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去工程部拿资料的时候,我远远瞥见报刊亭那里站着一个人,沾满油漆的工服,略显凌乱的干枯短发,两手在胸前交叉伸进袖筒里取暖。
我们这个项目部主营地主要是管理人员居住,平时会有工队工人过来找翻译陪同去警察局延期证件。中国人在这个国家工作,需要定期去警察局按手印延期居住证和劳动证。
本来这样的情况很常见,但是今天这个他却引起我的注意。也许是因为快过年了,大家同为中国人还在异国漂泊。也许是因为今天的气温格外的低,让人觉得寒冷,而他独自一人站在空调办公室外面,显得有的落魄。
他看起来五十来岁的样子,应该是一家老小都靠他这个男人在外打拼养活的吧,不然他的脸上不会有那么深的皱纹和那么重的沧桑感。
他的工服上沾满了红的白的油漆印子,他应该是个油漆工。我最近正在装修新房,对油漆比较敏感,大家都说新房装修后需要过半年再住,让油漆味散尽不然残留甲醛有诱发白血病的风险。可是,他们这样的油漆工每天和油漆接触,怎么社会上好像很少有人关注他们的健康隐患呢?
他应该是有一定的文化的,很少有工人会对这些文字感兴趣,不过有文化的人在国外打工会更难熬吧。他们白天十来个小时的工地高强度劳作,晚上没有任何娱乐,没有电视没有互联网电脑,要熬上两年才能回家一次。不爱思考的人劳作一天倒头就睡倒也安稳,可是有文化的人爱看书的人,就会爱思考。那他怎么熬过这700多天的日日夜夜?
应该只能靠一个男人的责任感来支撑,靠他对妻儿老小的爱来渡过,他看起来五十来岁,孩子应该上大学了吧。现在一个普通家里有一个大学生,不一定是希望,普通大学的毕业生如果不是万分努力,很难独自在城市安家立业,而现在的孩子在城市读书在城市工作之后,又很难再回到农村小城了。待不下去的大城市,回不去的小城镇,是对他们最好的形容吧。毕业之后年龄紧跟着就该找对象结婚买房生孩子养孩子,很难有多余的精力财力放到父母身上。所以,他这把年纪了还漂泊异国他乡建筑工地,是为了自己和老伴的晚年也是为了以后尽可能多地补贴孩子吧。
他依旧在报亭前,从左边看到右边了,很认真的样子。他读过多少书?那个年代来自普通家庭的他们,多半是因为家里没钱需要劳力而辍学吧。
这让我不禁想到自己的父亲,当时家里穷他高中未能毕业,但多年来坚持看新闻联播,看单位里订阅的报纸,甚至我初中之后他还看我买的各种名著文学书籍。可惜,他没有文凭没有职称,干了一辈子的临时科员,为单位卖命一辈子,落下各种职业病,最后连退休金还是去年自己把单位和个人应交的部分一次性全交上去的,补了十几年的,几万块钱。退休之后一个月也不过千八百块钱,就这还走了后门送了点礼。
我曾嘲笑他新闻联播有什么好看的,人民日报有什么可研究的。后来我才明白,他只是想了解时事,想接触文字,不想身体和心灵都被幽闭到那个小地方。他本可以有更多机会的,但是因为秉性,因为脾气,他一辈子都还是他。不过最终老了老了,为了养老金,为了少带给我们点麻烦,他还是送了礼求人。不能多想了,再意识流下去就扯得太远了,因为父亲的一生真的写一本书都是绰绰有余的。
我把那个男人招呼进了暖气十足的办公室,递给他一本我参与编辑的公司内刊,他满脸感激的卑微状。
他的表情让我有点愧疚,其实我们都是在为这个公司服务,可是我们有一个长期合同的保证有优渥的工作饮食休假条件,他们做着最辛苦的活,却没有资格享受这些,甚至他们的劳动合同一般是两年的,等他们的力气用完了,他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满脸堆笑,继续卑微的对我说,“实在是打扰您了,您能告诉我下这里的网络密码让我和家里视频一下吗?”
他把密码输进一个几年前的安卓手机里,很快视频接通,他有点歉意地看看我们,走到办公室角落里。对着镜头,他的兴奋掩饰不住。
“爸,你过年又不回来了吗?”手机那头的声音。
“回不去了,你考试怎么样啊?假期也要看书,要努力学习知道不。学习之余多帮你忙干活,同时要去你爷奶家里多帮帮他们知道不。给你妈说,年你们好好过,给你爷奶也送点过年钱。明年的费用不用担心,工资现在还没发,但是老板说过年前肯定能到账的。”
……
通话只有两三分钟就挂断了,其实我们不介意他多说会的,工队没有无线,他估计很少和家里视频吧。
“你孩子在哪里读大学啊?”刚来办公室串门的王姐问。
他讪笑了一下,“还在读初中呢。呵呵,我家里负担重,所以常年在建筑工地干活,显老。”
我们也都笑了,不好意思地笑,原来他还不到四十。王姐已经四十多了,但他看起来真的比王姐大十几岁。
其实王姐文化水平也不高,但她老公是给总公司一个领导开车的,所以就进了行政部工作,她刚来我们办公室辞行,她要明天的飞机休假回去过年。
我突然想到,我还没有和父母解释,今年我也不回去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