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大学毕业后,青儿被分配到K城一家传统国企工作。
K城是南方一座小城,气候炎热,四季常青,冬天穿件毛衫就能度过。
从居所往东,沿着彩虹路直走不到800米就是单位,十分钟就能到达。彩虹路的两边,多是居民区,夹杂着四、五个单位,都是同一国企下属的二级单位,人和人之间大多相识。
因为上班居家都在一个片区,所以青儿也跟大多数员工一样回家吃饭,每天要在彩虹路上来回四次。
正因为这样,她几乎每天都能在路上见到陈有德。
陈有德是个疯子。身材中等,一头黑发蓬乱虬结,长垂过肩,其间夹杂着各种杂草碎屑。一身黑衫,破烂油腻,几不蔽体,象征性地挂在又黑又瘦的身上,赤脚无鞋。
青儿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有时佝偻着身子,双臂交叉着紧紧抱住双肩,低着头在街上迟钝地走着。有时腰弯成弓,埋头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而更多的时候,他则倚在街边墙脚,或坐或卧,蜷缩成一团。
青儿自始至终没敢看他的脸,更不敢看他的眼。每次路上见到,远远地就赶快避开了走。她害怕,怕他的形象,更怕他疯子的身份。
后来在单位时间长了,慢慢地听说了陈有德的故事。
陈有德是本地人,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因是职工子女的缘故,陈有德被招进了国企下属的一个二级企业工作,据说写得一手好字,这在那些年电脑还未曾普及的传统国企是很招人喜欢的,何况他性情温良,待人厚道,单位的人都很喜欢他。
不幸是从一场恋爱开始的。
年轻的陈有德恋爱了。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女孩也爱他。可惜好景不长,女孩的父母知道了此事,坚决不同意女儿嫁给一个贫穷家庭的孩子。女孩不敢违拗父意,斩断了同他的情缘。
这是一个老套的故事,电影电视里常这么演。如果仅此而已,陈有德是幸运的。可惜不是,生活常常更残酷。
陈有德爱得太深,忘了自己,忘了周围。他的世界只有彩虹路,他不停地在彩虹路上徘徊,不吃不喝,一天又一天。因为女孩工作在彩虹路,家也住在彩虹路。
他的父母把他拽回家,照顾他吃,照顾他穿,但他已经不知吃穿为何了。他的意识里只有彩虹路,他的脚也只认得彩虹路。最后,还要生存的父母再也关不住他,也守不住他。
陈有德疯了。
女孩后来辞职离开家乡去了外地,再也没回来。
知道故事后,青儿有些伤感。虽然也可怜他,同情他,可还是怕他,不敢看他。只不过不再远远避开了。
五年后,青儿做了妈妈。又一年有余,女儿会说会讲,会跑会跳了。每每见到陈有德,远远地就站住了,用小手指着对父母说“有德,有德”,叫得亲切,常常惹得父母笑话,说她倒是胆大心善不欺人。
女儿四岁时,青儿一家搬到了省城。K城的人慢慢地远了,K城的事也慢慢地忘了。
又过了二十年。女儿已经大学毕业。
一日,青儿路遇K城以前的同事到省城出差。晚上,选了个雅致的餐厅尽东道之谊。席间相谈甚欢,聊尽各自生活和以往人事。
忽然,同事问青儿是否还记得陈有德,青儿愣了一下点点头问怎么了,同事笑得有些夸张说他醒了。醒了?青儿狐疑地看着同事。同事说,那天他穿过马路要到对面时被一辆大货车吓醒了。你知道的,同事说,单位迁址后彩虹路已人烟骤减、车马稀少,不复往日热闹。那一日,陈有德要穿过马路到对面,一辆大货车极速驶来,在距离他仅有二三十公分时终于刹住了。陈有德被巨大的刹车声吓醒了。那后来呢,青儿追问,他后来怎样了?同事摇摇头说不知道,反正后来再也没在彩虹路上见过他。
回家的路上,青儿觉得胸口有点堵。她仿佛看见了他,一身黑衣,破败褴褛,佝偻着身子,蜷缩在街边墙角。从第一次见到他至今已快三十年了。三十年啊! 青儿想自己都五十岁了,他怎么也有六十了吧。想着他的黑发当已斑白,佝偻的身躯可能更加孱弱,而三十年前就已迟钝的脚步不知道是不是更加蹒跚了。想着他这么被车一吓,醒是醒了,可以后的生活该怎么继续啊。
三十年,世界天翻地覆,他六十岁的人生面对完全陌生的世界该如何适应?最最残酷的是,清醒过来的他,从另一个混沌世界回来的他,要怎么面对自己大半辈子垃圾裹腹、衣不遮羞的残破人生?那可是个读书人啊!曾是个有理想、有尊严、有追求的读书人啊!
老天何其残忍!
与其如此,何如不醒。
青儿很难过。她没敢对同事说何如不醒的话。但她心里确是这样想的。若是她,她宁可不醒,宁可永远沉睡在那个梦中,直至病死,饿死,冻死,老死。都可以。随便。
想到彩虹路已人去楼空,女孩儿、单位,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已弃他而去,只有他还沉睡在梦里。但即便如此,也是好的,至少他还在梦里。
可如今,如今呢?青儿不敢想。
初夏的风温柔而甜蜜,空气中流淌着花香和女孩儿们的衣香。夜晚的城市美得虚幻。
透过升起的水雾,青儿看见闪烁的霓虹漂浮在雾气中,渐渐模糊。她扬起了头,不想让泪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