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蒋勋先生曾说过《红楼梦》里出现了四个名字中有“玉”的人物，宝玉、黛玉、妙玉还有一个蒋玉菡，只有四个人名字里有玉，其他人都没有玉。可他偏偏漏掉了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呢？她就是小红。

小红本名林红玉，因姓氏中含有“林”字，冲撞了林黛玉，而名字中的“玉”字，又冲撞了宝玉。因此，为了避宝黛的名讳，才改名为小红。没改名之前，名字倒也讨人喜欢，而在改名小红之后，其通俗性也就不异于阿猫阿狗了。

同是贾府里的丫鬟，小红的地位跟袭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袭人，原名花珍珠，因在宝玉跟前服侍，一跃成为丫鬟中的领军人物。宝玉因其本姓为花，故引用了陆放翁的“花香袭人知骤暖，雀声穿树喜新晴”之句，将其改名为“花袭人”。此举可谓是画龙点睛，一举将原本颇为俗气普通的名字变得清新雅致，从中可以窥见宝玉对于袭人的宠爱可不一般。小红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众所周知，《红楼梦》里的丫头是分等级的，一等的如袭人之类，地位牢不可撼，是宝玉的贴身侍女；二等的如晴雯、秋纹、绮霞之辈，每日负责宝玉的茶水、衣着起居，前后伺候，在宝玉面前也可混个脸熟，甚至可与袭人分得宠爱。试看晴雯撕扇的举动，只因宝玉心情不好训斥了她几句，便惹得姑娘芳心不悦，直至将一堆名扇痛痛快快撕尽，宝玉又是赔罪又是主动求和，才算了结；而三等丫头是其中地位最低下的，只配每天在房外打水、扫地、种花、喂喂鸟雀，连宝玉的近身也不得见。而小红，不幸就位属末列。

读者看到这里，心下可是要存疑问了:想那小红，出身可不算差，父母便是林之孝夫妇。林之孝，是荣国府中收管各处房田事务的管家，曾经还参与了大观园的修建。平日地位只逊于赖大，放在今天，就是有权有势的中层干部。贾琏平日也要邀他坐坐，商议家务。再看林之孝家的，平日里负责领着众婆子一起巡视园府，甚至大观园媳妇们的工作也有权力参与调度、调整。更甚者，她还有另外一层尊贵的身份，就是认了王熙凤作干娘。想那王熙凤什么地位，拥有着杀伐决断的大权，如此一来，林之孝夫妇可谓是领导面前的红人。下面人想要巴结还来不及呢，区区给自家女儿谋个好差事这样的小事，又作什么难！

偏偏这林之孝家的，另有打算。他们见多识广，各色人等也看了一遍，凤姐的为人自然是清楚透彻的，平日里为人刻薄，“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林之孝夫妇自然不愿意自家将宝贝女儿送入虎口受折磨。想那周瑞家的女儿，嫁了古董商，寻个平常人家，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况又听闻宝玉嚷着将来是要把丫环们各自放出去的，于是便将小红往怡红院里送，想着她干个钱多事少的差事，倒也放心。

不料这小红没有顺着父母的安排走，她一心想要出人头地，实现自我价值。但怡红院里丫环人数众多，各自之间争权夺利，个个又牙尖嘴利，想要出头，谈何容易！

不过这小红也并非等闲之辈，有点想法的太多都是精明强干，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袭人和秋纹等一帮一等、二等丫头一并出去了，几个做粗活使唤的丫头也伺机寻伴觅伙，溜走不见了。正赶上宝玉要喝茶，连叫两三声不见有人应答，自己倒茶的功夫小红笑盈盈的近来了。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赶上宝玉问话，小红有一肚子的委屈牢骚要发，去外面提水的秋纹、碧痕却嘻嘻哈哈地回来了。良机错过，又遭秋纹的一顿冷嘲热讽，小红的心内灰了一半。

但是一个志存高远的女孩，又怎会因为一次打击就轻易言败呢！性格中百折不挠的精神和不服输的心态，促使着她继续伺机行动。

命运又一次眷顾于她，芒种时节，一堆的姐妹丫环在外面玩耍，谁人也没把王熙凤的召唤当回事。“识时务者为俊杰”，小红连忙弃了众人，跑至凤姐面前，满脸堆笑地问着:“奶奶使唤做什么事”？凤姐于是将要派遣的差事和盘托出，充分展示小红才干的时刻到了，在办完事回话时，小红的口才和伶俐显露无疑:

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中间经过几道口，掺杂着四五档子事，小红却一口气说个完满利落，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把“一大堆奶奶”说的条分缕析。

这一番言语，惹得王熙凤连连称赞:“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不象他们扭扭捏捏蚊子似的”。并当下表态，“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叫这丫头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

这里再看小红的回答，堪称行走的职业教科书，小红是这样说的:“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儿，也得见识见识。”，如此三言两语，不卑不亢，沉着得体，既不得罪旧主，又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可谓是四两拨千斤。如此，小红从此算是搭上了高枝。

02

《红楼梦》一群主子丫环，但有远见的不多，曾公开谈论家族命运的，不过有三人。

秦可卿托梦给凤姐时说了一堆惊心动魄的话，比较隐匿地揭示了四大家族必将灭亡的命运。三小姐探春在抄捡大观园时，也曾经说过:“可知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但这两人又属何身份呢？想那秦可卿拥有双重身份，在尘世凡间是贾府的蓉大奶奶，为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而在警幻仙界，是警幻仙姑的妹妹，比一般人看得高看得远，也就不足为奇。而探春自幼教养良好，虽是庶出，却也是小姐身份。再加上她精明能干，有经世致用之才，在抄捡大观园时，发表“百足之虫论”也合情合理。

另外一个就是小红了。事情的起因是两个丫环的谈话:宝玉在病了一个多月后，老太太决定赏赐服侍宝玉的一干人，三等丫头佳蕙就和小红议论起了此事，佳蕙自认年纪小，轮不上也不抱怨，却替小红不值道:“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没想到，小红的回答令人大吃一惊，“也犯不着气他们，俗话说得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我在读到这段时惊呆了，此话完全出自一个十七岁小姑娘之口，其老练、世故程度令人震惊。试问诸君，在相同的年纪做些什么呢？可曾有这样的眼光、胸襟！

小红和袭人等丫环，除了地位上的差异，更重要的是心理认同上的差异。袭人温柔和顺，跟了谁，心里便唯有谁。小红则不然，在她眼里，主仆之间是工作关系，并无情分。即使有情分，也是稀薄得可怜，不过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眼光老辣，自认高攀宝玉不成，便在凤姐的一声召唤下，轻易易了主。与袭人哭诉不愿离开贾家的行为大相径庭。相比较世人对小红的评价，我倒觉得宝钗的一番话更为中肯:“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的丫头”。

我们知道，评判一个人的行为要从其言行举止中得来。在甲戌本第二十六回，一段署名为脂砚斋的批语这样写道:“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许多人便以此作为小红日后去狱神庙打通关节，设法搭救宝、风二人的依据。著名的红学家如周汝昌先生、刘心武先生对此说法也深信不疑，但我认为，性格决定行为，小红这样一个在贾府盛世时便势利世故，以实用主义为指导原则的丫头，很难想象其后期思想、性格、觉悟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说到底，怡红院不过是一个跳板罢了！其目光、远见、谋略，不过是助其跳跃的手段，她到底是“于连似的人物”，不过是升迁方式有所区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