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山和北山的地理位置颇为奇怪,南山在城市的北方,北山在城市的南方。几经考虑,其实也没有太多考虑,大概是直觉使然,我选择搬到北山。
北山相对于南山而言,人迹较少,也正有了我要的清净。住的小屋是前人留下的,木板搭起的框架,屋顶盖着干枯的麦草和生了青苔的瓦片。我又在县城里买了一张厚厚的塑胶膜覆在屋顶,余出的四角折下去,钉在小屋的屋檐上。小屋内部与我起初的构想一样,角落里放了一张尚还完整的木床,椅子和书桌在另一个角落。书桌右上角是污迹斑驳的窗户,采光会比较好。此外床头边有个纸箱,也用塑料膜包了起来,我的全部家当就在里面。
小屋在北山的南面,基乎没有人会来。北面是城市,近些年楼房和人口在惊人的增长,我一度以为这也是我选择在北山独居一段日子的理由之一。城市发展对于一些人而言诚然是好事,于我却是不大想接受的。在北山上的日子里,我才在回忆中寻找到关于这一点的解释:事实上我想远离的并非城市本身。
每天清晨我会打开小屋的门面向南方而立,迎接苍茫而清晰的世界。东方的朝霞斜穿大地,和笼罩山野的薄雾交织在一起;山中的飞鸟轻快地飞翔,草木的生命以强劲的姿态肆意在天地间摇荡。每当看到这些,我的心就会安宁下来。而人的心一旦安宁,也就不会再去想那些无足轻重的理由。
我常去的地方是山腰上的竹林,那里有一大块常年滴着浸水的石壁。我清晨散步到石壁前,坐下看一会儿书,有时候会唱几句,唱累了躺在地上深呼吸,再起身接着往下走。山脚下是一座村庄,住了十三户人家,全是老人和孩子,年轻人全部在大城市里打工。村里的老人们生活清淡,上午上山做点农活,下午聚在一起休息。我上午也常去帮他们做一点地里的活,有时中午留在村子里吃饭。下午和一群老头子坐在土地上喝茶聊天。傍晚一个人到竹林里待上一会儿,晚上再回到小屋,写一点信,想一些事情。
妹妹来看过我几次,带来一些生活品和书纸。她给过我钱,但是在山上我不需要钱。妹妹每次来都会给我讲一些曾经的事,以及它们如今的结果。我心中知晓她是在提醒我万不可放弃过去的生活,我也没有告诉她,我不会再放弃任何一种生活。母亲死后,我住进了北山。那时候我才告诉妹妹,我需要去夯实一些事情。她也从不曾显露出一点反对或是劝说的意思,即使我试图远离从前的一切,这一切里也包括她和死去的母亲。妹妹在这种不安里仍然对我说,她有一个不凡的哥哥,并且一直以来,长此以往,都会是。
有的夜里我把椅子搬到小屋门口。漫天的星星,吹来的夜风带着一股银河的清爽。我坐在椅子上,眼前挂着谢幕的大地,脚下是座深谷,谷底的村灯晕着昏黄的光,好像陷在黑暗里的萤火虫。
这些夜里我会不住的想,生命存在于世的归宿是否从来都不是死亡。而我曾经对于死亡的执念深陷在北方的城市里,是否又是对生命的背叛,因为我试图决定它的归宿,同时抹杀了它的自由。
妹妹最近一次来看我,说起了小漫的事。小漫去了向往已久的西藏,脸上晒出了两坨高原红。回来以后,小漫找到妹妹,说她又要走了。妹妹问她去哪儿。小漫说,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像你哥哥一样。
有时候我觉得他们都以为我死了。妹妹总说那是因为我对生活太认真。现在我依旧不知道生命应该如何度过,我依旧不知道,究竟应该以什么姿态,面对这个纷杂的尘世。
二
很久以前,我和小漫常去南山约会。我们在山顶上倚着身子眺望远方。那时候才知道为什么北方的山叫南山,南方的山叫北山;也许它们本该叫“望南山”和“望北山”的。这两座山隔着一座城市遥遥相望,像是一对永不可接近的爱人。我和小漫总是在山顶上幻想一些美好的故事,比如山的故事,城的故事和我们的故事。
南山的北面是悬崖。南山很高,悬崖里终年飘荡着白茫茫的雾,因此我们在山的故事里总把南山说成那对凄惨爱人的男性,代表雄伟与决绝。
小漫和我站在悬崖边。我对她说,哪一天我活不下去了就从这里跳下去。
什么境地才能让人活不下去?她问我。
比如失去一些东西,放弃一些东西。
小漫点了一根烟,然后递给我。我抽了一口,小漫把头靠在我肩膀,闭着眼睛说,不会的,你永远不会。
后来在我生命中缺失了二十多年的母亲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痛哭流涕,紧紧攥着我的手。再后来她又死在我面前,痛哭的人变成了妹妹。彼时我不懂她为何要回来,现在也依旧没懂。父亲死后,我和妹妹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何以在消失以后,突然以母亲的身份闯入我们的生活,而在我斑驳的童年记忆苏醒后,又再次离开,并且永远不会再回来。我断裂了二十多年的对于母亲的感情,在大起大落间变的模糊而脆弱。
也许不幸间是有必然联系的。
在我想要和小漫倾诉不幸的时候,小漫也离开了,没有任何理由。朋友们相继远去,留我一人在原地不知去向,他们走的时候,没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你现在应该立刻启程去追赶。苦苦支撑的公司终于无力再维持,我成了穷光蛋,并且没有一丁点东山再起的雄心。夜晚也不会再有美好的梦境,那些关于小漫,关于母亲的。我试图放弃那些幻想,但空荡的现实把我包裹起来,我感到深深的不安和无力。
当我发现自己已经落魄到一塌糊涂的境地,才意味到造成这一切的是失落的自己。于是我仇恨的名单里添上了自己的名字。
在离死亡最近的那些时日,我依旧常常到南山上去。
南山上生着茂密的柏树。柏树林里有条铺满落叶的小径,通往山顶的悬崖。小径两旁布着密密麻麻的坟墓,让幽暗的树林愈显阴森。
以前看到这些墓碑,我想一座墓碑都代表着一段往事;现在看到,我会觉得每一座都是一个生命的兴衰。可当时我满脑子只有一句话:这是我的早晚的归宿,晚些去和早些去,都是一样的。
我迈开双腿不自主地大步向前走,妹妹像小时候一样紧紧拉着我的衣服。她很害怕那些墓碑,更害怕我会继续往前走,走到悬崖边,跳下去。
直到今天我才能想到妹妹当初有多无助。如果可以,她也许愿意替我分担,因为两个人绑在一起总会让她觉得更踏实。我没了,她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我和妹妹走到悬崖边,她在身后拉着我不许往前走。我们于是坐悬崖边的石头上彼此沉默。
下山的时候,妹妹突然对我说,哥,你要还在意自己,其实这些都没什么的。
晚风吹过她的脸庞。我转过身,看着眼前的城市。这里埋着我过往的荣耀与不堪。我想死是因为我放不下它们。但在我看清这一点后,我依然放不下。
现在我才恍然而悟,人所能遇见的不幸无非两种:必须活下去和必须面对时间。如果已经被一种压垮,就只好选择另外一种。是吧?反正我们总是要承受的。
三
秋末的时节,北山仍旧遗留着生命临终时的光彩模样;仍旧有飞鸟,穿过空中飞舞的片片红叶,飞往天尽头的夕阳。
小屋来了位姑娘,为她刚死去的父亲守坟。那些时节,妹妹的的工作忙起来,很少再来;姑娘住在小屋,我只好到山脚下的村子里借来木板和稻草,在地上腾出一小块地方睡。好在夜里有个人说说话,即使她沉浸的悲伤里极少言语,也能让我想起小漫还在的日子。我想我是爱她的,因为她给过我那样好的时光。好时光就是好时光,就算什么都没有了,也会在生命里发亮。这种亮光会让一种人觉得此生无憾,让另一种人羡慕从前的自己。我大概是属于后一种。这位姑娘相貌很是不赖,那些只有月光的夜里,我在地上的黑暗中看到她覆着月光的美丽苍白的脸,就开始羡慕起从前的自己。
姑娘在夜里会侧着身子偷偷哭泣。起初与她同来的人告诉我,她在这世上没有了亲人。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安慰她,也许根本不必安慰,我相信人心总会有自己的答案。
很快就入冬了。
姑娘在小屋住了半个月,临走时拿给我一些钱。我想一想,还是收下了。临走的前一夜,气温骤降,下了些小雨。半夜的时候,我冷的浑身发抖。黑暗里传来姑娘的声音,让我把被子带到床上去睡。我们互相紧抱着,姑娘的眼泪滑到我手上,我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我们在黑暗里四目相对。她用沙哑的声音轻声说,我明天就走了。我说,嗯。
姑娘走后,我继续着不紧不慢的生活。独居的日子让我更容易看清从前的自欺欺人,死亡越来越遥远,而生命亦如是。
后来妹妹来看我,说有个女人从南山顶的悬崖上跳了下去。我问她是多久。她说的日期正好是姑娘走后的第二天。
我于是感到一阵疲惫,因为我终究无法去假装洒脱;因为我忽然明白,人总要有些牵挂,才能疲惫而坚强地活下去。死去的姑娘,和我,都是一样的。
四
妹妹说人生就是寻找的过程,人却必须要在这个过程里不断地放下生活,捡起生活。我知道她是想让我回家,但闲适惯了,我又不太想这么快就回去。我告诉妹妹,再等一等。
妹妹问我,等什么?
我说,不知道。
过了一段时间,小漫站在了我面前。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惊讶,就好像我知道她总会在这样一天回来一样。我们一起住在小屋里,白天一起下山,晚上一起回来。有一次我问起她为什么要走,小漫跟我重复了妹妹的话。她躺在我胸口,轻声说,但每个人寻找的方式都不一样的。
我问她,寻找什么?
她说,让心安宁下来的东西。
又过了一段时间,村子里的一位老人死了。听说她是憋着一口气,见到女儿才死的。我曾和死去的老人聊过天。他是个见识广博的人,年轻时浪荡过不少地方,老了以后却也只能回到家乡,并在这里回归大地。
冬夜的繁星通常预示着次日晴朗的天气。老人正死在这样一个夜里。鞭炮声在山谷里回荡,吵醒了我和小漫,我便知道一个生命消逝了。我心里有些乱,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小漫说我知道的关于老人的故事。小漫说也许她以后也会这样。
有的人需要从心里寻找,有的人需要在这世间寻找。小漫说,我和他也许是一样的。
我想我大概算是第一种人。
另一个繁星密布的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下着倾盆大雨,我一个人急匆匆地走在南山那条布着密密麻麻的坟墓的小路上。我走到悬崖边,被大雨浇的浑身湿透。突然一阵大风刮来,我掉进了悬崖。
梦做到这里我依然没有醒。我感到一阵眩晕,然后有一种醉酒般的迷幻感觉袭来。我叫了声母亲的名字,没人回应。我又叫了声小漫,接着就醒了。
第二天果然艳阳高照。我忽然想下山了。
那些不想面对的呢?那些让我想要去死的苦难呢?那些无能为力、自欺欺人的生活呢?那些迷途的方向那些对生命的迷茫……我知道我依旧放不下的。
妹妹是下午来的,她似乎猜得到我的心思。她说,等到了吗?
我说,没有,但是我们走吧。我转过头看着小漫,她拉起我的手。我又看到了灿烂阳光下的北山,仿佛回到初来的时候。
我知道我要离开了,尽管我依然放不下。
可是放不下就是放不下,放不下就不要放;我们可以抵抗,也可以顺从。我希望有一天真的能看到梦里的自己,他袒露着胸膛,在风雨雷电中笔直地伫立在悬崖边。我看到他的生命,以坚硬而柔软的姿态,在时光里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