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河元年,康景帝登基为帝,成为大齐上下五百年间的唯一一位女帝。
女帝在位不过三载,却平定猛尔之乱,铲除外戚蒙氏,立新法,改旧制,举国安定,欣欣向荣。
永河三年冬至,帝大病暴毙。
时年积雪深厚,传帝心腹中书郎沐清之闻此噩耗,顿咳心头之血,长久跪地不起。
只是在那日,上京城中的征西大将军裴铭远在进宫之时突遇刺而亡。
举国莫不哗然哀痛,明君甍,良将殁,唯有沐清之一言威慑庙堂,竭力拥戴宋武帝登基,改国号永安。
武帝不过十岁稚儿,朝堂上下,三书六部,皆承先帝遗志,尊中书郎沐清之为摄政大臣。待帝满双十,才允放权。
摄政大臣沐清之,先后历经三朝,忠心耿耿,从无二心,为大齐鞠躬尽瘁,肝脑涂地。永安三十六年秋,因病去世于其府邸。帝哀其一生为国献力,但伶仃孤寂,不娶一妻,追封其为昌平侯。
史官曾记,武帝每念及沐臣,常捶胸顿足,掩面叹息:景帝堪负沐臣之心,朕不曾负。
永河二年冬,正值隆冬大雪之际,千重宫阙,逐渐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雾,雪色粘于角楼砖瓦,彷佛镀上了银白之漆。
鸾殿内的香炉内正升起袅袅香雾,透过珠帘朝内看去,长案前那个一袭暗红龙纹皇袍的女子正抬眸淡淡地扫过面前的男子,鼻间哼哧不屑道:“沐爱卿,朕只知道你这次其心可诛,什么时候蒙家的幺女入了你的眼,你竟对她上心了?”
沐清之站得笔直,不卑不亢地对上帝王凌厉的双眸,却不痛不痒道:“陛下让微臣铲除异己,微臣已四处奔走,搜刮证据,只是不知陛下可听过昔年韩子之计?”
景帝敛了神色,静思冥想片刻,韩子她曾在史书上见过其名,入赘敌国,韬光养晦,在大齐下攻之时,偷取布防之图,一举歼敌。
她缓缓起身,掸了掸沐清之肩头的清灰,笑得意味不明:“朕从未想过,以你去换取任何东西,清之,你该是明白朕的醋意的…”
沐清之呼吸一怔,他看着面前女子眸中细碎的光亮,终究躬身作答:“微臣的心中只有陛下一人,必然所作任何牺牲皆为了陛下的大业。”
景帝顿时蹙眉:“你不是为了朕,你是为了大齐…可朕要的不仅是你的忠心…也罢…还有何事需禀?禀完了你也可以回去了…”
沐清之悬着的心终于归于平静,他轻声说道:“蒙太傅在位多年,根基深厚,朝中关系错综复杂,他的党羽尽如附膻之跙,难以根除,陛下想要成事,须得征西大将军的鼎力相助…”
“清之!”景帝突然大怒,端起长案上的茶杯朝他的肩头扔去。杯中未尽的茶水落于暗紫的官袍之上晕染开来,帝王直勾勾地盯着他,良久,他才蹲下身作式要捡碎掉的瓷片。
只是他的手也颤了颤,稍不留意,竟也被无情地划破了口子。
“陛下,裴将军本就在猛尔之乱中,大获其胜,如今手握禁军,他虽是蒙太傅的侄儿,可是他的心是向着你的…再说,那年陛下与他共乘一骑,此事在西北传至上京,都说未来的皇夫…”
不知为何,他的舌头仿若打了结儿一般,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景帝看着他慢吞吞起身站在那里,昏黄的日色透过棱窗倾洒在他的身上,竟是有种出尘的寂寥。
景帝咽了咽口水,颓然道:“清之,你真的这么了解朕的吗?还是你觉得你可以肆意揣摩圣意?”
“微臣不敢。”
沐清之被她以休憩之由屏退下去。她大声唤来近侍收拾妥当,只是眼尾扫过近侍用布包起的破碎的陶瓷片时,心中顿时涌上一股忧切。
“去将朕的金玉露取出赏给沐卿,并告诉他,朕无需他赐教,望他好自为之…”
沐清之是大齐最年轻的中书郎,五年前高中状元,一路顺风顺水,从内阁学士被先帝提拔为大理寺卿,景帝即位之后,特封三品中书郎。
景帝对其信赖有加,朝野诸事,更是交付其手,从无生疑。
永河元年冬,猛尔作乱,景帝封裴铭远为征西大将军,得令领兵平定其祸。
那时汾城,靖城已失,猛尔其军正洋洋自满。裴铭远一至西北,便大挫其威风,连发三次大战,终收复失地,让猛尔不得不投降认输。
猛尔之王上书其言,望景帝能赴边关,与其签订息战盟约。
景帝大喜胜战,遂在第二年开春直达西北。
那时的裴铭远,见到这个虽疲累无比,却仍关心众将的帝王,心中更是对其钦佩。
西北之景甚为壮丽,帝初登基,离朝野又远,更是放开心性,常爱在闲时于边城吃酒行乐,毫无架子。
裴铭远伴于帝王近侧,更对其日生爱慕。
某日她上街准备去西子楼再吃壶烈酒,却不经意瞧见一位少年正偷偷摸摸地将手钻入白衣男子的腰间,偷拿钱袋,鬼祟而逃。
她顿时怒极,命侍从前去追查,自己也按捺不住往少年方向奔去。
可她没有想到这一跑,跑崴了脚,一幅糗样被巡城的裴铭远瞧了真切。
裴铭远下马半跪在她的身旁,悉心揉着她的脚腕,抱着她上马回府。
她永远忘不了那时裴铭远用着阴鸷的眸光盯着她说道:“陛下,你该是君,为君者需爱护自己,方能庇佑下人。”
裴将军与景帝同乘一马,将景帝抱落下马,更服侍榻前,细心照料,随军的将领说,裴将军怕是要做景帝的皇夫了。
景帝从不知晓,沐清之听了这风言风语,心中一瞬骤痛难受的模样。只是他总是披着端庄清雅的外皮,旁人瞧不得他罢了。
可是景帝回朝之后,与裴将军却不了了之。
裴铭远在回朝那日,动情欲对她行不轨之事,望着她泪眼婆娑犹如受惊之兽模样时,却胆怯地退缩了。
他曾抚着她的眉眼低声下气道:“陛下心中装得那个人究竟是谁呢?难道臣裴铭远配不上陛下吗?”
她那时害怕地很,只想得无论如何,要是裴铭远真做了那事,她便将他阉了,再杀了他。
只是听见他如困兽之语,却站起身抚袖拭泪,理了理衣衫狠厉道:“朕念你有功,此事不与你计较,只是从今往后,望你不要再近朕身…”
那时的裴铭远眼眸深处满是沉痛,他咬紧牙关答道:“臣定会有一日会让陛下来求着臣…”
自裴铭远回朝之后,除朝堂之事,再不与她沾染半分。
但是他却扩张势力,对她步步紧逼,甚至娶了她的亲妹,虐待至死。
他目无皇族,功高盖主,虽不站队,可他又是蒙太傅的亲侄儿。
若是他们联手,那她这皇帝还须做吗?
自从沐清之那日见她,与她不快起,一连五日,他亦抱病不上朝了。
只是近来蒙氏幺女被他拒在府外让她顿时宽心不已。
果然,清之还是最听她的。
临近年关,她带着一箱珍奇食物前去他府上探望。
只见庭中那一袭白衣,墨发被白玉冠束起的男子生生入了她的眼眶,再也推赶不得。
他略有喜色又有忧色,望着她的眸光让她也忐忑不已。
嘘寒问暖一番,她却听他言辞恳切道:“陛下,臣那日的提议,你可有决策?
她顿时来气:“爱卿莫不是要我以身相求于他!”
“陛下,凡成大事…”
“真要有牺牲吗,沐清之,你不知他的心思吗?你不知朕的心思吗?朕真是看错了你!”
那夜她折返回宫,第二日却召了裴铭远入宫。
裴铭远却拒绝景帝之令,让她于除夕之夜前去将军府中。
景帝从未想过,那年的除夕之夜,会是裴铭远与她的成亲之夜。
满目的莲灯铺于将军府前,她带着一丝慌乱随着莲灯的方向渐渐走向那人。
裴铭远站在火烛通明的桃花树下,一袭红袍,美得雌雄莫辨,他说:“陛下,臣等这一日已经很久了…”
她想过无数次站在树下的会是沐清之,可她从未想过那个人会是裴铭远。
永和三年春末,蒙太傅因申乡举人联名上表告发,经大理寺卿严查罪证属实,禀于景帝,中书郎沐清之于朝堂举证数罪,被景帝处以腰斩之刑,举家流放。
其侄裴将军因大义灭亲,被帝大为褒赏。
那时的景帝,却正怀胎三月。
景帝对腹中之子,颇为厌弃。
她瞒着众人骗过了请脉的御医,偷偷想要将这个孩子打掉。
这孩子不能生下来,他若出生,难保他爹将来不会因此子称帝,断了祖宗的基业。
自她滑胎之后,裴铭远知晓这个消息,更是心中大恸,打着为她养身子的名义久居宫内。
偶尔沐清之进金鸾殿时,还能望见珠帘后面长案一旁于榻上斜卧看书的男子。
他心中又惊又怒,如今的裴将军,怕是越来越不将帝王放在眼里了。
待那男子在帝王的眼色之下离开之后,他才忍着酸涩觐言道:“陛下,莫要忘了他手中的权势…臣只怕,大齐的江山…日后在他手中触手可及,如砧上之鱼一般。”
“沐卿倒是胆小的,朕只怕他不敢,听说临近冬日,猛尔使臣入朝参拜,此事就由爱卿全权负责吧。”
沐清之不知怀着如何心情走出殿外,只是那个女子眸间的温柔他永远也忘不了。她说:“清之,猛尔这次不简单,朕怀疑他们与裴贼勾结,朕能信的唯有你一人了。清之,你也信朕的,对吗?”
谁也没有想到,那年冬至迎使夜宴,竟成了景帝在世最后一夜。
猛尔的使臣早已买通了景帝近旁心腹。
只是裴铭远的死却是景帝一手策划。
景帝原以为自己可以金蝉脱壳,只是她太自负,想要证明自己给沐清之看了。
沐清之知晓这一切时,已是成了摄政大臣的第二年攻下猛尔凯旋归朝之际。
他还查到,猛尔欲与裴铭远沆瀣一气,只是裴铭远表面答应,实则暗渡陈仓,否则他也不会这么轻易攻下猛尔。
到底谁负谁呢。
沐清之不禁失笑,他忽然朝屋外看去,宫廷之中,依旧是宫花絮絮而落的凄惨模样。
那年夏天,有个粉衫女子娇俏地跑入他的怀中,却硬生生搅动了他的一池春心。
后来她成了康景帝,再后来,她让自己替她守好江山。
守不好的话,他有何面目在黄泉路上见她,说一句婉儿,清之慕你已久,可愿嫁我为妻?
抑或者,陛下,臣愿做陛下的皇夫,只求一生一世,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