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乐迪能记事起，她就住在一个很高很大也很冰冷的城堡里。城堡没有门，只有很厚重的城墙。

城堡里有五个很高的塔楼，最高的一个几乎伸到了云端。它和围着它的四个塔楼之间有长长的石桥相连，但因为四周总是云雾缭绕，石桥几乎看不见。五个楼仿佛毫无联结，各自孤零零地站着。

从塔楼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城墙外的森林，密密的树围着城堡，看不到边际。

城堡里有个很大的湖，长年结着冰。

城堡里好像经常有雷暴，乐迪见过城墙上闪电刻下的深深的印迹，从中间被劈开的塔楼，还有被雷暴伤到鲜血淋淋的女巫。

女巫是她以外城堡里唯一存在的人。

女巫很高，乐迪一直只能仰望她的脸，像一只小狗，费力挺直了身体也够不到主人。

女巫很漂亮，一双黑色的眼睛亮亮的，亮丽的红唇总是勾着好看的角度。

她的笑声很好听，而且似乎带着一种魔力，能穿透罩着城堡浓浓的云雾和厚厚的城墙，到达城堡和森林的每一个角落。

女巫是乐迪又爱又怕的人。

她爱她明媚的面容，爱她笑起来颠倒众生的样子，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心就会猛烈地跳起来，兴奋又害怕。

“乐迪。”

 是女巫在叫她，她站在白白的冰面上，黑色的长礼服裹着她凹凸有致的躯体，衬得她肌肤若雪。她在笑，红唇在白茫茫的世界里显得格外艳丽。

鲜血从她的长礼服下流出来，似乎刚有过雷暴，她受了很重的伤。

她招手让乐迪过去。

乐迪跑上冰面，笨拙地挪动脚步，一步一滑地跑去她的面前，忽略了冰层咯吱咯吱裂开的一条条细纹。

乐迪在离女巫一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她面前的冰好像格外的薄，冰层下的流水清晰可见。

女巫伸出纤长的食指，对她勾了一勾。

乐迪像只牵线木偶，不由自主地踏前一步。

脚下的冰嘎吱碎裂，刺骨的冰冷瞬间抱住乐迪的全身，抽气之间吸入的冷水呛得乐迪止不住地咳嗽。

她用僵硬的四肢扑打着，一边咳嗽一边看着冰面上的女巫大笑着转身离去，长长的黑色拖尾一路剌开白色的冰面……

乐迪住在最高的塔楼里，那里最高处的房间放着一架竖琴，乐迪没事就会去望着它。

它的身形有着很优美的弧度，底部木头上的雕花精致细腻，它的琴弦总是泛着一种好看的光泽。

它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乐迪。

终于有一天，乐迪忍不住伸手触碰了琴弦。

像朝露滴落叶尖，乐迪感受到那温存而神秘的音符在空气里的微微颤动，她小小的心脏被幸福感充满。

她沉浸在渐渐弱化消失的音波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到女巫的出现。

当女巫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吓得一个哆嗦，本能地退后。

但女巫拉住了她的手。

她走到竖琴旁边的座椅边坐了下来，把乐迪抱起来放在她的膝盖上。

那是乐迪记忆中女巫唯一一次抱自己。

她身上有玫瑰花的香气，浓烈的让人迷荡的气息。

她拉起乐迪的手指，拨过琴弦，散落的清雅的音符连成乐章。

像雨后的天空彩虹潋滟，像月夜下泉水汩汩涌出。

乐迪迷醉地依偎在女巫的怀里，看着自己的手指在琴弦之间跳动。

女巫停下了，她起身把乐迪放在椅子上，示意她接着弹。

没有女巫的指引，乐章没了，只有断断续续的音符，在空气里慢慢晕开。

乐迪的手指有些疼了，硬硬的琴弦磨得她的指尖发红。

她停下来摩挲自己的手指尖。

“不要停！”女巫的语气冰冷而坚硬。

乐迪吓得马上继续，她不敢再停，女巫没说停就不能停。

琴弦磨破了手指，乐迪的指尖在不同的弦上落下深深浅浅的红色印迹。

女巫看着窗外，城堡外好像下起了雨。

“我，我种的……过段时间就能结果了。”乐迪小心翼翼地捧出自己抱着的一盆绿色的植物。面对女巫她有点结巴，她种这一盆植物已经几个月了，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它长得很好，碧绿的茎叶占满了花盆。

女巫在她弹琴弹得极好的时候偶尔会夸她两句，或许这次也能夸她一句呢，乐迪这样想着。所以她抱着这盆绿植，跑过通往女巫住的北方塔楼的长长石桥，把它捧到她的面前。

女巫转过了背对她的身子，左手背在背后，“长得很旺盛呢。”女巫挑起唇角，勾出一抹淡淡的笑。

欣喜刚爬上乐迪的眉梢，一团火就在女巫右手的响指声中腾起，包围了绿植。

乐迪看着绿色的茎在火焰中弯曲变形，叶子卷曲起来变了颜色，最终一切都变成焦黑，保持着扭曲的姿态。

乐迪愣愣地看着，喉咙发干。

“来，把这个喝了。”女巫转身端出来一小碗红色的液体，浓烈的红，叠在一起微微地发黑。

乐迪迟疑着，女巫把碗塞到她嘴边，“喝了！”

命令的口气让乐迪不敢抗拒，她大口地喝了下去。

红色的液体带着热度，咸甜的味道带着腥味。

女巫满意地看着乐迪喝完了它。

“噢，对了，你上次救的小鸟怎么样了？”

“伤都好了，”乐迪努力咽下喉咙里那股血腥味儿，“可能飞走了，今天没回来。”

一个多月前乐迪捡到一只受伤的小鸟，灰白的翅膀，嘴短短的，像一粒豆子。她给它治了伤，养在自己房间外面的小阳台上。

小鸟的伤好得很快，但它好像不着急走，每天飞出去扑腾几圈，又回到阳台吃乐迪给它准备的食物。

乐迪是不希望它走的，它在这里，乐迪像多了一个伙伴。

“噢~你太瘦了，我想给你补补身体。听人说有一种珍禽的血喝了可以让身体强健，我今天打了一只，”女巫看了一眼乐迪，黑色眼睛里含着没有温度的笑意，“希望没有打错哦。”

恶心顺着乐迪的胃往上逆，她的眼睛飞速地在女巫的房间里搜寻。

女巫背后的角落里，摊着熟悉的灰白色的翅膀。

乐迪愣了一下，迟疑地走过去，蹲下来确认。

那的确是她每天都会抚摸的灰白的翅膀，只不过现在染上了红色的液体。

她伸手去触摸它，那翅膀跟平常一样暖暖的。

她想帮它站起来，可是翻过它的身子，它的头无力地耷拉下来，豆豆一样的小短嘴落到背脊上，红色的液体顺着那小嘴流下来，落到乐迪的手指上。

温温的。

乐迪听到自己嚎叫了一声，然后她飞奔起来，奔过城堡长长的石桥，奔过那些刻画着奇怪的符文的门，奔过自己小小的房间，来到小鸟曾经呆过的阳台。

她站上阳台的护栏，小鸟每次就是在这里扑腾着翅膀飞上天的。

她也想飞，想飞出去这个城堡，去一个没有女巫的地方。

“你倒是跳啊，”女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背后，“用不用我帮你啊？”

乐迪大喊了一声，拍了拍手臂，跳了起来。突如其来的，雷暴在城中降临。

乐迪在闪耀的闪电中像石头一样飞快地掉向地面。

女巫开心地抚掌大笑起来。

眼泪飞起来，乐迪的心在剧烈的跳动，她想喊叫却叫不出声音，只看着地面越来越近。

“乐迪，乐迪。”

是谁在叫我？

“别害怕。”

是那个温柔而温暖的声音，是那个在冰湖里鼓励她抓着浮冰游到岸边的声音；是那个每次在她害怕哭泣的时候会安慰她的声音；是那个教会她治疗法术的声音。

“舒展开身体，放轻松。”

乐迪每次都会无条件地信任这个声音，因为她让人觉得很安心。

身体舒展开来，耳边呼啸的风声慢慢减弱了，闪电也慢慢消失。

随着乐迪心跳速度的减缓，她感受到风的流动，她的身体自动地跟着风的流动飘起来，像舒服地躺在缓缓流动的湖面上，任水流载着自己行走。

当她缓缓落到地面的时候，女巫在那里等着她，她黑色的眼睛闪动着乐迪看不懂的神色。

“不错啊，什么时候学会的悬浮魔法？”女巫拍了拍手掌，像是在为她鼓掌，“要不要跟着我学魔法啊，非常厉害的那种？”

学会悬浮魔法之后，乐迪开始偷偷地离开城堡，她遇到了森林里居住的人。

他们很友好，总是对乐迪微笑，给乐迪吃好吃的东西，带她去他们的村庄，教给她他们喜欢的舞蹈。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乐迪遇到的人都接二连三地出了事，不是摔断腿就是被动物攻击。

有一天，乐迪常去村庄突然起了火，乐迪飞奔到那里的时候看到了女巫。

她笑着，挥舞着袖子，带起火焰扑向高空，村庄里惨呼声一片。

从那之后乐迪再也不去那个村庄，再也不去见那些友好的人们。

她只远远地偷偷地看着他们，在他们遭遇危险时去帮忙。

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人们渐渐地离开了，搬出了森林。

乐迪再也看不到人，只能看看山林中奔跑的动物。

直到那天很突然地遇见叶子。

那时候叶子的脸有一点圆，笑起来像个孩子。

他浑身是伤，乐迪给他治了伤。

很久没见过人的乐迪想跟他说几句话，但是很快她就听到了女巫的笑声。

她不能让女巫发现他。

所以她逃走了。

没想到叶子追着她到了城堡，爬上了关住她的塔楼。

他说，他来带她走。

那一刻乐迪好开心。

她多希望可以离开城堡啊，永远地离开，不再回来。

可是，她打不过女巫啊。

女巫一定会伤害他的。

所以她摇了头，让他走。

她的拒绝似乎刺伤了他，他甚至抓不住墙砖，就那样跌落下去。

她想也没想，跳窗而出，抓住了他。

他的手很暖，他落在她额头上的吻有些烫，他用力地抱她，几乎要让她窒息，害她险些都控制不好悬浮魔法。

后来她跟着他出了城，他们过得很辛苦，总是有奇怪的生物追杀着他们，还有莫名其妙飞来的闪电袭击，他们很多次死里逃生，伤痕累累。但她很快乐，因为他总是会在危险来临时挡在她的身前，总是会在寒冷的夜里帮她温暖冰冷的双脚，也总是会变戏法一样用摘来的果子做好吃的果糖给她……

女巫终究还是追上了他们。

“你跳下去，”容颜艳丽的女巫在夜色里笑靥如花，指着翻起巨浪的黑色漩涡盈盈地对着乐迪：“你跳下去，我以后就不再追杀你们—你和你的叶子。”

几乎没有犹豫，乐迪纵身跳进漩涡，娇小的身体瞬间被黑浪吞没。

女巫在岸上大笑起来，拍着双掌，摇摇头，说：“你这个蠢孩子，你怎么还是这么笨呢？”

乐迪费劲地在波浪中扑腾着，无力回答。

“不过叶子确实挺可爱的呢，看到我都挪不开目光，傻愣愣的可爱。”女巫灿烂地笑着说：“他刚还跪下来求我跟他一起走呢，说我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不会的。

叶子不会的。

乐迪摇着头，她不想听女巫说的话。但那些话却越来越响，反反复复地在耳边回荡。

巨浪呼啸着，将她往漩涡的中心推去，她拼命地向岸边游去，前进几步又被巨大的吸力拉回去，惊恐而愤怒的情绪几乎将她吞噬，身上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痛感，力气和知觉都在一点一点消失。

耳边仿佛传来叶子的声音，很微弱的，乐迪仔细去听，又消失了。

是啊，怎么会是他呢，他离开了，头也不回的。

女巫在岸上开怀地大笑，笑声快要刺破乐迪的耳膜。

她想起女巫笑盈盈地抱着叶子的样子，姿态妩媚万千。

乐迪游不动了，她要被吸进漩涡中去了。

“乐迪，乐迪。”

熟悉的温暖而温柔的声音。

“乐迪，你会游出去的，别放弃。”

于是乐迪抬起手臂，再一次奋力挣扎，对抗着逆流，努力向前。

时间像过去了几个月或是几年，乐迪在漩涡中游出被拖回再游出的行为重复了数千万次，在她精疲力竭之际，她终于游出了漩涡，爬上了岸。

站在堤岸之上，乐迪突然觉得全身充满了力量，劈天裂地的力量。于是她朝着天空伸出双臂，呐喊一声，释放出了那巨大的力量。

一道巨型的闪电裂天而出，携着雷霆万钧之势，冲入漩涡的中心，水流瞬间一滞。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无数道闪电劈裂下来，切入漩涡之中。密布的闪电烤干了黑色漩涡，留下一个骇人的巨型深坑。

乐迪觉得浑身轻松，眼睛一闭，懒懒地朝后倒去。

是梦，乐迪醒了。

那些刻画得很深的记忆总是她的梦里浮出来，让她一遍一遍经历当初那些惊惧和痛苦。

身上很痛，就像刚爬出漩涡的时候，浑身若焚。

乐迪睁开眼，看到弗雷特背对着她站着，背着剑，抱着双手，胳膊上的肌肉线条明晰。背后的巨剑上，各色宝石熠熠闪光。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只是没有艾伦和克莉丝特，也没有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