,料定是俊俊的“傻”传给了她。往日虽不精明,但人还是正常的,顶多算是缺根弦儿,说话办事差点火候。可如今,人跟她说着话,充耳不闻,眼神直勾勾的,让人瞅着害怕。没多久,婆家将她送进了精神病院。

04

几年间,三个壮劳力在外挣钱,有富的家境得到了明显的提升。添置了各式家电,还买了辆带棚的“老头乐”四轮电瓶车。

地里闲的时候,雄嫂闷得慌。

“娘,你跟俺爹说说,我去帮忙,少雇个人吧。”雄嫂跟婆婆商量。

老婆子跟有富一说,有富急了:“叫她老实在家呆着,跑啥跑,家里不缺她这口吃的!”

他太清楚村里长舌之人能说出扒灰之类的话来,儿子外出打工,儿媳妇天天跟着公公转悠,指定会落人话柄,所以宁肯花钱雇亲戚干活。只是这个原因,不能明说。

经人介绍,雄嫂在城里找到了一份洗车的工作。她笨手笨脚总是做不好,洗出来的车花里胡哨的,不干净。干了一个月,老板结了工资让她走人。

不干就不干,雄嫂接了钱就走。走了没两步,闻见街边快餐店炒菜的香,转身进了快餐店,风卷残云般消灭了三个碗口大的韭菜肉包子、一个五香火烧、一份酸辣土豆丝、一大碗紫菜汤,结完账打着嗝出来,又买了块烤地瓜。

小风吹着,雄嫂悠哉悠哉地往家骑,刚到村头,突然想起新买的花雨伞掉在了快餐店。

赶紧掉头急三火四地往回骑,到地方一看,伞还好端端地挂在刚才坐过的椅子背上。雄嫂拍拍胸口,安抚了扑腾扑腾乱跳的心。

小风吹着,雄嫂又悠哉悠哉地往家骑,又是刚到村头,突然发现挂在电瓶车把上的布包不见了!布包里有刚结的几百块钱工资!

雄嫂心里一阵阵地慌,赶忙再往城里骑,才骑出二里地,电瓶车没电了,使劲加电门,就是不动弹,蹬起来死沉死沉的。雄嫂没办法,只能把车锁在路边,拦了个过路的三轮车,求人家把她带进城去,说好了等钱包找着,再给算车钱。

雄嫂又回到了快餐店,冲进店里问老板有没有看到自己的布包。雄嫂笨嘴拙舌的,问不清楚——

“我在这吃饭呀,伞掉这儿,找伞,包没了!”

店老板没耐心听她叨叨,直接撵出去:“快走快走!包找不着了去派出所,在我这里找什么找?”

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天是浑的,地是转的,树是灰的,雄嫂失魂落魄。这是她挣到手的第一笔钱,就这样不翼而飞。

雄嫂瘫坐在路边,原本木讷的她,此时像却被巧舌鬼附体一样,无数脏话从口中喷涌而出。三轮车主见她如此,没敢再要钱,认了个倒霉。很快周围聚起不少人来看热闹。

有同村的人经过,见一堆人围着一个高声叫嚷的女人,停下车透过人群往里瞅,见是雄嫂,赶忙过来问事由。雄嫂絮絮叨叨,自己也理不清话头,同村人先把她拽上车捎回去,让她回家再捋。

婆婆只道雄嫂上洗车行打工去了,却没料到回来时成了个骂骂咧咧的亢奋傻瓜,一时慌了神,失了主心骨,赶忙给掌柜的打电话。

雄嫂正气得迷蒙,猛然想起电动车还停在大路边,脑子一激灵,拔腿就往外跑,甩开腿一气跑出去几里地,到地方一看,哪还有车的影子?这地方车来车往,怕是早就被人弄到车上拉走了。

一个疏忽,车和钱都没了,雄嫂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身后撵过来的家人,呼喊着她的名字,在她听来,声音却飘渺远去,直至什么动静也听不见了。

医生做了一系列检查,既无外伤又无疾病,呼吸、心率、血压一概正常。

三天后,雄嫂还是没有醒,各科医生会审后,认为有可能是受到强烈的精神刺激后引发癔症,导致嗜睡,建议转到市四院去找相关专家诊疗——市四院是昌东市著名的精神病院。

一家人听不懂“癔症”“嗜睡症”,但知道转市四院意味着什么。有富顿时如晴天霹雳,一股子凉气从头贯到脚,她娘因精神病而死,姐姐也已发病,若精神病真遗传到她身上,儿子这辈子的幸福就得葬送了。

正在大家慌作一团的时候,雄哥怯怯地问了一句:“大夫的意思就是睡着了呗?”

一句话把一家之长有富点醒了,嗜睡就是睡着了,那何必在医院花钱睡,干脆拉回家去睡,县医院治不了,就回村找土方子治治。当即决定出院。

回家又睡了一天,还是没有醒。村里人陆续过来瞧,名义上是慰问探望,其实揣的是看热闹的心,几个人在雄嫂床前七嘴八舌地议论,县医院看不了的病,是不是邪病?其中一人突然想起来,自己娘家郑王庄有个神先生,看邪病有一套。

当晚一家人商议,死马当成活马医,请郑王庄的神先生来看看。

神先生果然是有些门道,围着雄嫂左右前后地转了几圈后,面色凝重:“病人这几年家里不太平么?看上去印堂暗,面色灰,似有霉运。想要破解,就得先从事因下手。”

神先生如此这般地交待了,有富一家人照做。

雄哥去丈母娘坟上烧了全套的纸扎和纸线。有富两口子把家里犄角旮旯里积年的杂物和垃圾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准备齐全后,神先生在雄嫂那屋,用净水仔细泼了地,焚上三支香,不住声地祷念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淡然处事,顺其自然;莫要痴迷,凡事看开;放下执念,万般自在;……”如同念经一般,念了足有两个钟头。

说来也怪,经神先生一通拾掇,雄嫂居然缓缓睁开了眼睛,蔫蔫的,张口要吃喝。婆婆赶紧热了菜馍送进来,雄嫂饿死鬼附身一般,狼吞虎咽地吃了。

05

经此一事,雄哥决定不再离乡,每日进城去劳务市场找点散碎活儿干。

手头有了钱,有富就张罗着盖楼房。他希望一家人团团圆圆、热热闹闹地住在一起,盖个二层楼,就是添人进口也能住得下,为此,他付出了二十多万的代价。仨月后,小五庄第一栋楼房建成。

雄嫂的饭量见涨,像气吹的一样胖了起来。婆婆以为是有喜,叫她去十里铺卫生院瞧瞧。

“你没有怀孕,经期不正常是因为内分泌失调。”医生说。这个结果给欣喜不已的小两口泼了盆凉水。结婚两年多,按说早该怀了,咋就是没动静呢。村里的小媳妇儿们,个个都是好地,一沾男人的边儿就绽了怀。

城里到处贴着小广告:“福娃娃不孕不育研究院——送福到家,福到万家!”雄哥偷偷撕下一张塞到怀里,回家照着上面的电话打了过去。对方称赞他有眼光,找到了全国最专业的不孕不育研究机构,邀请他夫妻二人共同前来。

雄哥决定一试,便带雄嫂进了城,按照广告上的地址寻去。地址是——辛杨县北关桑榆路西头羊须胡同往里走80米路西。

一处院子的大门边挂着招牌,二人进去一看,眼前就是一个普通的县城民房院落,一个中年妇女迎出门来,问清是有预约的病号,将二人请进堂屋。

屋里坐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大夫,鹤发童颜,红光满面,颌下银须根根分明。

女助理介绍道:“这位是专家阮道风大师,曾被国内多所顶尖医学院聘请为生殖研究方面的客座教授,就连国外的大学都争相请他过去指点,但大师有很深的故土情怀,甘愿留在辛杨,为家乡不孕不育事业做出贡献。大师年岁已高,即将收手,哦不……是即将停诊休息,您二位可真有缘份,成为大师最后的病人,再晚一步,将永失治愈的良机……”

雄哥夫妻二人听不太懂,但大受震撼。

阮大师给雄嫂把过脉后,断定她是因寒湿浸体导致难以受孕,需要用珍贵的中药材进行调治,雄嫂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之后,阮大师又给雄哥诊治,称他的工作环境不佳,长期毒气沾染,致使蝌蚪活性降低,同样得用中药调理,雄哥觉得很有道理。

阮大师道,夫妻二人同治,可打八折,另外赠送一个专业煎药锅,坚持服药半年,保能生个大胖小子。

雄哥掏了一万二,买了十副药。药果然有作用,服药之后,雄哥兴致盎然,雄嫂欣然配合,一番颠倒过后,气喘吁吁地感叹,三生有幸遇到神医。

只是苦了有富老两口。

五十来岁的人,被艰苦的生活掏空了身体,有富清心寡欲、毫无杂念。可小两口最近动不动就折腾得天翻地覆,这俩孩子脑袋都不太聪明,不懂得收敛,行起事来虎啸龙吟,一个声音雄浑,另一个声音高亢,二人密切配合,每晚一首二重唱,一唱就是半小时。有富听见这动静,不免蠢蠢欲动起来,伸手摸向老伴贫瘠的胸脯,老伴早已心如死水,把有富的手打掉,骂一句:老不正经的,翻身假装睡着。有富在黑暗中脸红起来,自己尴尬了一会儿。直到隔壁的声音停止,恢复平静,这个小院里的所有人才沉沉入睡。

药吃完,雄哥雄嫂又去了羊须胡同,可大门口贴着封条。雄嫂不识字,雄哥勉强认出“辛杨县市场XX局封”百思不得其解,悻悻而归。

当晚,雄哥在电视里看见阮大师垂头丧气,头发散乱,被身穿制服的人铐走。年轻漂亮的女外景主持气愤地说:“接到群众举报,在辛杨县羊须胡同深处,藏着一家治疗不孕不育的所谓研究院,经记者探访,此处为黑诊所,既无营业执照又无相关资质,长期高价售卖劣质中药,在药物中添加不明成份的壮阳药,蒙蔽、误导求医者,牟取暴利……”

一万二!花了一万二血汗钱买来的是壮阳药?!雄哥懊恼不已,趁家人不注意赶紧换台。他为轻信骗子而懊悔不已,偷偷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家里人再问起去看病的事,雄哥讷讷地说,大夫搬走了,再换家医院试试。只字未提被骗的事。他吸取了教训,不再相信野摊子小广告,决定去省城最大的三甲医院试试。

大医院的生殖医学中心很快有了诊断结果,雄嫂属于输卵管不通、中度妇科炎症,需要做个小手术外加口服、外用药物治疗。手术和治疗炎症的药费加起来,总共花费一万多。

治疗归来,雄嫂迫切地想让小五庄人都知道,自己已经恢复了女性应有的功能。素来只在人群中旁听的她,觉得腰杆子硬了,话也多起来,从省城大医院的规模,到在火车上吃碗装泡面的经历,侃侃而谈。

“呦,你这去一趟省城,不光看了病,还治了嘴,看那小嘴叭叭地……”

“省城大医院就是医术高,没准过完年就能抱上窝了,一抱就抱俩!”

“不是没准,是保准能怀上,你家都住上小洋楼了,生俩都不够,那得生个十个八个的,要不这么多屋谁来住啊?”

雄嫂见小五庄议事天团上线,有点招架不住,嘴张了张,啥话也说不出来,脸憋得通红。

06

秋忙结束,麦种已经播种下,冷霜覆盖了大地,孕育着来年的兴旺。只等冬春两季,瑞雪普降、风调雨顺,土地就能有个好收成。

临近年下,明明和花花办了婚礼。娶媳妇后,明明也不再外出,跟雄哥一样,去辛杨找活干。

花花能说会道,衬得雄嫂更加笨拙,唯有手脚勤快地干活,换取不被嫌弃。花花将穿脏了的棉鞋扔给雄嫂,嘴上跟抹了蜜一样:“好大嫂,帮我刷刷行吗?我刚做了美甲,手要沾了水,五十块钱就白瞎了。”雄嫂心疼家里的五十块钱,默不作声地把花花的棉鞋拿去刷了。

正在厦子底下刷鞋,婆婆端着刚炸好的藕合过来,闻见油味,雄嫂胃里翻腾起来,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花花出来,瞧见一地五光十色的呕吐物,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吐了个翻天覆地。

俩儿媳妇都怀孕了,预产期相差不到二十天,雄嫂在前,花花在后。有富有点扬眉吐气的感觉,自家的二层楼是小五庄头一份,俩儿子都成了家,眼见着又要添孙男娣女,日子越来越有奔头。

年三十这天晌午,有富吃罢饭,叫俩儿子贴了春联,自己亲手摆供品。猪头居中,猪手冲前,后蹄和猪尾朝后,头尾蹄加起来算是全猪,撒上菠菜、白菜、芫荽叶作点缀,前头摆放生鸡、生鱼,这是三荤;桃酥、白馍、苹果,这是三素。按规矩“神三鬼四”,小五庄人期盼自家祖先封神,保佑着后世子孙兴旺发达,因此无论荤素供品皆是三样,酒也摆三盅。

傍黑,夕阳红红的,斜挂在西边,麻雀们已经归窝,蹲在干秃的树杈上叽喳,不到天黑透,小东西们不甘心安静下来,趁着点微光拌嘴。小五庄和附近的村里,炊烟摇荡,远远近近地响起了鞭炮声,胡同里的小孩子兜里揣着摔炮,追逐着、打闹着、奔跑着——年要来了。

有富拿着黄纸和香,领着雄哥和明明去祖坟上请先人。行动早的村人已经燃着香引着先人回家了,打个照面也不可交谈,以示对先人的尊重。

雄哥脑子里隐隐地浮起两个字:归宿。他识字有限,想不通为什么这个很有文化意味的词儿蹦出来。是这村儿,这年儿,这傍黑的天儿,这叽喳的鸟儿,这干秃秃的树杈,这灰扑扑的祖坟,这不可破的规矩,这请先人的村人,和雄嫂腹中的娃子,让他这样一贯胡里胡涂的青年,突然醍醐灌顶,明白了人生的意义。

07

才进农历七月,雄嫂离预产期还有俩月。这一天,天气闷热,雄嫂身上犯懒,半晌还未起,睡着睡着感觉身子底下潮了,忙侧身坐起查看,这一看可吓坏了,鲜红的血已将身下的凉席浸透,雄嫂腿都吓软了,哆嗦着下床,鞋都没顾上穿,赤着脚往院子里走,咧着嘴带着哭腔地喊道:“娘呀!”

婆婆正在东屋里拾掇饭食,听着雄嫂的声音不对劲,两手在围裙上一抹,跑出屋来。饶是她生过俩孩子,见此情形也吃了一惊。两道蜿蜒的血流正顺着雄嫂的腿往下淌,她走一步留一个血脚印,到了厦子底下不敢再挪动,身体僵硬地扶着柱子站下,没一会儿脚底下就窝了一滩血,一群苍蝇迅速逐腥而来,密密麻麻地爬在了血迹上。

“俺的老天爷呀,这是咋了?!快来人啊,可了不得了!”婆婆赶紧隔着墙头唤邻居来帮忙送到医院里。

医生诊断为前置胎盘,需要住院保胎,否则胎儿随时可能发生危险。二十多天后,例行检查时,医生发现雄嫂羊水浑浊合并胎儿宫内缺氧,必须尽快做剖宫手术。

雄嫂从一片空白中醒来时,新生的娃娃并没在身边,忙问婆婆孩子呢?婆婆擦了擦眼睛,安慰道,没事,孩子有点缺氧,送去吸氧了。雄哥不在病房里,雄嫂左右张望着,看不见他的身影。麻药劲退了,一阵阵疼痛从伤口处传来。

雄哥正在NICU门口守候着。雄嫂生的是个女孩儿,还未足月,剖出来时才不到四斤沉,身体发紫,没有哭声,手术室紧急请来儿科大夫会诊,把孩子转移到新生儿重症监护室,放入保温箱。医生让家长守在门口,有事随时叫,雄哥的心里很慌,蹲在墙角,看着人来人往急匆匆的脚步。

39号,这是宝宝的第一个名字,在NICU,所有孩子都以床位编号为名称。

“39号家长在吗?39号!”雄哥赶忙起来。在一片嘈杂里,雄哥看着值班医生的嘴一张一合,只听见“肺发育不好”“打进口针”,然后他签了字,手里被塞进数张缴费单。

雄嫂出院回家了,孩子还留在医院里。涨奶的疼痛感使她抑制不住呻吟,实在忍不了的时候,跑到院子里,将奶水挤出来。往日里慈祥的婆婆,此时却面目凶恶起来,咋唬着让雄嫂别挤,赶快回屋。

雄嫂不解其意,婆婆也不多说明。

无非是婆婆存了私心。

其一是她不想让孩子吃雄嫂的奶,以她愚昧落后的眼光来看,孩子吃了雄嫂的奶,早晚精神上出毛病。只要憋住几天不往外排奶,奶水自然会消退,顺理成章地隔开母女。

其二是雄嫂自小无人教导,不知翁媳间应该避嫌。有富在院子里吸烟,雄嫂的奶涨得难受,不管不顾,跑出来掀开衣裳就挤奶,一股股雪白中透着微黄的奶水带着冲击力呲到地面上,将土冲成一个一个小泥坑,当公公的十分尴尬,赶紧起身出大门。

四十多天以后,39号出院回家。这些天来,有富虽未当着雄嫂的面说什么,心里对花销了好几万的事却是耿耿于怀。十里八村的,哪有跟她一样的?生个孩子搞出这么大动静,还是个体弱多病的丫头片子。39号回家的时候,有富十分不喜,碍于面子,勉强抱了抱。

与此同时,花花也有了生产的迹象。与雄嫂相比,花花的生产显得从容不迫。

花花根据网上的产前指导,早早地将生产时要用的东西一一准备齐全。生产过程也很顺利,自然分娩,是个七斤八两的大胖小子。从入院到出院不过三天的时间,总共才花一两千块钱。

有富喜得眼都笑弯了,这个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孙子,可算是生在他的心尖上,偷偷叫老婆子塞给花花一万块钱,千叮咛万嘱咐,可别叫哥嫂知道。

按规矩要在孩子十二天时办酒席。正在扎棚搭架做准备时,雄哥讷讷地问了一句:“爹,39号还没办席哩!”有富猛然想起,孙女出生以后,一家人光忙活着救孩子的命了,哪想起来办席的事?沉思了一下说:“俩孩子一堆儿办吧。”

过了秋分,早晚已有寒意,若不出太阳,一整天都冷嗖嗖的。

办席这日,天公不作美,阴着天,细雨如针,一直未停,还时不时刮阵小北风。有富家空前的热闹,二层楼、院子里,站满了来道贺的亲友。

有富家的席面自然不同凡响,颇有讲究,八凉八热外加俩汤菜,其中甜菜凉热各二。糖醋鲤鱼照例是席上的主角,作为压轴菜,一上桌就引来一片喝彩。小五庄村支书抱了三岁的孙子坐在正席主位上,这孩子见鱼嘴里的红球球很是可爱,嚷着要,村支书就斜抱了他,伸手去够。

说来也巧,席上的桌子是租来临时搭的,有一个关节没扣稳当,那孩子虽小,身子却沉,近四十斤重,村支书斜抱着,手就有点酸,孩子脚上一使劲,村支书身子不稳,撞着了桌沿,桌子左右颤晃了两下,失去平衡倒下了,碎瓷和菜肴散了一地。

那孩子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惊,十秒钟后,意识到自己是罪魁祸首,心下惶恐,抢先哭了起来。村支书不肯认下这个错来,于是使了个脸子,将事情推成主家没把桌子安好。

“有富,咋搞的?大喜的日子,桌子安成这样,成心的吗?”

“哪能是成心的?都赖这桌子不结实,我赶紧叫人收拾,各位上堂屋坐,我上桌新菜,咱得吃尽兴了才行啊!”

有富把人招呼进堂屋,赶快叫雄哥和明明打扫。正席上的糖醋鲤鱼,个头最大、颜色最鲜亮,形状摆得最精神,还没被来及绽放光彩,就与一众普通菜品一样沦为了泔水桶的下等角色。

在堂屋另置一席,可是缺少了压轴的鱼。有富可着席数买菜,其他菜倒还都可以匀出来,鱼却是一桌一条,去十里铺现买也来不及。好在村支书和众正席上的人也未当面指责,迁就着吃了。

酒过三巡,坐在堂屋上座的村支书问起有富,这俩孩子都叫个啥名啊?有富陪着笑说,这俩挨得近,还没来及取名字,先是丫头小子的乱叫着,要不您给赏个名?

村支书干笑两声,起身在院里环顾一周,说道:“找个有文化的来,给孩子起个名!”

棚下的席上站起一个眼镜姑娘,是雄哥舅舅家的女儿,大学生,肚子里墨水多得很。村支书乐得顺水推舟,便指派她来取名。

姑娘深受偶像剧的浸染,仿着城里人的样子,给39号起名叫“紫菡”,胖小子则叫“梓轩”,于是俩娃都有了个颇为时髦的名字。

天一冷就明显得短了,也是阴天的缘故,才四点多,天就想黑。正在收拾着,婆婆脚下滑出溜的,没留神跌倒了,磕了后脑勺,还沾了一身的脏污。雄哥赶快把娘扶起来,送进屋去换衣裳。

“呱—呱——”院墙东边的大杨树上来了不速之客,全身披着黑色羽毛,头大喙长,正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雄哥抬眼看了看,确认是老鸹。

大喜的日子,这玩意儿来捣什么乱。雄哥捡了块坷垃丢过去,老鸹扑扇着翅膀飞起来,又落下,报复似的,往院墙内拉了一泡稀屎,顺着墙淌下去了,让人看着恶心。雄哥气急,搬过梯子上了东墙,明明把锨递过来,他冲着老鸹猛铲了几下,老鸹这才悻悻地飞走了。

婆婆换衣裳出来,见雄嫂正抱着孩儿在厦子下张望,跌一跤的气还没撒,心下恼火起来。

“怎么越生了孩子越傻呢?乔冷的天,在院子里站着干啥,也不怕冻坏孩子!”

“俺想看看有啥能帮忙的吗?”

“帮啥帮,你能看好孩子就算是俺家烧了高香了!”

雄嫂再不精明,对公婆这一两个月的态度也能看得明白。她想努力干活,弥补一下“过失”,换取公婆的好脸,但紫菡才刚两个月,一会儿也离不开妈,她有心无力。

08

看上去旺旺相相的一大家子,却经不起命运的波澜。

婆婆跌倒后,当天一切正常,没过两天,开始嚷着头痛。婆婆按自己的经验,叫雄哥买来止痛药,短时间内管事,过一阵子又疼起来,而且开始头晕迷糊,还时不时的呕吐。雄哥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与明明商议着将娘送到医院看看。

“要不,明儿个咱俩都别干活了,带娘到辛杨看病去。”

“要去你去吧,俺可没空。兴许娘是那天累的,歇两天就好了,还值当得去医院?”

明明推说自己忙,雄哥一看弟弟的态度,决定自己带娘去。

第二天一早,降温了,吸进鼻腔的空气带着凉意。雄哥去开老头乐,车不见了。与车一同不见的,还有明明。准是明明开走了,雄哥摸出手机打电话。

“是我开的,今儿还得干活,天乔冷的,骑带棚的暖和点。”

“我不是给你说了今儿带娘去看病,你开走了,娘咋办?”

“你不会骑电三轮带娘去吗?怕冷给娘盖床被子!”

雄哥叹口气,按明明说的做了。用电三轮车拉着娘,一路颠簸到了县医院。医生诊断为摔倒导致的轻微脑震荡,需要住院治疗一周。

按理说,婆家不方便,娘家妈应该过来照顾月婆子,可花花娘推说家里的小孙子没人管,出不了门,让花花自己想办法。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天大的事有婆家管着,娘家妈管是情份,不管是本份,说得过去。

花花恨得不行,她是个要强的脾气,从来都是占便宜、占上风的主儿,偏这次坐着月子,自己连床都下不了,啥也做不了主,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雄嫂生产已有两个多月,她身子皮实,恢复得不错,可以每日到花花这屋来帮忙。她把紫菡用小车推过来,轮流着抱这两个孩子。

秋后,十里八村娶媳妇的多,有富的活忙起来,每日不是做席面,就是采买食材,顾不上在家给儿媳妇做饭,有空就做出一些,放在冰箱里,让雄嫂每顿热出来,妯娌两个吃。饭食虽然不错,毕竟不是新做的,花花吃着就来气,免不了朝着雄嫂撒气。

“大嫂,你嫁进来好几年了,连个菜也炒不好,咱爹娘没教你吗?”

“俺笨,炒个菜也能炒糊了,咱爹嫌乎,不叫俺动手了。”

“家里守着个厨子,我这坐月子还得天天吃剩菜,这日子过得真没意思!”

“俺觉得这饭挺好啊,咱爹提前给做好了,一热就吃,多方便。”

“方便!方便!是你方便吧?不用你做饭,你是高兴了,可我呢,营养能跟上吗?人家坐月子,不光请月嫂,婆婆还天天在跟前,你看我,这算啥?让一个傻子天天在跟前转悠,这是坐月子吗?”

花花语速快、语气急,边说边抹眼泪,雄嫂接不上,又不懂劝人,两个孩子都被花花激动情绪吓着,哭了起来。雄嫂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把梓轩抱在怀里哄,用脚去摇紫菡的小车,试图让孩子们平静下来。

年快来了,有富家里的祸事也来了。

入九以后,做席面的少了,有富有半个月没开张。这一年家里添了俩孩子,处处都得花钱。头一年刚起了楼房,家里的积蓄已经用尽,雄哥实在,每月还是将收入全部上交,明明听媳妇的挑唆,婚后不再交钱给家里,有富和雄哥爷俩的收入支撑着六口人的生活,俩小不点正是用钱的时候,难免觉得有点吃力。

花花脾气不好,不是跟婆婆吵,就是跟嫂子闹。有富提醒过明明,让他劝着点媳妇。明明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早晚得分家。

腊月初七晚上,有富接到吴庄的活,初九这天,有位八十岁的老太太过寿,共四桌席,并特地说明,主菜要糖醋鲤鱼。桌不多,做起来快,刚到下午一点多,下饭的汤菜都上齐了,主家爽快地把钱结了。

有富回到家,泡上杯茶,想好好地歇歇乏,手机催命一样响起来。

“喂!张师傅!你今天咋给俺家做的菜?一家子又吐又拉,都进医院了!”

有富打了个激灵,他胆子小,做席面的活干了好几年,一直都亲自挑选食材和用料,从不敢以次充好,偶尔一次疏忽就出了大事?

电话里还在吵嚷,他愣了神,回想起鱼的事。

因为吴庄的席接得急,有些材料来不及一一去采买,菜肉都还好说,三斤重的活鱼可不好找。有富给了明明二百块钱,让他第二天在辛杨干完活捎四条活鱼回来,明明答应了。

鱼捎回来时,有富正在给肘子过油,没查看,让明明放进饭屋的水缸里养上。到第二天一早捞鱼时,发现四条鱼齐齐整整翻着白肚皮在水面漂着。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自家的水缸里充不了氧,买回来的鱼很难活过一个晚上,但刚死的鱼并没有变质,尤其是冬天,肉还是鲜的,不影响食用。有富便没有很在意,将鱼装上三轮车,去了吴庄。

聋内弟剖鱼时,啊啊吧吧地给有富比划了半天,有富正忙着拾掇菜,没空理会他。给鱼打花刀,有富闻到一股腥臭,鱼肉有点发散,不像刚杀的鱼那般新鲜,再换鱼也来不及了,有富横下心来,熬糖醋汁时多加了作料,掩盖住了腥臭味。

在吴家坐席的人进了医院一多半,除了几个不爱吃鱼的没事,其他人都上吐下泻,医生诊断为急性肠胃炎。

有富蔫头耷脑,心里计算着这次会赔吴家多少钱。算来算去,脑子还是一片糊涂,索性不算了,逮住明明揍了几巴掌。

“你说,到底那鱼是咋回事?”有富眼珠子瞪得血红。

“你叫俺去买,俺给忘了,到城边才想起来,天忒冷,不想再转回菜市场,就在路边一个卖鱼的车上买的……”平常好犟嘴的明明也不敢再犟,老老实实地交待了。

“那鱼都不知道死了几天了,还敢往回买!这回出事了,还不知道得赔人家多少钱!”

有富想得过于简单,他以为赔了医药费,再给主家赔赔情,拿些东西去看看老太太,这事就过去了。他想,以后再揽活,可得自己把住了关,哪怕是儿子,都不能轻易相信。

但事情的发展超乎了他的想象。

吴家举报了有富。经查证,有富属于无照经营,工商部门依法予以取缔,没收了经营用的所有工具、设备和违法所得,因危害人体健康,处7万元罚款。

有富的天塌了。他赖以生存的活路,他兴业旺家的依靠,从此断了根。

祸不单行。黄鼠狼偏咬病鸭子。不幸的事情接二连三。

腊月二十三,明明干完年前最后的活,开着老头乐收工回家。风雪交加,路上行人稀少。明明把老头乐的雨刮器调到最快,还赶不上鹅毛大雪飘落速度,前路已经难以看清,他全凭对路的熟悉,摸索着回家。

行至辛杨县城西护城河的桥头上,“砰!”车被撞了一下,明明感觉到车身在颤晃,下车四顾,只见一个老头躺在车的右侧,悄无声息。

“见鬼了,这种天气还出来碰瓷!”明明扔下一句话,赶快上车离开了桥头,生怕被老头拦住要钱。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路人经过桥头,看见一堆积雪厚得异常,起了好奇心,过去用脚踢了踢,里面却是一个冻硬了的人!路人吓得连滚带爬地远离尸体,随即报了警。

警方检验后发现,致使老人死亡的原因是颅脑外伤导致昏迷,未及时救治,在低温环境下失温。因他是个孤寡老人,所以即使一夜未归,也无亲属寻找,受伤后被冻死在桥头。

桥头上有监控设备,警方很快就锁定了犯罪嫌疑人。腊月二十五晌午,明明还在被窝里睡得香,警察来了。肇事逃逸致人死亡,等待明明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没等到过年,花花收拾了东西,把孩子撇给婆婆,回了娘家。临走扔下一句话,日子没法过了,等明明判了就办离婚!

连吓带气,有富中了风,从此落下了偏瘫,吃喝拉撒都得靠人照顾。

小五庄人说,有富双耳无轮,受得了罪,享不了福。

年后一开春,雄哥又跟上装修队走了。家里需要钱,眼下自己是唯一的能挣钱的人。临走,雄哥回头看了看这栋全村唯一的二层楼,看了看在大门口目送自己的媳妇,一股辛酸自胸口涌到嗓子眼儿,又化成眼泪流了下来。天虽晴着,可风还是刺骨的,雄哥的眼泪冻成了冰。

09

雄嫂白天做饭、洗衣、养鸡、种菜、拾掇庄稼,忙得脚打后脑勺;到晚上一左一右搂着俩孩子,一会儿这个哭,一个那个尿。

她不觉得如何委屈,仿佛她生下来就应该受苦,而为家人受苦,是她的荣幸。

老宋来看闺女。

“那啥,你俩离婚吧,把孩子丢给他家,你再找一个。”

“为啥让俺离婚?”

“这日子有法过吗?病的病,小的小,都靠你伺候,你男人一个人挣钱,能填得满这个无底洞么?”

“爹,俺不想离。”

“怪不得都说你傻,一点心眼儿也没有!这样熬下去,啥时候是个头?”

“俺愿意!”

雄嫂轴得像牛,爹也拉不回来。

有富人瘫了,心思却异常活跃起来。自打紫菡出生后,家里就开始不顺当,不到一年,家竟然败落至此,思来想去,疑心紫菡是个灾星,专门祸害自己家。

雄哥出工伤事故后,有富坚定了这种想法。

小装修队的设备缺少安全保护措施,雄哥干活时,右手食指碰在了没安保护罩的电锯上,当场被锯断,工友赶忙打了120,送医及时,断指接上了,但短时间内干不了活。私人的小装修队,没有工伤保险,费用全由老板出,老板担心雄哥万一赖上了他,可就没个头了,半哄半骗的,让雄哥立了自己操作不慎受伤的字据,给了三万块钱,让他回家养伤。

一日,婆婆看着孩子,突然腹痛,赶紧将他俩抱到床上,让有富在外,拦着俩孩子别掉下床,自己匆忙去上茅房。

有富目不转睛地看着紫菡,心里的气又被激发出来,要不是这个丫头来到家里,又怎会遭到这些横祸?他颤颤巍巍地伸出能动的右手,捂向紫菡的口鼻。紫菡并不知危险,以为爷爷跟自己闹着玩,咯咯地笑着,有富手底下开始用力,逐渐收紧。常年切墩,他的右手比一般人有力量得多,即使瘫了,手劲依然未减。

紫菡的脸渐渐变了颜色,嗓子里发出呜呜的低哑声音,两只小脚不由自主地蹬踏。

“孩子啊,你别怪爷爷,只能赖你投错了胎,不该来俺家啊,你来了俺这家都快散了……”有富念叨着,试图减轻愧疚。

眼看着这孩子快丢了命,她在本能地做出挣扎动作时,握住了爷爷的小拇指。这一握,救了自己一条命。

孙女热乎乎、软嫩嫩的小手,唤醒了有富的良知。他的心里开始不安,手上不由自主地松了劲,真要是亲手捂死了孙女,自己死后又咋面对祖宗?

紫菡大口地吸着气,脸色慢慢恢复过来。刚才差点窒息,尿湿了褯子,她此刻才感觉出腚底下的潮湿不适,哇哇地哭出声来。

没有人知道,紫菡曾徘徊在生死边缘——她自己也不知道。有富将这个秘密带进了棺材。

10

雄嫂傻,不知哀愁。

遇见点高兴的事——紫菡会走路了,梓轩自己能拿住勺了,公公能坐起来了,雄哥手指能活动了,枣树上结满果了,院里的蔷薇花开了,猫拿住了耗子,麦子涨了两分——她就咧着大嘴笑。在常人承受不了的压力下,得给自己些撑下去的劲儿。

虽说顶梁柱们一个个倒下,可雄嫂把家撑住了。日子虽清贫,屋里免不了赖怠点,可也过得下去。有娃有房有家,就是雄嫂最大的依靠。

孩子们慢慢大了,同岁的孩子都上了幼儿园,家里却拿不出供俩娃上学的钱。村里的幼儿园就在雄嫂家不远处,天天看着小朋友们跟在老师后面做游戏、跳舞,在滑梯、蹦蹦床上玩耍,俩娃也眼馋得很,常常扒着栏杆往里瞧。

“姐姐,咱啥时候才能上学啊?”

“等你爹回来,咱俩都能上学啦!”

“那他啥时候才回来?”

“奶奶说,等咱八岁,你爹就回来了。”紫菡抹了下鼻涕,又给高自己一截的弟弟提了提裤子,认真地说。

雄嫂从不知愁,这次心里却起了雾。

11

独眼老宋老了,一个人生活多有不便。哪边的老人也不能舍,雄嫂两头跑得辛苦。雄哥索性让丈人把地租出去,门一锁,搬到小五庄,住进了二层楼。

给丈人养老,雄哥是小五庄头一份。

小五庄人众说纷纭。

“雄哥两口子疯了吗?过得跟个‘血人’(意为生活艰难)一样,还管宋庄老头子?”

“别看他俩傻,可人家挺仁义。”

“自己家都顾不过来,仁义顶个屁!”

“依我看啊,雄家的有后福!”

“有啥福?豆腐!”

是啊,豆腐。雄嫂听见了这俩字,仿佛乌黑的夜里看见了指路的灯,又咧开大嘴笑了起来。

小电磨买进来,豆腐棚搭起来,独眼老宋做起了技术指导。

睡半夜起五更,雄哥小两口早早地起身做豆腐。

“雄啊,咱头一天卖豆腐,有人买不?”

“咱的豆腐实成,不糊弄人,咋能没人买呢?”

“可咱嘴这么笨,咋吆喝呀?”

“不会吆喝,咱拉几刀免费叫人尝呗!”

“行,都听你的!”

“赶年根底下,正使豆腐的时候,保准有人抢着要。”

“等咱挣了钱,给这边爹买个轮椅,给那边爹买台收音机,给娘买件过年的新衣裳,开春叫俩孩儿去上幼儿园!你说好不?”

“那你咋没想想自己呢?”

“俺啥都有啊,有你,有俩孩儿,有爹,有公婆,咱还有二层楼,啥也不缺!”

电三轮上载着刚做成的热乎豆腐,辗碎了严冬,向十里铺驶去。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虽然黎明前的寒意还未退去,但那微光中似乎带有一丝温暖,让人生出无限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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