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木心,有大作家将他叹为神的,有小青年说他不值一文的。究竟怎样呢,于是我找来看,结果看得我满心害怕。知道木心,是从陈丹青的书里,起初看陈丹青,觉得这个人写字比很多作家都好,满纸都是意思。但他一说到木心,自己就恭恭敬敬做起小学生,不敢有旁的意思。报纸上也说,读木心,要懂得很多知识才能读通透。我不信有这么神奇的人,于是上网,定了数本他的书,一本一本翻。上回翻完《哥伦比亚的倒影》,我彻底没有话说了,找不出话来说。大作家说的对,有知识积累,知道好文章写法的人,只能觉得他的文章神奇。知识积累越庞大,从木心的书中得到快感也越强烈。而文体的好,字句的回转,舞蹈,节奏,直接能读得出。如果看惯、认可了现在市面上“好”作家的书,只会觉得这文体的奇怪,现在的好,是被坏的标准定义了的好。于是看到真的好,小青年的说法也就正确,这些好是不值一文的。我看鲁迅,也是这样,中学小学看鲁迅,哪里也挑不出一点好,现在看鲁迅,哪里都好,连书页上的空白都好。
这本《鱼丽之宴》,是他接受记者采访的问答集,原来他说话也像他写文章,思路和文字都千回百转的。我的害怕就由这些问答里冒出来,感觉如临深渊,深渊里面到处都闪着光,我呢,孤零零,也没有手电,不能照下去看看。我的问题就是知识刚刚积累到醋瓶子底那么点,既不能半瓶子晃荡,也不能满瓶而深沉。我隐约知道这座深渊里有丰富绝妙的内容,却探不到。我不能下去这深渊啊,没有路;也不能纵身一跃,跃起来,深渊挪到别处去了。
我带着害怕,回头望望自己的以前,哪里有什么以前,一片没有层次的白茫茫。
我一直想象,人做到真正的宁静,是像海洋,迫近看,里面有大船有小艇,大船小艇也许碰撞溅出几朵大浪;有尊海神,也有海龙宫,神不高兴了,常把自己的龙宫捣毁重筑;有冒险家,也有冒险家的乐园,冒险家搅扰乐园,乐园淹没冒险家;有雷电交加,同时风和日丽;有碧波万顷,也有废水污染。海洋里有着这活生生的一切,拉起来,拉起来,到了太空看,海洋只是一片无声息的蓝。木心是这样一片海洋,那些分量十足的大师们,也是这样一片片海洋。有些分量不足,被捧着戴上大师帽子的,勉强做海,算不得洋。当然,只是臭水沟而称大师的,也不少。
《鱼丽之宴》的谈话里木心说了许多自己,也忧心中华文化。这忧心是我的揣测,木心是自得于文化之乐的。但他的话里总能读出惋惜,读到他说起“文化潜流”的断裂,原先,连他家的仆人,也会白墙壁上涂诗词,他外婆精通《周易》,祖母给他讲《大乘五蕴论》。现在呢?直引木心先生原话是:“一片繁华,就是繁华使文化断尽,再也接续不起来。那些书都是玩文化于股掌之间的邪门儿赞物。世界名著呢,以前专家的优良译本不再版,刚愎自译的新版本一塌糊涂,足以证明世界上压根没有名著——从前的雅健清雄的文学的信徒文学的知音,似乎都没有留下后代,书也绝版,人也绝版……”
木心既爱且恨十九世纪之后的这个世界,爱是他的年华都在这个时代,恨是时代丧失了诗意。是啊,二十世纪实在太汹涌了,如此的猛浪里,人人挣扎着浪花缝中间喘口气,哪里有力气诗意,哪里还给文学,给艺术什么好脸色。
我害怕完毕,是沮丧。沮丧了,我找来一看再看的周星驰《喜剧之王》再看。大多数时候找这部电影来看,不是为了笑,而是满心想哭的。
写来写去,不是在写《鱼丽之宴》了。其实是没有力气写木心的,他的字句那样丰满,每字每句自己都在解释着很多,我再去解释这些字句,何必。索性就借这宴,写自己的乱想与胡思。
上帝又要笑了。不,上帝早没有力气笑了。没有值得他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