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小诗 原创
序
道是爱不是,道是恨不是。
恩恩与怨怨,别是凡间三千青丝。
曾记,曾记,人在雪海深处微醉。
一树梨花,一溪月。
看不清的是默默相守的背后,两颗日渐微凉的心,仍愿等待十里红妆之后,不曾随着光阴褪色的温情。
(一)枝头闹
一夜间千树万树梨花开,苍茫一片。这除夕佳节,转眼将至。
年末前十天,乃是云家一年一度的清帐大会。天刚破晓,下人们便忙碌地清扫整理,张灯结彩,迎接各地区连夜赶来的掌柜门。
云锦捧着一卷账目立在梅花枝下,将前方的大院落逡巡了一圈,忽记起什么地朝左侧丫鬟问道:“姑爷呢?”
碧黛端着茶水的手一晃,继而瞟了眼手捏梅花垂目继续翻看账本的云锦,揣摩了会用词才道:“许是将近年底,云裳绣庄事多,昨晚没回府里来住。”
抬眸间,迎着已升至树梢的和煦日光,云锦两弯罥烟眉不由轻轻一蹙,将手放置额前遮挡。
“恩,那便不等他一起用早点了。”
看着云锦回偏厅吃饭,碧黛吁了口气,却不由地替自家小姐心疼起来。老爷夫人去世之后,这偌大的家业便都压在了小姐身上。如今的小姐刚过花信之年,已是宗族之内令人夸赞的女当家。可惜,眼中全顾着家业,没抽点时间打理自己,留住姑爷,不让他夜宿花柳。
议事厅内高朋满座,云锦从游廊一侧入内,抱手躬身,频频向两侧点头招呼。云锦今日着了一身石青起花八团倭缎裘袍,乌丝高束,脂粉不染,华光内敛,笑谈自如,远远看去不正如一男子。
正当云锦边低头喝茶边耐心听着各区掌柜们的一年内账目收支盈亏的情况时,一双绛紫色小朝靴匆匆从她眼底划过,停在她身侧,还能听见来人不稳的气息声。下座之人交头接耳之声纷纷响起。
云锦依靠在桌面上的手一松,青瓷杯盖滑落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顿时,压制住了那嘤嘤杂碎之音。
目光似肃非肃,扫视了一圈,放好茶杯,扶正杯盖,指着旁人,面露笑意道:“这位是外子商邱,先于灵州总舵云裳绣庄处事,已有两年。不久前,原掌柜向我告老辞乡,我允了。举贤不避亲,外子虽刚入这行不久,但也于各环节锻炼过,便与宗亲长老商议过后决定,这总部的掌柜之职务便由他担任。各位可有疑意。”
众人在云锦和紫蟒绫袄金边墨藤掐牙背心的男子来回觑视片刻,纷纷向祝贺道,当家英明,外子能干可胜任云云。
云锦起身,拉过面露惊疑色的男子,给他一一介绍在座各位的姓名职务。
客散后,云锦扶着额头打算回房小憩,刚走出庭院,便被商邱唤住,转身就对上一双含怒目。
“今日之事,你怎不先告知于我?”
云锦前些日子看账目看的有些疲累,思绪有些混乱,一时之间愣住了答不出话,摆了摆衣袖示意碧黛先退下。
“近年关,有些忙,合着忘记了。”云锦揉了揉太阳穴,这件事本早想告知于他,可最近两人时常见不着面,白日里先不说云锦抽不出身,到了晚间,云锦有时间了商邱却不见人影。两人从结婚至今,都是分房睡的,各不干扰,也从来没有商量合计过什么事,云锦也就当做一般事独自处理了。
“忘了?云锦,你这般扶草上墙,是否问过我的感受,这里里外外,合着我就只能依靠你才可上位。是,我是入赘云家,没你这般能耐。可好歹,哼,算了,鸡同鸭讲。”商邱顿了顿,疑迟着没了下文,拂袖而去。
云锦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她这般做还不是为了他,让其早日有所作为。
两人虽无青梅竹马之情,合着两家世交的关系也自幼相识。三年前,商父病逝,商家家道中落,而自己因忙于家业也耽搁嫁娶,宗亲长老便穿针引线撮合两人姻缘。十年修得同船渡,两人虽未共枕眠,可好歹同在屋檐下,却每每水火不容。
(二)玉楼人
云锦躺在丝被之中辗转难眠,房内的熏香似比往常浓郁许多。
此前商邱从未对她有过大声的言语,今日之事莫非真是她好心办坏事,踩到他底线了。云锦扶着额,低叹了一声,坐起身子唤来了碧黛。
“这熏笼里的香气怎变了?”云锦披上外套,下了床问道。
“这。”碧黛灭了香气,转身跪下恩啊了好久才道:“之前所用之香都是姑爷亲手调制的,今个刚用光,我晚间寻不到姑爷,便拿以前用的桃木香顶替了。”
云锦按压在太阳穴的力道不由一重,让她陡然清醒不少。
“不是什么大事,起来说话。姑爷先今个在哪?”
碧黛这厢却是低头盯着绿得发油的鞋尖,半晌没答话。
云锦提起被放置在圆凳上的红灯笼,照着绿头鞋道:“师娘说想寻个日子见见你,你说我该怎么回复她呢?”
“这,啊,小姐,碧黛想起来厨房的胖妞说姑爷今晚应在竹里馆。”
“哦。让车夫准备准备,我要去趟竹里馆。”
碧黛心里打着小鼓,畏畏缩缩地应了声是,转身离去。
云锦心里明晓碧黛是为她好。之前她不闻不问,也是担心自己心底还是介意的,却又害怕真的把话说破,独自伤心。
如今,闻每夜所用的安神香竟是出自他手,心里莫名有些期许。
云锦有自知之明,毫无女人味不说,嘴巴也不甜,更不懂得如何去拿捏两人之间微妙的关系。若商邱真是觉得她不适合,两人合着也该把某些话挑明。
这竹里馆内主人名唤柳烟,以卖唱扶琴为生。云锦初见她时,正轻声整理房内废纸,瞧见来了客,朱唇未启笑先迎。“不好意思,今日已有客在先了。”
云锦也不着急回答来意,仔仔细细端详了会眼前人,体态微丰,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可亲,确确实实是个美人儿,她终究是比不上。
“我是来找我夫君的。”云锦犹豫了会,直言道。
“云当家。”柳烟杏眼微震,赶忙退到一边,指了指床上的睡得烂死的商丘:“商爷,好似在为什么烦恼,坐在奴家的小楼里画了一下午的图稿。”
云锦举目四望,遍地是纸团,这香房倒成了书房,俯身拾起地上的纸团摊开一看,画着竟然是上月宫里差人在开春赶制的太后寿辰所需的寿服。
云家家业中有一项为纺织业,专门为宫里提供绣织品。御贡的绣品本来每年秋季大典之后会准时送往京都。后圣上因夜里梦梧桐故想为来年太后的寿辰准备一件百鸟朝凤凤袍,才于上月下达秘旨赶制。云家三代吃皇禄,这凤袍的样式百绣阁倒是有很多。只是这圣旨上还多添了两笔,必须要是用椿丝织就而成的双面绣白鸟朝凤凤袍。
时下正值隆冬,哪里去找野生的椿丝。而这双面绣的设计烦杂不说,对绣女的要求也极高。
刚才难眠也正有一半在为此事发愁。
云锦走至床边,替床上之人理了理粘在嘴角眉梢的发丝,随即将其露在被外的手脚藏好,不舍地摸了摸唇旁零星冒出的青胡渣,扎疼了手,嘴角却扬起一道弧度。
(三)胭脂意
云锦今日偷闲,桌上摆了本诗经,一开书入目的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脑海中忽然浮现商丘相貌,比之她,倒更宜室宜家,体贴入微。他俩许是调换一下身份,不定可灼灼其华。
太后凤袍之事也就曾在饭桌上嘟哝过几句,没想料他倒是上心了,欲与她分忧。如今,他已是总舵掌柜,若是接手此事,完成后就是大功一件,她这当家之位也可顺势让他。若是失败…….偏偏商邱自尊心强,明面上帮他,又拂了他面子。只是,这凤袍,于她也委实是个难题。
恰好想着曹操曹操就来了,商邱脸上映着晨辉,昂首走来,拿着一叠纸稿堪堪压在诗经之上。
“凤袍绣稿。”短短四个字被念得抑扬顿挫。
云锦低头翻了几页,频频点头表示认可。
“两面的图案新颖别致,很不错。只是,这凤袍之事你无需插手。”
商邱双手撑着桌沿,倾身问道:“为何?我现在可是云裳绣庄的掌柜,御贡绣品之事不该由我来?”
“此事重大,还是由我来吧。”
云锦没有抬眼理睬头顶之人,继续比对着绣稿。商邱心中郁结,却也不好发作,忽又瞟见左上角的胭脂盒。这是他上月送于她的,那日她忙,随手搁在桌角,快一个月了连位置也没有挪动。
“这胭脂怎的不喜欢?“
“我平日里哪用得着这些。”云锦瞟了瞟那盒原封不动的胭脂,心里却凉了一截,昨日那柳烟姣面如花,那般描红抹绿的女子,估计才合他的意,正寻思让他下次不用买了,却见商邱转身背对着她,声音陡然冷了几度:“不用,好歹也收起来。”
云锦知他恼,也不答话。手中的绣稿却被折回身的商邱夺了去,后只听见铿锵有力地声音回荡在她的耳畔:“不管你同意与否,这凤袍之事便由我来负责。”
(四)夜浮乱
云锦没料到商邱请动了去年春季绣品展会上以一幅双面绣的敦煌飞升图一举夺冠的白筱悠。这绣女绣活极好,深受丝绣坊各当家的欢迎。只是她性格怪癖,工价再高也很难请得动。
那日,云锦去码头接人,恰好碰上商邱俯首低眉地迎着白筱悠坐上了四顶大轿。为了赶进度,商邱还特意将白筱悠请进了云宅,开辟了清静的梅阁供她安心赶活,平日没事常常往那走。
因此,除了除夕夜一块吃了个晚饭,两人合着一个月没有见。
“姐,别看了,这般的美人我看了都心动,你若是担心那商啥的和那白筱悠日久生情,不如直接寻个监督绣活的名头去看看呗。”一美少年正慵懒地霸占着云锦的软榻,嗑着瓜子,时不时摸摸伺候在侧碧黛的纤纤玉手。此人正是云锦从码头接回来的师弟,名唤花寻影,乃杭州花想容丝绸庄的少当家。
云锦捏着手中白筱悠的画像,白了那美少年一眼,眉头紧扭。
夜半三更,云锦被一阵嘈杂声惊醒,随后碧黛便哭哭啼啼地闯了进来,说是花寻影夜闯梅阁调戏白筱悠,两人争执之间还被发现偷账房的账本,且打翻了火烛,快完成的凤袍被烧毁了。
当云锦匆匆赶到时,商邱正把花寻影凑得鼻青脸肿,单膝将其压制于扣于地上,而一旁的白筱悠手扶门框,衣衫凌乱,梨花带雨。一遭的下人围成半个圈,掩着嘴小声议论。
“把人放了,这账簿是我让他取来给我看的。”云锦语气里有些薄怒,扶起倒地的花寻影,转头叮嘱碧黛赶紧备些消肿的药来。
“人证物证俱在,当家的莫非想要偏袒?!”商邱扭着脖子,死死地盯着附靠在云锦肩臂的少年,恨不得将其拖出来再打一顿。
“阿影,刚来白宅,寻不到路走错房间,也是正常事。”云锦心疼地抚了抚花寻影脸上的伤口解释道,欲扶他回房歇息,衣袖却被商邱大力抓住。
“阿影,叫的真是亲热。”商邱抡起袖子,朝地上啜了一口:“云锦,凤袍被烧这事还真不能由你说了算,把宗族里的长老叫来评论评论。”
花寻影扬首看着云锦忽明忽灭的侧脸,下意识地捂着自己的牙关,啊啊地哀嚎了两声,便发不出声了。
(五)怨相离
天未亮,白家祠堂之上已坐满了宗亲,三叔公拧了拧睡意未消的眉,扶着龙须杖照例站出来主持公道。
“这又是出了何事?让大伙受罪起早。”话毕,将目光停留在跪拜在地上的商邱。
当下商邱也不管不顾地详尽说来,遂指了指躲在云锦背后的花寻影:“云当家这般再三包庇外人,似乎不妥吧?”
三叔公听罢,捋了捋花白的长须,让云锦跪下:“云锦,你可还记得祖训?”
“不敢忘记,为勤信正三字。”
“你是云家当家的,你自己说说犯了哪条。”
“犯了正字,未秉公处理。只是,此事还有颇多疑点。”
商邱一击响亮的跪拜,截了云锦的话道:“三叔公,这白小姐可是我请来的绣女,在云家遭受羞辱,总得给她一个交代。若是她外传去有损云家的话,恐对云家生意有损。”
三叔公脸色一僵,再商邱和云锦之间来回转了一圈,转身和身后的其他宗亲窃窃讨论起来。
云锦侧身狠狠瞪了商邱一眼,不知他在搞什么鬼。
三叔公遁地敲了敲拐杖,清了清嗓子道:“云锦,你当家已有七年,也该歇息歇息,这日后家中的产业就慢慢讲给商邱去打理吧。”
云锦当下便愣住了,这话虽婉转却已削了她的职位。
眼角余光下的商邱正露出得意的浅笑,让她心头随即坠入冰窟窿一般。
商邱啊,商邱,何必这么着急,这云家当家的位子迟早是你的,又何必大费周章地设个陷阱让她往里钻。也罢,这高高在上孤冷的位置,不做也罢。
“云锦知晓,等会就将相关事宜转交给外子。”
一时之间,祠堂内安静地可听见针落地声响,商邱抬首看着云锦清丽的容颜有丝哀落,随即恢复出以往冰霜的模样,携着花寻影昂首款步的跨出宗祠。
没想到她竟然这么轻易地便应下了,商邱嘴角的笑忽变得牵强。
满屋子的清香,商邱熟悉又陌生,这薄荷香是他亲手调制的,用于书房可醒脑。云锦领着他将房内的各类名册账目一一说于他听,刚才卸任之事,似乎已一笔带过。
“你可都记住了?”云锦看了看心不在焉的商邱。
“都记下了。不懂的再问你。”
“这些都是我私人的东西,我也带走。”云锦利落地抓起了几本书抱在怀里,顺势将那胭脂盒抓在手里。
云锦于商邱擦肩离开书房之际,止住了脚步,凑在商邱耳边道:“这是至今为止,我看见你做的最漂亮的一次。”
商邱双肩微耸,朱唇刚启,却发觉口舌苦涩,只吐出两字:“多谢。”
(六)折桂令
昏暗地屋内,将外界的一切隔绝。云锦似用尽气力般跌坐在案几前,手中的东西纷纷落了一地。有湿濡的液体划过她的面颊,终止不住掩面哭泣起来。原本她还有家业可以忙碌,忘掉孤单的感觉。似恍惚还有一位夫君三餐可同桌吃饭,虽不曾多言,也可相伴。如今,心里空荡荡的。肩上的单子卸了,同桌吃饭的夫君也愈来愈远。当初她把总掌柜的位子让于他,他跟她闹心,原是惦记着云家当家人的位子。不对,若是商邱贪图当家人的位子,那当初她把他扶上总掌柜的位子他该明白她的心意,可......云锦抹了抹哭花的脸,忽走至衣柜从下方拖出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商邱送于她的礼物,小到绣针,大到衣裙,皆是寻常女子装饰之物,平日里因她需要以男装示人,从不曾穿戴过。或许,他是期望自己可以像寻常女子一般活着,才于白晓悠合谋陷害花寻影,夺了当家之位。
这般想着,忽平静了许多。可她的心头突突跳着,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三月初三,京都来人取凤袍的日子。许久未出院子的云锦,让碧黛给自己美美装扮了一番,才移步议事厅隔壁的耳房。如今身份已变,云锦不便再抛头露面。打开拳头大小的小推窗,只见议事厅内人满为患,此次来取凤袍的竟是白眉白发的江宁织造总管高公公,云锦不由替商邱捏了把汗,望旁处看看灵州城内织造业的当家们都随着来了定是想瞧瞧椿蚕丝织就的双面绣袍长何样。
商邱今日装了正装,威坐在云锦长坐的位子上,正于高公公打着太极。
云锦捏了颗梅子塞进嘴里,今日她来是看戏的,好奇商邱如何应付。先不说当初凤袍烧毁里眼下只有一月之隔,就算用当初的凤袍呈上,懂行的高公公也一眼能看出来那丝质绝非出自春蚕丝。
可外面商邱的回答却让她差点将口中的梅核吞下。
“这凤袍因寻不到原材料春蚕丝没有制成,卑职身为云家当家的,此办事不力之罪由我一并承担。”随之一片哗然,云锦赶忙吐出梅子,捂着唇尽量咳嗽地小声些,商邱他,难道是为了这个原因才陷害她夺了当家之位。
“我怕商爷担当不起,我来灵州的路上听闻云家捏造假账,中饱私囊。这两件事合着可都是杀头的大罪。只砍你一个可不算数。”话毕,高公公从袖中抽出一卷云家账目。
云锦将外面的事一一观在眼里,挑眉看了看人群中与白晓悠站在一起的云家对头江沐修江当家的,两人怎么看怎么像一对父女,心中顿时明了。
整了整发髻和衣衫,从正门口缓步踱步而入:“高公公,许久不见,身子骨却看着越发俊朗了。”
“哦,原来是前当家的。换了身衣服,我倒没有认出来。”高公公捏着兰花指掩着嘴角笑笑。
“这外子刚接任当家的,许多事还是由我在操持。莫说这凤袍已经准备好了,连账册只要高公公不放心,随时可以查,若您看不懂,我一一跟您细说。你看如何?”云锦陪着笑,拍了拍手。
只见几个女婢端着账册信步走来,最末边的是顶着熊猫眼的花寻影其手上紫光艳艳,椒香阵阵,不正是椿蚕丝织就的双面白鸟朝凤绣袍。
“云当家的,您刚才不会是故意让商爷耍着老奴玩的吧?”
“高公公,您大人有大量,别介意。外子刚上任,以后还请您多多担待与提点。听闻您喜欢听越剧,等会验过凤袍赏个脸,一齐去趟梨园,听个小曲再回京。”
“云当家的,我就最喜欢你了,啥事都安排的妥妥帖帖的。这凤袍也不用看了,帐也不必查了。我啊,只当是相信云当家的。”高公公挥了挥袖子,命人接过那衣袍。
云锦嘴角勾了个笑,侧身逡巡一圈,竟没寻觅到商邱的身影。
(七)露华浓
送走高公公已是酉末,云锦的马车刚好路过竹里馆,便命人停了车。
烟柳正慌慌张张地从楼下下来,迎面差点撞上云锦也没察觉,朝一黑影子奔去,拔高嗓子喊了声:“顾郎。且慢。”便扑入了那黑影怀里。灯暗天黑,也瞧不清顾郎的模样,后只听得这么一句。
“商爷今日提前支付了两月的听曲儿钱和住宿钱,你上京赶考,需花银子打点。务必拿着,莫再推辞。”
刚立春,天寒地冻,云锦摸了摸身上的罗裙,抬头望着楼上灯火,加快了脚步。
扑面而来的酒气,云锦翻过商邱倒趴在地上的身子,拿起手绢替他细细抹了抹酡红色的脸,嗔怒道:“这么可以这么傻,有事也不跟我商量,你以为你独自抗了罪名,云家就相安无事了。”说罢,还不解狠的在醉鬼身上打了两拳。
商邱胸口吃痛,缓缓睁开眼来。眼前泪眼蒙蒙的女子,怎么看着像他家的云锦。定是喝醉了,云锦怎么会哭呢。商邱闭上眼摇了摇脑袋,可眼前人的样子变清晰了又变模糊了,还时不时分成好几个,怎么看都是云锦的样子。
“云锦,你是云锦么?诶,你说我是不是挺多余的。蹭着白饭,一身清闲。工作上不仅帮不了你,还差点给你惹出了事儿来。那白晓悠,竟然是江家的私生女。难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野丫头竟会双面绣这般精妙的绣法。亏我还以为她是我这边的。”商邱打了个酒嗝,痴痴颠颠地兀自笑了起来。
云锦担心地拍了拍他两颊,知他喝糊了,可又怕他真喝傻了。手忽地被他捏住了,欲挣脱却被抓地欲紧,商邱喷着酒气地脸越靠越近:“为啥每每我醉了睡了,才能看见你。云锦啊,云锦,为何只能在梦里才能搂着你。”
云锦腰上一紧,整个人被揽入了商邱怀里,屏气凝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心头有几股热浪在翻腾,似在不觉间也跟着醉了般。而后是,商邱温凉的唇,正摩挲着她的脸,让她如坠梦雾。
“商爷,夜凉,你自个儿盖着被子再睡。”柳烟推门一看,慌忙又关上了,讪讪地低声道:“云夫人,那个我都是睡隔壁的。就不打扰了。”
云锦脸上一臊,钻入商邱怀里,吱不出声儿来。待商邱合了眼,替他服侍上床后才安心下了楼。
马车内,花寻影正趁着云锦不再,正抱着碧黛亲热,几声轻咳惊得他松了端正做好,也不心虚慌张,到底气十足地问道:“姐,椿蚕丝和赶制凤袍我可一样不落地帮你完成了。我这迎娶碧黛的决心天地可鉴。”
继而偷偷瞄了云锦一眼:“你不知道这椿蚕丝可是我家的正宅之宝,若是被我爹知道了。诶。
“师傅会替你顶着的,怕什么。好歹也从我这抱回了一个美娇妻。”云锦嗔了眼这放浪形骸的师弟一眼,花寻影悄然抚上碧黛腰间的手又松了。
云锦的师傅曾是灵州城名噪一时的绣娘,外号“素手飞花”。而她这师弟尽得其传,家中开得是丝庄,这椿蚕丝也只有他家能拿得出了。
“这边事也了了,明日你便带着碧黛回杭州见师娘。”
云锦掀开车内的帘子,那小楼已淹没在黑夜中,她转头对着十指相扣的两人如是说。
(八)画堂春
鹅石子铺就的小路蜿蜒曲折,重重花木深掩的尽头处便是云锦的沐梨园。宝蓝色暖靴疾步带过一阵风,飞起了跌落在地上的梨花花瓣。
花似雪,雪如海,起伏在晨曦之下,淡香袭人,停留了来人的脚步。
屋内的云锦正端坐在铜镜台前,头上的发髻已成形,却作摇摇欲坠状,眼下正小心地对着镜子贴花黄,前后贴了不下三次才满意的。接着便是描眉,一次,二次,左右比不上碧黛的手艺,忽叹气将眉笔搁置于台案之上。柳眉已成卧蚕,粗狂地样子惹得云锦自个捂嘴大笑,笑着笑着,却发现一屋子的寂寥,惊起地不是飞鸟,却是虚虚空空的自己,商邱痴痴傻笑地模样猝不及防地占满了心尖脑海。
似触手可及,商邱正伸手欲抱她,嘴里还碎念着她的名字,云锦,云锦。
触碰到的不是温暖的怀抱,而是冰冷的镜面,映着一脸落寞的自己。还有........云锦惊然抬首,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揽入了无比真实的怀抱。
还有,那一袭靛蓝裘衣的商邱。
“你怎么来了?”云锦诧异,昨夜他烂醉伤心,今日如沐春风。
“帮你画容妆。”商邱凝视着云锦双目上的两横眉,原本俏丽的姣颜徒生出盎然的笑意。云锦被他盯着羞涩,捂着额转身躲避。
那料双手却被商邱一手反握,另一只手变出一块湿帕,细细帮她擦去。云锦屏着气,静静地任他摆弄,心底生出一股无名地安心。
不一会,镜中的美人灼灼,光彩耀人。
“等一下,还缺一样。”商邱按住了欲坐起的云锦,从袖中掏出一盒胭脂。
吉祥纹莲花图案,白梨香味。不正是上次商邱赠给自己的那盒胭脂。云锦闪过一念,应是昨晚慌乱之中落在竹里馆了。
下颚一紧,云锦被迫缓缓转向一边,恰对上俯身看她的商邱那双清濯黑石般深邃的眼。
“其实,无论什么何时,我的娘子都是最漂亮的。”
云锦心头一怔,似从那眼中看出了春意盎然的景象,连带着自己的眼角眉梢也被染上了一层灿灿的春意。
随即,唇边一抹温软,涟漪泛泛,鼻尖逸入清浅的梨花香,一如之前每夜伴她入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