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见他的时候,是在风陵渡口,我遥遥望着杨大哥远去,顺手给他包扎了伤口,看那猩红点点,像是我十六岁生日那天烟花散尽留下的尘埃。
他一直盯着我看。他说他叫张君宝。
我想起来杨大哥说的,他说他爱极他姑姑,最爱盯着她看。
我勉强牵了牵嘴角,翻身上马而去。
天下尽是伤心人,我能少见一个是一个才好。
我驾起小毛驴,又开始听它脖颈上的滴滴答答。
我跟所有人说自己去找杨大哥了,但是偏偏避开古墓,嘻嘻,找到又怎么样?他这样的好人,知道这样一个小姑娘这样找他,岂不是要愧疚?我怎么能够让他愧疚呢?找到又怎么样?他不喜欢我啊。
我最爱他坦坦荡荡,坦坦荡荡告诉我,他一生只爱他的姑姑;我最恨他坦坦荡荡,坦坦荡荡告诉我,他一生只爱他的姑姑。
我只是一路上循着茶肆酒坊,听那些说书人,一遍一遍说他的故事,我听着,饮鸩止渴,觉得大片大片空虚如瀑的日子便不那么难熬。
可是江湖太大了,人太多了,人人都喜欢听新故事,我渐渐找不到茶肆酒坊讲杨大哥的故事。我想,我快要把他忘了。
时间真快,我离十六岁的烟花越来越远了。
再遇到张君宝的时候,我给了他一对金丝镯,告诉他去找我的父母,可以谋一个好归宿,他盯着我,与我两年前看杨大哥的眼神很是相似,我不忍心告诉他,拥有这样眼神的人容易心死。
想来那时候天真,我忘了,这世间的男子与女子是不一样的。
我慢慢听到他的故事,听说他受不了姐姐的脾气,另立了门户;听说他风生水起,成为一代大侠;听说他沿着一路上的茶肆酒坊走着,那些茶肆里流传的是我的故事。
我忽然觉得,天大地大,似乎有了一点星光。
后来呢?后来别人都以为我们不曾见过,其实,不是啊。
怎么可能没有见过呢?
那是深秋的酒肆,我眼前的长衫男子早已不复当年少年模样。他褪了稚嫩轻狂,身上掩不住的,是一身侠气。执酒入喉的时候,与杨大哥竟然有七分相像。我看着灯芯爆出一声轻响,问他:“这些年来,听说你一只在找一个女子?”
他笑了笑:“是啊,每次别人问起来,作为一个掌门总怕人笑话,你问起来,倒是可以大方承认。”
“哦?”我把玩酒杯,想听他说下去。其实太久了,我发现我听到的故事里,他的影子越来越多,或许是人想听到什么就会听到什么吧,心之所向,无话可说。我想听一听他口中,关于我的故事。
“哈哈,都是陈年旧事了。他爽朗大笑:她极爱听故事,也向往江湖,敢爱敢恨,容颜姣美,什么都好,就是不爱我。”
“那你问过她吗?你怎么知道她如今不爱你呢?”
“哈哈,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郭女侠,我敬你重你,感念你当年的恩情,但这件事,与你没有干系,你还是,不要问了。”
“那坊间传闻你一直在找我,是怎么回事?张君宝,既然是与我无关的事情,你可是在坏我名声?”
“谁竟然传出来这样的传闻?我去找他!郭女侠,我向来敬重你,对你,是同破虏兄长一样的。”
我咽了好大一口酒,笑道:“很好!”
原来只有我一个人以为,一个眼神就是爱;原来只有我一个人以为,循着一个人的足迹找寻就是爱,我爱杨大哥的时候,轰轰烈烈,巴不得世人都晓得,可是世人晓得的不全是真的啊。
原来人心是会变的,原来,爱是可以被误以为的。
当时明月不明,却是乌云蔽月,我忽然想起来少年外公的一句话“襄儿,你可知道为什么你的哥哥姐姐都不曾继承外公名号,独你唤作小东邪?”
我当时意气风发,把小鞭子甩得震天响,笑道:“那自然是祖宗家法,我半点亏都不肯吃的,对我不好的人我不会对他好,不喜欢我的人我不会喜欢他。”
“张君宝,你喜欢别人便喜欢了,只是世人面前,别让我担这个罪名。我郭襄,从来不喜欢不喜欢我的人。”
走到门口的长衫顿了顿,道了声:“好。”
遥遥风沙,杨大哥,恐怕我要让你一辈子担着这个罪名了。
其实我,早就不喜欢你了。
可是,我不能让不喜欢我的人得意,对不对?
峨眉山上的云霞极美,像极了我初遇张君宝的那一天,他手上的猩红点点。
我告诉所有人,我只是想念十六岁那年的烟花才在这里安家。
骗人真是有趣的事情,这世上诺言如尘埃,哪有什么真假?我很想念自己的十六岁,那时候,我不会骗人,喜欢就是喜欢,从来不怕被看不起。
如今如今,不喜欢我的人我不会喜欢他,只是云霞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