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一别,未曾经年,却也物是人非,独在天涯。
北京的天是蓝色的,武汉的天是灰色的,但我钟情于武汉的灰的天,因为它也只是被热得没了精神,雷雨过后一样蓝得很热闹,纯粹而真实。这次当我回来的时候,武汉的天是浓重的黑,我知道它是睡着了正在做着江城的梦。
她关掉吵闹的手机闹钟,看了看外面铅灰色的天,翻个身继续睡去。突然她又爬了起来,叹了口气便开始穿衣,原来早已不再是当年可以随便翘课的日子了,“即使是十一也还得给老板干活儿”,同寝室的另外三个室友从认识起也一直忙着各自的实验,鲜有聚着聊天的时候,大家只是碰巧住在一起。“他们都在哪个城市做着怎样的事情呢”她突然抬起头看着窗外乳白的天空喃喃自语。
桂园的宿舍已经焕然一新,凹凸交替的窗,方砖朵叠的墙,“如果中间掏空的话就真像一个鞋柜了,”想到这儿她自己都笑了起来,“那之前的桂园宿舍又该像什么呢。”食堂还是很难吃,菜场也已经被拆除了,索性她就直接去了实验室。在路上突然收到他发来的一条微信,“我回来武汉了”。
天色已经完全地亮了,有一个中年男人在医院的住院大楼前在站着吸烟,一根接一根,每吸完一根他都会对着泛黄的天长长地吐出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扔在脚下狠狠地踩灭。“送我回去!我不治了!”昨天还明明一直和他吵着闹着要回家,结果今天就说不出话了,都已经治了这么久,手术很成功,医院没有的药也都设法弄到了,“为什么到头来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对着已经白得刺眼的天吐出最后一口烟,“算时间他也快到了,那就让他在家里最后再见一面吧。”空旷的马路上一辆救护车驶离了住院部,朝着一个既定的终点,在白茫茫的天空下渺小得如同一粒正在被蚂蚁搬运的米粒。
“你回来了?到武大来聚聚呗。”
“必须的,等我回家几天办点事儿先,完了再联系你。”
“那说定了。”
“肯定的。”
太阳探出了地平线,灰白的天空不再阴暗,她的心情也好了很多,特意绕了个远路从生科院的背面抄过去,拐角处的大石头已经不知道何时被周围的竹子完全藏匿了行踪,新的“老校门”也已落成,她远远地瞅了一眼那身白色的骨架,仿佛一个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在惊恐地看着对着自己拍照的游人,再不见当年气宇轩昂的王侯将相之风。“时间还真是能在不经意之间改变太多。”
“你爹他今天已经说不出话了,估计没几天日子了,你赶紧过来看看吧。”我爸侧过身,我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微弱地呼吸着的爹的身影,他痛苦地闭着双眼,两手不停地在胸前抓挠,弓起的双腿不住地颤抖,“爹,我回来了……”爹似乎已经听不到了。“爸,诗源他从北京回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看看吧。”爹他终于睁开了双眼,看到我的脸他咧着大嘴笑得跟孩子一样,干枯的双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放,那双手上已经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只有硬生生的骨头和那厚厚的茧。笑着笑着爹他突然就哭了,但即使是哭他也发不出声来。我为他擦去眼角的泪水,我知道他有话想说,但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陪他一起流泪。后来他就这么一直抓着我的手睡着了,再也没有睁开过双眼。
丧礼定在三天后举行,第二天的晚上我和我爸一起守灵,那是一个漆黑而漫长的夜晚,天很高很远,仿佛一个巨大的棺材板盖在头顶,喘不过气。我爸抽着烟对着天空吐出长长的一口气,把脸藏在夜色中对我说,“你爹他就是想见你,还担心自己瘦成那样你回来都不认识他了。”我蹲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我爸讲述着这些,“你要是再早回来一天就好了,那会儿他还能说话。”他哽咽了一下,“谁都没有想到这病治到最后会是这么个结果,当时手术刚做完你爹他自己都觉得马上就可以出院了,还让我给他买米带回家喂鸡。哪里想到……”我看不到我爸的表情,大概是和那夜色一般凝重。“其实这都怪我,五年来总以为只要给他钱就好,哪里想到他根本就没舍得用,只给他买过一次衣服。”他对着夜空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就再也没有说话,我仍然只是呆呆地看着头顶的夜,看着它一点一点变深,蚕食着梦中人的梦。
第二天火化,我头一次知道了我爹的全名,头一次看到我爸失声痛苦,却不是第一次去到那个地方。
今天已经是最后一个晚上,今天之后这个家的灶台再也不会生火,这盏灯再也不会点亮,这张床再也不会睡人,这扇门也再也不会打开……推开门,外面滚动着不安分的夜,天空还是很高很远,每一个人都在这同一片天空之下做着属于自己的梦,我也好想能够做一个梦,在梦里我就能回到十八年前躺在老房子旁边的竹板床上,奶奶给我摇着芭蕉扇,爷爷在和奶奶拌嘴,我只是仰面望着天空,问爷爷和奶奶,“天空到底有多远,为什么怎么也抓不到呢”……
“晚上出来聚一聚吧。”
同一片天空下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梦,而时间却能很轻易地将这梦给偷走。
——2013年10月5日于曹铺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