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颖儿居住的小巷实在狭窄,马车根本进不去。刘妈妈每次都是挽着包袱,用自己的一双小脚走进去的。
这次因为想着给张颖儿备产,准备的东西有点儿多,刘妈妈颠着小脚,根本无法独自拿进去的。齐婉清特意和张耀庭商量好,派了一个到过王家的长随,帮刘妈妈拿东西。
天寒地冻,雪花纷纷。狭窄肮脏的小巷被白雪覆盖,掩藏了杂乱和浑浊,显得有些清爽洁净。平时污水横流的狭小路面,冰封雪舞中,十分难走。
刘妈妈和长随带着大小包裹,一步一滑,两步一呲溜,顶风冒雪,有点跌跌撞撞地走到了王家门口。
刘妈妈伸手敲了敲眼前紧闭的破旧门板,同时大声喊道:“大小姐,开门啊!”
门一下子就打开了。
刘妈妈回头吩咐跟在后面的长随说:“你把东西给大小姐拿屋里—”她的话没说完,被长随的惊悚表情给吓回去了。
那长随目瞪口呆地直瞪着前方,眼睛瞪的大大的,眉毛飞到额头上,嘴巴微微张开,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刘妈妈狐疑地转过头,爆发出一声惊呼:“大小姐,你、你、这是—”她再次咽住了话头。
站在门内的张颖儿脸比屋外的飞雪还要白上几分,两只大眼睛深深凹陷,颧骨突出,嘴唇发乌,头发枯黄,甚至有丝丝白发夹在中间。一身纯黑的粗布棉衣裤,挂在骨瘦如柴的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关键是,她的腹部平平的,头上簪着一朵小小的、怎么看都不吉祥的白花。
“刘妈妈,你来了。”张颖儿似乎没有感觉到刘妈妈和那位长随的惊诧,语气平淡地说:“大冷的天,快进屋吧。”
刘妈妈和长随拿着包袱进了房门,张颖儿随手把门关上,挡住了门外呼啸的寒风和凌乱的雪花。
刘妈妈示意长随把东西放下,说道:“你先回马车那里去等一下,我和小姐说几句话就过去。”
长随放下手中的包裹、篮子,冲张颖儿点头哈腰一下,连话都没有说,拉开房门走进了风雪中。
房门啪的一声,再次合拢。
刘妈妈轻轻跺跺脚上沾的冰雪,拍打着身上的雪花,抬头笑着说:“小姐—”在看到抱着襁褓坐在炕头的张颖儿时,她的声音忽然拔高了几度:“小姐你已经生了?!”
张颖儿点点头,语气平淡地回答:“生了,生了好些天了。”
刘妈妈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她硬着头皮继续问:“不是还没有到日子吗?怎么就—”她觉得不好问出口。
张颖儿轻轻拍着怀中的婴儿,照旧淡淡地说:“动了胎气,就生了。”
“怎么就动了胎气呀?”刘妈妈随口问,同时好奇地伸头打量襁褓中的小脸蛋,说:“是男孩子吧?”
“是个男孩。”张颖儿配合地把襁褓往前伸了伸,让刘妈妈看看清楚,并没有回答头一个问题。
“好俊的小少爷!”刘妈妈笑着夸了一句,抬头看看张颖儿鬓角的小白花,心里翻滚着各种疑虑,说出口的话却是:“这大冷的天,怎么姑爷不在家啊?”
张颖儿眼中流淌着浓重的悲伤,双臂搂紧了怀里的婴儿,胸口闷痛不已,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我爹爹走了,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从炕头的被窝里响起,王桂枝的小小的头颅在妈妈身后探了出来。
“走了?去哪儿了?”刘妈妈感觉非常不对劲,忍不住刨根问底。
张颖儿抬手摸了一下头上的小白花,竭力忍住心头一阵阵绞痛,语气再也不平淡,声音嘶哑地说:“桂枝她爹,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刘妈妈惊觉张颖儿是在为丈夫戴孝,这个认知如雷轰顶,吓得她差点跌倒在地。她结结巴巴地问:“这是、这是、这是啥时候的事儿?”心想着,上次过来不过三两个月的时间,这王家咋就天塌了的感觉呢?
刘妈妈在张颖儿家的小屋子里面待了比预计长了许多的时间,彻底弄清楚了王家近期发生的所有事情。她心中叹息不已,想着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大小姐的命啊,真苦!
她试探着问道:“小姐,这天气太冷了,我看着小少爷身子骨有点弱,不如你带着孩子回娘家住些日子?”
停了片刻,看张颖儿无动于衷,又给自己搭了个台阶:“瞧我这老婆子的忘性大的,临出来前,少奶奶还说让小姐带着小小姐回娘家看看呢。这还不知道已经有了小少爷,要不,不知道得多惦念呢。”
张颖儿转脸看着刘妈妈有点夸张的笑脸,轻声却坚定地说:“我不会回去的。”
刘妈妈就不明白了,这姑爷人都没了,大小姐一个人还拖着一双幼小的儿女苦苦挣扎个啥呀?她心里疑惑,嘴里也问了,只不过说出来的话语没有那么直接,但意思是一样的。
张颖儿声音恢复了平淡无波,清楚地表示:“我是王家的媳妇,要把王家的后代抚养长大。”
其实,她心中始终没有忘记那个风雪夜,没有忘记和父亲激烈争吵时,自己喊出来的话。她倔强地认定,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绝不能让父亲看低自己,而再次辱骂不休。
人争一口气, 佛受一炉香。张颖儿就是要给自己争这口气,再苦再难都不会“哭着回去求”父亲!
刘妈妈认为,回到张家,并不会影响王家的孩子成长,只会是更好。
最后,倔强的张颖儿说出了:“我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这样决绝的话,刘妈妈才彻底放弃游说,告辞回去了。
因为耽搁的时间比较长,等待着刘妈妈的车夫和那位长随冻得搓手跺脚的同时,把大小姐从“一枝花变得像个鬼”的话题讨论了个彻彻底底。从此,张家后院流传着好几个版本的故事。
刘妈妈回到张家,在主院上房等着他的,除了张太太和齐婉清,张老爷和张耀庭也霍然在座。
随着刘妈妈的叙述,张太太从悄悄流泪到泪雨滂沱,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齐婉清站在婆婆身边,从红着眼圈到眼泪直流,同时不停地轻抚婆婆的后背,帮她顺气。
张耀庭眉头紧蹙,牙关紧闭,双手紧紧握拳,竭力控制着自己难言的痛苦和悲伤。
张老爷正襟危坐,脸上纹丝不动,仿佛对刘妈妈的叙述没有什么感觉。
听到刘妈妈说出:“大小姐说她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时,张老爷大喊一声:“孽障!”身子一颤,直接向后仰倒,竟然是晕过去了。
张家上房顿时一片混乱。
请来的大夫说,张老爷这是急怒攻心,造成的昏迷。以后要千万小心,不要太受刺激、不要情绪太激动,否则很可能会中风、瘫痪,甚至危及生命。
一番针灸,一碗汤药,把张老爷给救了过来。
张老爷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你们不许接那个孽障回来!”
张太太和张耀庭再心疼张颖儿,也不敢拿张老爷的性命来赌,不敢再惹张老爷生气、发怒,只能偶尔偷偷地接济一下贫苦至极的张颖儿。
即便张家上下都小心翼翼,万事唯张老爷马首是瞻,张老爷的身体状况还是好像风雨飘摇中的破房子,越来越破,越来越衰败了。
因为时局动荡不安,因为洋货的大量渗入,因为张太太的身体、精力、眼神逐渐衰弱,裕隆庄的生意已经大不如前。兴隆行的生意也因为种种原因有所下滑,K市崛起了一些新的商号,张家在K市首富的地位已经不复存在。
张老爷拖着病体重新出山,亲自掌握所有的生意,希望一举扭转颓势,却是力不从心,眼见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无力回天。
在不是很久之后,张老爷终于病倒在床,没有拖多少时间就撒手人寰。从张颖儿决定出嫁那天起,直到去世,这位倔强的老爷子都没有再见过女儿一面。
临终前,张老爷居然还是非常强硬地说:“不许那个孽障给我送葬,我不稀罕她的上香,不要她给我烧纸!”一句话,断绝了父女俩见最后一面的可能性。
没有人知道张老爷对女儿究竟抱有什么样的感情?也没有人知道老爷子对自己的固执己见、一意孤行是否后悔?所有人都看见的是,张家父女天人相隔,永远不可能再相见!
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力量使然,张老爷临终前的决绝,像一个魔咒,足足影响了他身后几代女子,留下无尽的遗憾和伤痛。这是后话。
张家的人们在张老爷生前不敢违拗他的意愿,在他身后更是不想忤逆他的遗愿。何况自古以来,有一种说法就是“死者为大”,张家上下真的没有人告知张颖儿她父亲去世的消息。
张颖儿没有能够送父亲最后一程,甚至不知道在自己咬紧牙关,苦苦挣扎,心里想着绝不向父亲低头的时候,父亲已经永远离开了。
从此,张家的生意、生活重担完完全全压在了张耀庭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