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葬

七八岁的光景,奶奶死了。依稀记得那年山上的风,浩浩荡荡,绿色延峦的山脉仿佛失去了尽头。  

那时候父亲点燃了烟,他背对着风,护着那点星微的光火。那缕燃起的烟在没有聚成一股的时候被风带往很遥远的地方,连带着的还有父亲预渐喑沉的声音:“阿七,你奶奶,死了。”  

“阿七,你奶奶死了。”那时候我站在大堂门口,懵懵懂懂地望着奶奶微笑的容颜。我半仰着头,看着母亲半掩着面,耳畔充斥着男人女人悲怆的哭泣声。她搀着我的脑袋,带着我跪在地上,我低着头,盯着水泥地上的参差不一的浅坑。  

院前的桂花落了,月桂开了。穿着开裆裤的小孩还执拗地拉着桂树下的老黑狗的尾巴,不管不顾老黑狗发出来的一阵阵呜咽。树木褪去了大半的黄叶,老黑狗一声嚎叫,钻进了不久前扫好的落叶堆。它扬起了尘埃,激荡起落叶,满天黄叶里,小孩受到了惊吓,哇的一下哭了出来。  

灵堂里一个女人从失了魂魄的状态惊醒,她匆匆站起身来,跑到灵堂外面抱住了小孩。她抚摸着小孩的后背,在桂树下踱着细碎的步子。老黑狗从落叶丛中探出脑袋,它的额前,脊背尚且有黄叶没有滑落,眼睛还是湿漉漉的。  

我竭力地用眼角的余光去偷瞄我的父亲,他跪坐在牌位前,身形挺直。周围佝偻的身影影影绰绰,所有的景象变得朦胧,只有他的背影愈加清晰、尖锐。时间变得漫长,小孩的哭声依旧,老黑狗垂着尾巴小跑到灵堂门口,抖落身上的落叶,缓缓趴下。  

母亲俯下身轻声道:“起来吧。”她搀着我起身的时候,越过数人头顶望向我的父亲,那让我无端地想起,除却了三叩九拜慎敬,也唯有这长久的静默能让人顿悟死亡的悲痛。  

我向门边上走,目光绕过我的父亲望向木桌上奶奶的照片。她被鲜花簇拥,世界里仅残留着黑白两色,笑得异常灿烂。  

出殡的那一日,父亲亲自合上了厚重的寿木。她满头银发被关在漆黑之中 ,光明之外大人们白色孝服在风中四散。送葬的队伍占据了整条街道,有几户人家大人们停下手中的工作,沉默地看着我们穿行整个村镇。小孩从屋内跑出来或是从窗口处探出半个身子,他们一脸兴奋,听着送葬的锣鼓和着风声吹荡着树木和孝巾。  

门前男人坐在凳子上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咳嗽了几声,冲着小孩粗着嗓子喊:“臭崽子看什么看,滚屋里去!”小孩朝男人做了鬼脸,溜进了屋内。男人在原地杵了半晌,才起身抖了抖自己的衣裳,叹道:“人啊,就这么没了。”  

披着白色头巾的小孩在女人臂弯里叫到:“看!大黑。”我回过头,看到那只年迈的黑狗,追逐着走远的队伍。木棺的两畔着披麻戴孝的后人不断地从篮子里向外挥洒着黄色的冥钱,锣鼓、号角将它们震得更高,它们悠然下坠,铺了满路。  

老黑狗奔跑着,在这条延长的由黄色冥钱铺就的道路上奔逐、跌倒。它激荡起黄色冥钱,仿若是钻进了秋季落了满地的落叶丛。下一刻它便会从中冒出头来,周围还有残留的桂花幽香。  

火葬场巨大幽深的熔炉冰冷得令人彷徨,女人伏在木棺上哀嚎哭泣,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父亲脸上的表情僵硬。那个女人抬起头,冲着我的父亲哭吼:“哥!哥!”那一刻细密的皱纹爬满了她的脸庞,眼泪顺着纹渠湿了脸颊。  

父亲在她的身旁蹲下,面无表情地扳开女人紧扣在棺沿的手指。他紧紧握住女人渐渐无力的双手,左手揽过女人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女人的肩膀剧烈地颤抖,她单手捂住自己的嘴,小声地啜泣。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笑得无可挑剔,他们组织有序,将遗体推进了焚化炉。  

记忆里那个秋天没有雨,母亲矮下身子抱住我,劝慰道:“如果难过,那就哭出来。”没有雨的秋季下午,夕阳西下的光辉将一切打磨成金色。在某个下午,我坐在教室里透过窗户看阳光给予这个傍晚短暂的馈赠。突然大门被猛地打开,门口的光束争先恐后地模糊了母亲的面容,她的声音怀着难以掩盖的疲倦:“阿七,你奶奶她……”  

“死了。”  

直到父亲恭谨地接过小小的骨灰盒,直到南山的风将新制的墓碑上文字越吹越清晰,死亡这把老旧的钝刀撕磨心脏的痛楚也逐渐从身子内骨里扩散。我的双手攀上母亲的后背,一点一点慢慢收紧。  

那个下午,金色的光束穿过层层枝丫在树下投下无数剪影。光影斑驳了那个山头的墓碑和老黑狗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睑,乃至整个躯体。那个时候光束也朦胧了烟雾的轨迹,清晰了风的模样,击碎了万物的声音。  

“阿七。”  

“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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