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一年,郦城换了一任县令。新任知县庞蕴拜过官印后的第二天,就有一位尼姑到县衙递状喊冤。庞蕴接过状纸看过,伸手到签筒抓签,准备传唤被告人到堂。这时,公案旁的一位书吏给他使了个眼色,庞蕴踌躇了一会,将手变向伸向惊堂木,抓起来拍了一下说:“此事,本官待详察之后,再升堂公断。暂且退堂!”跪在堂下的尼姑见县太爷瞬间改变主意,微露失望,磕了个头说:“明日小尼再来侯堂,还望大人为小尼做主。”
退至内衙,庞蕴一边吩咐更衣,一边派人将那书吏叫来。坐在书房等那书吏的时候,庞蕴将那张状纸所述之事,又在脑子中过了一遍。
尼姑法名妙象,是城南一栗庵的主持,四十多岁。平日里持斋念佛外,以与人说因缘度日。因此,郦城大家小户的内眷莫不与妙象相熟。其中以与缙绅魏吉夫的正房夫人柳氏关系最为莫逆,柳氏对一栗庵的布施也是非常的丰厚。去年元月,柳氏突然病故。妙象亲到灵前祭奠,停柩的七日她是天天必到,尽心尽意为柳氏唱经超度。
半年之后,魏吉夫的小妾路氏也染疾身亡。停柩两天之后,忽然又活了过来。路氏活过来之后,却自称是之前死去的柳氏,说自己原不曾死去,是小妾路氏勾结妙象用巫术将自己的魂魄拘禁于一口瓶中,埋于一栗庵的门墙下。半年之后,门墙倒塌。重修门墙时,也就是路氏病亡的第三天,工匠挖墙基不慎挖到那口拘魂的瓶子,并将其打碎,柳氏的魂魄才得以从瓶中逃脱。柳氏魂魄一度如孤魂野鬼一般四处游荡,经其他鬼魂指点方才找到城隍庙,向城隍喊冤。城隍受理柳氏的冤状后,差鬼使将路氏魂魄拘来审问。路氏在城隍的严审之下,对自己勾结妙象一事供认不讳。城隍因此判路氏魂下地狱,判柳氏还阳。然而,此时柳氏的原身已入土,魂魄不能复入,于是城隍便判柳氏魂魄借路氏的躯体复活。
柳氏复活的消息一传开,一栗庵立刻便被众口所唾的口沫淹没。因为这段时间,一栗庵好端端的门墙真的无端端地倒塌,重修门墙时,工匠确实在墙基下挖到一只瓶口贴了封咒的瓷瓶,揭开封条,瓶子空空的,捡拾到瓶子的工匠坚称揭开封条后看到一缕很淡很淡的烟冒出,瞬间即逝,心生惶恐,失手将瓶子打碎。情景非常符合柳氏还魂后所说,且有众多眼见为凭。又何况,工匠们是妙象自己找来的,有多年的主雇关系,全是良善之人,与一栗庵没有龃龉往事,对一栗庵和妙象没有陷害之心。因此,妙象自然更难逃其疚,成为千夫所指的人物。只不过,妖巫害人,清律没有相关法条,纵然物议汹汹,官府不加过问。但原先香火鼎盛的一栗庵从此门可罗雀,甚至有人扬言要拆掉那座庙,说里面指不定还有多少人的魂魄被拘禁在地下呢。庵里其他的尼姑在那件事之后,纷纷离开,只剩下妙象一人。她不是不想离开,而是听到风声,只要她一离开县城,就会被加以私刑处死。许多和一栗庵有过来往后又死去的信徒,她们的亲属要杀死她好让亲人的魂魄逃脱拘禁瓶。如今的妙象,寸步不敢离开县城,只能忍辱偷生,一次次上县衙递状喊冤,请求查明柳氏借路氏还魂的真相,还她的清白。
妙象状纸主告两点,一告魏吉夫与路氏污损她的名誉;二告魏吉夫以妾为妻,设下还魂骗局。
整件事情荒诞诡异,像是聊斋鬼话。如果作为一个案件来看,却是颇为耐人追寻。在庞蕴这里,他已经将之作为一个案件来看。本来打算当场拘人审谳,书吏蹊跷的眼神,让他决定,先听听第三方对这案子的看法,以后可以用来对照原告和被告的说词。
管家将书吏带进书房,书吏行过礼后庞蕴赐座,书吏欠着身半坐下。
“适才在公堂之上,你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本官说?”庞蕴开门见山问道。
“大人,适才在公堂之上是不是要传唤某人?”书吏反问道。
“正是,我要传唤状纸所告之人魏吉夫。”庞蕴答道。
“大人刚来本地,人头不熟,便胡乱发签传人,小人认为也忒鲁莽了些。”门吏斜欠着身子,神态恭敬有余而言语却毫不掩饰地冲撞。
庞蕴看着书吏,心知这些个胥吏,虽无品无级,但各个久处衙门,通晓公文律法,深知各种不成文惯例,加上盘踞已久,相互勾结,他们的势力实在不下于像他这样的铁打的营盘上流水过来的县令,要是看不透这点,或容不下这点,那他们就会让你这个知县做得比较痛苦。这一点在离京前杨部堂跟他有过交代,他一直都提着这个小心呢。
“哦,那倒要请教魏某人是何许人也?”庞蕴不动声色地说。
“请教不敢,想必大人未曾看过这本名录,大人只要一看,便知其人是谁。”书吏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掏出一本书来,起身捧到庞蕴眼前。
这是一本光绪十九年印制的《缙绅名录》,是郦城版的。里面收录郦城所有的缙绅的名字和官位。有的官位是现任官,有的是曾任官位。总之,这是本和庞蕴在京城买的《缙绅名录》同样性质的交谊指南类的书。庞蕴刚来郦城,还没来得及买一本当地的,现在,由书吏递了过来。
庞蕴接过名录,随手一翻,便翻到夹着一根竹签的那页。上面用红笔在一个人名旁划了道线,那个人名就是魏吉夫。魏吉夫的前面是一位江浙盐运使,在他的后面,是一名在职的偏远省份的巡警道台。这样的排列引起庞蕴的兴趣,他要看看这位的来历如何:
魏吉夫,郦城人。光绪十二年进士,后放福州某县任知县,两年前致仕还乡。著有文集《半闲堂集》一部,共十三卷。而年龄,算到现在,不过四十挂零,比庞蕴还小三岁。
名录的信息就这么多,但从魏吉夫在名录上的排名来看,暗示着其应该有不平凡之处。这就是《缙绅名录》编排上的潜规则,不会过于赤裸,只在懂得的人眼里,才洞若观火。
庞蕴将名录阖上,微笑着说:“原来是一位前辈,果然失敬。”书吏见庞蕴态度如此,很是孺子可教,也就坦诚相告:“这位魏老爷,虽说已经致仕,但在本地的缙绅中,还是颇受敬仰的。大人要是贸然传唤他,岂不是——”庞蕴点头表示赞许。
“只不知魏前辈因何事致仕?”庞蕴问道。
“是不小心被当地的一位书案蒙蔽,审错了一个案子,闹出了人命。”书吏答道,他寥寥三句话立马就勾起庞蕴的兴趣。他所说的书案,也就是俗称的师爷,分为刑名师爷和钱谷师爷,都是县令上任前自己聘的,与县令的关系非同一般,县令受蒙蔽也有可能是县令在包庇。
“什么案子,说说看。”庞蕴问道。
书吏见果然勾起县令兴趣心中得意,在凳子上扭了扭,将身子坐正。
“本是一件到不了人命案的案子,只因为书案贪图两百两贿银方才造成。当地有位富户名叫陆嵩的状告自家长年李大狗盗窃白银三十三两,自行捉拿送官。刑案吉杞两造一审,发现却非陆嵩所诉,另有隐情。富户陆嵩与长年李大狗之妻袁氏勾搭成奸,陆嵩想将袁氏娶为小妾,叫来李大狗,准备给他三十三两白银让他休妻另娶,却遭李大狗一口回绝。李大狗明说不愿追究妻子与东家的奸情,只求东家到此作罢,他们夫妻依旧相守度日。陆嵩见李大狗违逆自己,将之捆捉到县衙,并将本用于买人妻为妾的三十三两银子诬告为李大狗盗窃的赃款。吉杞将李大狗的口供再讯陆嵩,陆嵩亦供认不讳。本来案子至此已经大白,可陆嵩暗中送给吉杞两百两银子,请他将案子仍按李大狗盗窃定案,并为谋夺袁氏起见,要求将李大狗弄死。吉杞收了贿银,重审李大狗,在李大狗不肯改供时对他用刑,判下的刑罚是鞭笞三百。用刑前,吉杞暗中吩咐施刑的衙役周大发,让他将鞭子蘸水,下狠手打。打到三十二下时,李大狗一命呜呼。”书吏双手指指画画将案子说了个大概。
“且慢。”庞蕴插话道,“刑案审狱,可以回避县令?县令难道一概不知一概不予过问?”
“吉杞是魏老爷上任时带来的刑名师爷,一般的小案子都交由吉杞先行审讯。”书吏答道。
“难道给人用刑也是师爷可以做主的?”庞蕴问道。之所以这样问,乃是大清律规定地方只有主官有权用刑,幕宾不得擅自动用,否则有罪。
“这个倒也不是。正因为此缘故,案子就结不了,越审越差了。”书吏说道。
“说下去。”庞蕴道。
“李大狗受刑而死,其妻袁氏见丈夫死状凄惨,心生后悔,于是向县衙告状鸣冤,供出自己与东家的奸情,要为丈夫洗雪冤屈。这次魏老爷亲自审,才知吉杞辜负信任,将一件诬告小案办成了人命大案。但魏老爷仍有意维护吉杞,只是责备他不该擅自判刑,而且李大狗这样的事哪里犯得着判三百鞭刑。吉杞将过错推诿给周大发,说是鞭刑虽是自己判的,周大发却多打了,而且下死手。魏老爷将周大发拘来一审,才知是吉杞接受了陆嵩两百两贿银暗中下令周大发鞭李大狗三百并下死手的。魏老爷方才明白受吉杞蒙蔽之深,已经不仅不能再维护吉杞,便是自己也必受牵连。所以一面将吉杞与陆嵩收监受审,一面托人打点。最终,陆嵩判死,吉杞与周大发判流,而魏老爷则被上司弹劾,免官还乡。”书吏说道。
如书吏所说像魏吉夫这样受胥吏弄权蒙蔽还要帮着维护弄不好跟着吃挂落的县官,庞蕴并不觉得奇怪。大清官场,无论朝廷与地方,到处都有其例。令庞蕴奇怪的是,就书吏目前介绍的情况,魏吉夫看起来只是当过一任普通的县令,还被罢免了,并不能得出他在郦城《缙绅名录》排的显要位置的理由,名录这么排,想必有重要的原因使然。庞蕴目视书吏,微笑鼓励,但书吏不再继续往下说,他也不好追问。
“那魏夫人柳氏是得了什么疾病,竟然猝死?”庞蕴转头问道。
“柳氏夫人的病着实奇怪,死前曾去松江府省亲,回来后就恹恹的,随即就卧床不起。好些郎中看过都说,这是心病,能救她的是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她却什么都没说,眼见得她就那么死了。”书吏讲道。
“原来魏前辈的正室柳氏不是本地人?”庞蕴探问着道。
“也可算是松江府人,她们一家在同治六年迁到松江府。柳氏夫人的伯父跟魏老爷的父亲曾是同窗,不过在读了几年高头讲章之后,便舍了功名去学吏事。柳老在京城,是吏部的一个老人,门槛精得很,就连那些王公大臣也要对他老人家礼敬三分。柳老膝下空乏,未有一男半女,将柳氏夫人视如己出。因和魏老太爷交情莫逆,才将侄女许配给魏老爷。”书吏说到柳老,语气中透出万分的崇敬。
庞蕴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心下暗说,“柳祖宋宗,谁不知道呢?”但他脸上仍旧不动声色。
“那魏前辈的小妾是本地人吗?”庞蕴问道。
“也不是,路氏是魏老爷在福州任上讨的一个当地女子。听魏府的人说,路氏说的话,除魏老爷能稍稍听懂一些外,别的人谁都听不懂呢。不是有将闽语称之为鸟语吗,看来还真是的。”书吏说。
“既然魏吉夫是缙绅,本官到任之日,怎不见他前来迎接?”
“魏老爷自从柳夫人还魂之后,就一直闭门谢客,大门都不出了。”
庞蕴点点头,魏吉夫的情况大致已经掌握,现在该了解些其他的了。
“柳氏还魂的事发生在去年,那时,妙象有没有到县衙递过状纸?”庞蕴问。
“岂止是来过,天天来。”书吏哂笑道。
“那么,前任张知县是怎么判的呢?”
“这个,说来就话长,要从张知县和魏老爷两人的关系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