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有痕,大恩若山


我们一家子

父亲是一部书。

在我做父亲之前,我不懂父亲。在父亲辞世之前,我还是不全懂父亲。

给我印象最深的,父亲总是严父的模样:易燃易爆的脾气,横眉立目的神情,宽大有力的巴掌。

夜深人定,万籁俱寂。帘外,细雨纷乱。翻看老照片,父亲的音容笑貌宛在。我,念想父亲,审视父亲,仰望父亲。

重读父亲这部书,那些老旧的影像,琐碎的片段,抖落岁月的尘埃,奔涌脑海,眼眶含泪,心已潮湿。


父亲母亲金婚


              (一)一撮糖果与一把玩具枪

1966年,我降生。父亲给我取的本名,土得具有时代感。2岁前,我随父母生活,大妹出生后,我跟了宜丰乡下的爷爷奶奶。

5岁那年冬天,邻家8岁的姐姐邀我出门,说去看大队新买的拖拉机。拖拉机在河对岸,河面较宽,搭了四块桥板,原木绑扎的,隆冬雪化,桥面结了冰,我失足掉入刺骨的冰河,冲到三四百米的河湾里,那个姐姐大概吓傻了,也不晓得叫人,为掩饰一切,她竟然假装镇定在河边洗手绢!幸亏有沙洲坝上放牛哥哥大声呼救,幸亏当天生产队的村民秤稻谷,幸亏水性好的大爷潜水救了我。变故突如其来,我重回父母身边。

母亲任教于高桥胆坑一所小学,父亲在棋枰供销社当采购员。 大妹三岁,跟着母亲,我跟了父亲。那个年代,运动如火如荼,白天大人要上班,晚上开会、学习、搞运动,经常值班、守仓库。

有一天,我跟着父亲去棋枰供销社仓库,看见地面堆放着一麻袋一麻袋的物资。当目光落在已开封的袋口,我不肯走了——那是一袋糖果。父亲该兑现诺言了!

原先,我晚上躺在供销社宿舍,常常半夜醒来,一摸父亲不在身边,感到孤单害怕,常常哭喊着要找爸爸,闹得四邻难寐。有一回闹得凶了,父亲说,如果我睡觉乖乖的,以后会给我买好吃的。可迟迟不见行动。是忘了诺言吗?是随口说的吗?

那一次,我决意不达目的不罢休。跟心里只有糖果的孩子讲"公家的东西不能拿""拿了是犯错误"之类的话,显然白搭。我耍起赖,坐在地上,又哭又闹。父亲扬起了他的大巴掌,不轻不重拍在我的屁股上,而我依然无所畏惧。最终我赢了——父亲从麻袋里撮起几颗糖,放到我手里,说,不许闹了,晚上睡觉要乖!

糖果紧攒手心,口水流进喉咙,却舍不得吃,我知道,吃一颗少一颗!几次剥开,又包拢回去。孩子哪能熬住诱惑,夜里临睡,还是没忍住,剥开一颗,咬下一小半,另一半重新包好,和其他几颗糖一起放在了枕头底下。小块糖捏在手里,舔一舔,回味一番,再舔一舔,再回味一回,糖越来越小了,拈不住了,才含在嘴里,慢慢吮吸,香,甜!这个夜晚真甜美。

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回父亲从沈阳出差回来,给我买回一把一尺来长的玩具枪,外形好熟悉,跟我见过的民兵训练步枪相仿,硬木枪托,金属枪管和扳机,配有长条形橡皮子弹,还能击发粉笔。我爱不释手,高兴得不得了。拿着它招摇过市,在小朋友面前显摆。炫耀自然招麻烦,好奇的小伙伴们争先恐后抢着玩,甚至大人们也跃跃欲试。没过多久,枪弄坏了,我伤心了很久。

后来我才晓得,父亲出差的一个多礼拜里,住最简陋的澡堂子,坐最便宜的车,坐车回家甚至光睡不吃。母亲责怪了父亲几句,他也一言不发。难怪每次出差回来,父亲总是面容憔悴,倒头就睡!他总是如此。

一撮糖,甜蜜了童年;一个玩具,温暖了记忆!


父亲与我


                          (二)一次接送

79年7月,我从丰田下窑铺小学五年毕业,班主任是母亲。8名毕业生,考入初中5人。秋季入学上丰田三滩的初中,父亲送的我。

我家就住下窑铺,到丰田中学,有十几里路。父亲把被子箱子水桶脸盆等大件先用自行车送到了我寄宿的学校。第二趟带我去报名。

车龙头绑上一个包袱,里面有一周的大米,两罐头瓶菜,还有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和文具。包袱里有个文具盒,是父亲从百货大楼买给我的。班里有个条件好的同学,有只一样的文具盒,我一直艳羡。

以前从来没有坐过父亲的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上,有点兴奋。

刚上路,我便后悔了,有些忐忑,因为这辆车一上路就叮当作响。

原先,从下窑铺家里到县城商业局上班,有五里路。父亲常借住在县城同事熊叔叔的自行车。后来,他从修车铺子买了一辆拼装的二手自行车,嫌它难看,用砂纸打磨后新刷了黑漆。 可毕竟是太老旧!父亲身材高大,将近一米八的大个头,身板伟岸结实,很有力量,我的不安很快消除。

我不知道,这一路,父亲在想什么,没说一句话。他还在为自己没能办到的事自责么?为让我能到离家近条件好的铜鼓中学就读,他曾经在暑期找了学校的领导,人家答复是,我小学不在县城毕业,中学就没有资格入学。父亲脸皮薄,向来极少求人,为此他还跟校方领导吵了几句。脸皮撕破,县城就读自然无望。

父亲的粗重喘息拉我回现实中。砂石公路骑车还是费劲啊!丰田官仓的那个陡坡近在眼前,父亲回头说:坐稳啦!双手抓紧车把,躬着身,用力蹬,一下子就冲到坡顶。过了丰田塅,快到落脚湾有一个长坡,我原想跳下车,父亲说:没问题,你只管坐稳来。说完他加快了骑车的速度,身子弯成一张弓,努力向前倾,屁股离开座包,头一点一点的,走起了"之"字路。看不到父亲的脸,想得到肯定汗流满面了。

办完入学手续,安顿好我住宿,已是下午,父亲临走,我哭了。可能是突然要独立生活不习惯吧。父亲又千叮万嘱。很少跟我言谈的父亲,说了好多安慰鼓励的话。

一个星期的学习生活很快结束。星期五下午上完第二节课,同学们都像欢乐的鸟,倾巢而出回家啦!现在的孩子,上学骑电动车,那时的我们,自行车都没有。上学、放学全是步行。走到高坪脑对面下窑铺卫生所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奋力骑车的人,熟悉的身影,是我的父亲,他来接我回家。见了我,竟然满脸歉意地说:刚从县城下班,接我晚了。我愕然,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如今,不少家长每日接送孩子,孩子反而习以为常。可是,多年以后,不知道有多少孩子会记得曾经的接送。在我这一生中,父亲给我唯一的一次接送,让我铭记至今。


游览汤里景区


                          (三)一封家书

我上大学四年中,除了母亲的信,父亲写给我的信,也有厚厚的一沓。

其时我倒也没觉得读父亲的来信有什么特别,都是极平常极普通的文字。只是诧异,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他怎么反倒要写那些几乎千篇一律的文字。是觉得从前与我的交流太少么?父亲的信,常常有文句不通处,表意也不甚清楚,瘦骨嶙峋的字体一点也不好看。可我收到信,还是特别开心。

有一封父亲来信不能忘却。1989年,我上大三,五六月份,极少数人在首都等地制造事端。

我很快收到一封父亲写来的信,显然专为特别时间节点而来,这封信写了三页,中心只有一个:年轻人血气方刚,辨别能力不足,大是大非面前,务必保持清醒头脑,不可跟风盲从,临近毕业,更要把精力放在主业上,决不允许做分心学业的事。他要求我在学校要努力学习,立志成才,将来用学得的知识服务人民,报效国家。

父亲曾经因为言论不慎,被别有用心的人抓住不放,险些祸及自己连累家人,作为过来人,他有过教训。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招惹是非,在人生路上磕磕绊绊,有所闪失。

父亲年轻时毕业于樟树农校,也是一个从农村出来的苦孩子,文化水平也不是特别高,但每次总是在写给我的书信里,勉励我好好读书,广交朋友,多参加有益的社会活动,不断提高自己的能力。

感谢父亲,他是灯火,是航标!


沉疴中的父亲


                          (四)一张存折

父亲为家,为我们五个孩子,他和母亲同甘共苦,省吃俭用,倾尽所有,未老先衰。我读中学的时候,他就开始掉牙齿。齿乃骨之余,掉牙标志着人的筋骨衰退。物质匮乏工资低微的年代,家里供出两个大学生,两个师范生,一个高中毕业生,父母真的太不容易了!

父亲古稀之年,身体大不如前。加之他长期吸烟,老年慢性支气管炎逐渐累积成肺性脑病。每逢天气阴冷潮湿,住院的次数越来越多,治疗时间也一次比一次长。看见他喘气困难脑缺氧神智恍惚,我们都很心痛。

父亲常常数夜转辗反侧,夜不能寐。我陪护在病榻,通宵达旦。有时有空床,他总是说:你睡会吧。医院这么个场所,对于不能随遇而安的我来说,哪里睡得着,又怎敢睡着!有时看我困得不行,他总是说:回家去睡吧,我不要紧的!可是,他的病情,随时可能加重,我怎么敢离开!

父亲的好意我心领。我常常是守一整宿到天明,一大早等家人交接班,匆匆吃早点,上早读,接着上课。这样的日子每年都有,有时一年三四回。

有一年,父亲在珠海弟弟家病得很重,进ICU抢救后与死神擦肩而过。回铜鼓后又继续住院治疗,花费很大。出院后,我跑腿为他争取到了除公费医疗报销以外社区报销的费用。

一天,他把一个存折交给我,对我说:老大,社区报销的费用全靠你跑腿得来,就留给你吧。我觉得没有接受的理由,自然推辞不肯。没想到,这让他生了气,好长时间不理睬我。后来又多次旧事重提,都被我搪塞过去。去年最后一次住院治疗前,他的状况越发不好,有一次站在阳台上,脚下无力,两眼发黑,突然晕倒,一屁股坐在花盆上。也许是感觉自己来日无多吧,存折的事又被提起。看他念念不忘,也怕他伤心,再说他总有他的想法,于是,我收下了这个一千二百多元的存折。那一刻,父亲竟然高兴得像个孩子!

父亲到底没能抗拒病痛的折磨,之后不久,他病入膏肓,跌倒在厕所,最终多脏器衰竭,医治无效,去年五月十七日永远离开了我们。

那本数额有限的蓝色存折,是我一生中分量最重的存折,也是父亲留给我最暖心的实物之一。


生活中的父亲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在父亲去世后第一个父亲节到来之际,谨以此文纪念我敬爱的父亲。

快乐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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