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母走的时候我十一岁,一场吵闹结束得无声无息,等我恍然大悟的时候曾祖母坐在椅子上颤抖,脚下是一只装过毒药的碗。
那时候我年纪尚小,无法理解死亡。认为只要我足够努力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我发狂一样去田地里找外公,以为他有办法留住曾祖母。我找到他拼命让他叫医生,等我们回到家曾祖母已经没有痛苦了。
那个总是颤巍巍用裹脚走着碎步来帮妈妈做家务,那个总是从柜子里拿出一团不成形的绿豆糕偷偷塞给我的老太婆就这么离开了。我还没来得及说一声再见,所以我很难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太难理解了,尤其是我骨子里一直是一个反应慢别人好几拍的有点固执的小男孩。我慌里慌张送走了曾祖母,没有说再见。
外公走的那年我十四岁,那年非典。外公来跟祖父说要带我去广州,祖父不放心。两个人在一起坐了很久,外公的茶杯和祖父的烟斗拿起又放下。 对于我而言这是两个老人的法器,有延滞时间的效力,斗法的结果是我跟着外公第一次来到一坐陌生的城市。
看起来是外公赢了,其实他输了,他带着癌症回来了。这一次我有足够的时间告别了,我也做好了告别的准备。但外公平时对我太严厉了,我摔坏的茶杯和吓跑的鱼始终是我们祖孙之间的芥蒂,由于这一层隔膜我的告别没有说出口。
直到我经过那片田地,想起来那天我拼命去找他救曾祖母的情景,想起来那次他叫住放学的我塞给我一张五毛钱的纸币,想起来他不会再走出那片菜园。我是如此想念那个驼背的老人,以至于我违心地答应我再也不会摔坏一个茶杯再也不会吓走一条小鱼。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告诉自己外公不见了,我莫名其妙送走了外公,没有说再见。
祖父走的那年我二十五岁,已经是个大人了。祖父从小就最疼爱我,所以这一次是我最不情愿的告别。我从小到大最恐惧的两件事情,一个是夜晚的黑暗,一个是祖父离开我。
但这种恐惧在祖父一次次的告别预演中开始消散。这是个执着的老头,他没那么容易离开。我上学的时候他病危不肯走,说要看到我学业有成;我读大学时他病危不肯走,说要看到我成家生子。最近一次是祖母告诉我你祖父不行了,她跟我说:有一次祖父出远门回家走到山脚下突然忘记家在哪里了!她口气里有种看热闹的神气,这个要强的老头输了。我听出了祖母的意思,也许这一次他真的遇到迈不过的坎了。我急匆匆回家,看到的是一个跟病友有说有笑的老头。我承认他又赢了跟死神的摔跤。老实说如果他的心脏比他的胃口好,他甚至能看到我变成他一样的执着老头子。
但我没想到最终他还是摔了跟头,他没有雅各的运气,跟上帝较劲输了,我的巨人倒下了。我以为我是个大人,准备好告别了,可是越是大人这件事越难准备,我请假回去看他,他把我撵出门,等我再回去,他已经离开了。这个老头跟我耍诈,为了不让这次告别变得难堪,他不告而别了。我措手不及送走了祖父,没来得及告别。
二伯父走的太匆忙,我从小就害怕他,他精神有点异常,我甚至能从他身上怀疑我有一天会变成疯子。
大伯父也有点神经质,我时不时有种错觉,大伯父和二伯父其实是同一个人。他们对我严厉的时候面孔是二伯父,对我友善时就是大伯父微笑的样子。所以我小时候拼命讨好二伯父,就是想让大伯父留在家久一点。大伯父是个神秘的流浪人,他一回来我就知道过年了,那个能扎稻草龙头的伯父是我儿时的骄傲。
但二伯父依旧我行我素,带有一种自我毁灭的倾向。等到他不能威胁我的时候,他已经太虚弱了,我甚至没有参加他的葬礼。还有我那个从小就讨人厌的堂哥也没有回来,我有时候甚至怀疑他变成我了,所以消失了。
但大伯父还在,他跟我一样一直想回家,但回不了啦,回来就必须离开。最后一次他恢复了自己未卜先知的能力,他头一回在春天回去了。我觉得不可思议,还没过年大伯父怎么回家了?我让堂妹给我拍了一张大伯父的照片,这张照片说明了一切。他知道自己不行了,他跟我一样觉得不对劲了,所以他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山岗和田园。他要在赎回了属于自己的一切之后再离开,我终于证实他先知的身份了。我从没有见过龙是什么样子,但大伯父用稻草扎成的龙头是我见过世界上最接近龙的东西。大伯父太神秘了,跟二伯父一样,所以我找不到机会跟他们告别。
现在到了跟五伯父说再见的时候,这是我最接近的一次告别了。五伯父是第一个跟父亲同胞的伯父,其余几个伯父都是异母,所以五伯父从小到大对于我都是最称职的伯父,他似乎把伯父当成了一种职业。
五伯父很普通,是个平凡的鳏夫。其实他也有争取属于自己幸福的机会,我甚至记得那个不存在的伯母来过我家。她带来了一个让我误会很久的小年,我记得有一次家里很忙碌。一个善解人意的伯母在农忙的时节来到我们家,把年节的收获提前许诺给了我。但我不确认这到底是不是我胡思乱想,所以这个场景很离奇。曾经让我很难理解小年并不是半年的时候庆祝庄稼的收获。这个伯母也许只存在我的幻想中,所以有时候我很自责为什么这个幻想不能更真实一点好让伯父有一个好的归宿。
可是伯父太累了,他肩膀上担着整座山,那座因为有黑色矿产所以流着红色鲜血的山岗一直压在伯父肩上!虽然每次我给他送饭他都没有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他比托举大地的阿特拉斯还要疲惫。伯父在矿山工作太久了,直到这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落下了尘肺的毛病。直到现在我看到这座象征着我故乡的山头我还在埋怨为什么这座山这么富有,活该被人掏空,因为它掏空了我的伯父。
我后悔我没有在我伯父更年轻的时候把他从矿坑里拉上来。现在伯父躺在病床上,跟我说他没事。我明明能感觉到他也在担忧但我不能告诉他,我不能告诉他他已经在准备离开了。跟我之前所有的亲人一样,他也准备跟我不告而别。我多么希望你们能给我告别的时间,因为我现在知道怎么送你们离开了,我希望你能等着我,等我送你离开。
后记:这篇文章是10月底写的,因为预感伯父不久人世,中间回家了一趟,伯父病情暂时稳定了。春节回去从医院接他回家过年,我心里也很清楚这是伯父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了。伯父于今年正月初四凌晨离世,是我经历的第一个在他弥留之际还能抓着手给他送别的亲人。非常感激上帝给我这一个完整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