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那些树 一路花开
杨树之痛
1976年,父亲将家搬到了村庄外的一个戈壁滩上,并把家安在了芦苇荡中。那片芦苇丛就成为了我们儿时的乐园。后来那片乐园成了树的家,而那些树则成为了我最温暖的记忆。 刚到那里时,到处都是芦苇,有芦苇的地方总是有很多的水。那时候我们经常在小水坑里抓鱼,光着脚,踩着稀泥,滑滑的淤泥从脚缝里钻出来,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现在还记得,当时院子里有一根长长的绳子,上面晒满了亮亮的小鱼干……
爸妈总是忙着和芦苇做斗争。他俩分工很明确,爸爸负责在外围种树,而妈妈就负责铲掉包围圈里的芦苇。 芦苇是一种生命力很顽强的植物。春天一到,那芦苇就开始冒头,成片成片的,翠绿翠绿的长在我家院落里。妈妈看到芦苇尖冒头,就用铁锨连根挖除,那白嫩的芦根,就成了我们几个孩子最好的零食。可是芦苇也很倔强,妈妈前脚挖,它们就在后面偷偷冒芽,就像一群调皮的孩童,在和妈妈做迷藏。等到秋天,院子里还是整整齐齐的排列着芦苇,风一吹,漫天的苇絮就随风飘荡。我和姐姐就在那芦苇丛中,粘着满身的苇絮,跑着,笑着……
可妈妈就没有那么诗情画意了,妈妈一到秋天就会放火烧芦苇,干而脆的芦苇在顷刻间就灰飞烟灭了。妈妈春天铲,秋天烧,可芦苇依然以高昂的斗志占据着我们家周围的空地。妈妈不断的挖、烧,它就不断的长。正 当妈妈精疲力竭时,爸爸种的白杨树却一天天长起来。爸爸刚栽下小树时,芦苇总是以包抄之势遏制小树的生长,但渐渐的芦苇就力不从心了。随着白杨树的一天天长高,芦苇渐渐失去了遥相呼应的群落和阳光。为了要和白杨树争夺阳光,它们拼命的往上长,最后长得令人心疼的纤细。它们在树的夹缝中小心的生长,最终虚弱的死在树的阴暗里。 爸爸和妈妈最终取得了胜利,那些白杨树像斗士一样站在了我们家的外围。爸爸种的白杨树很有艺术的美,他随手的一栽,却形成了一个自然的圆,圆的中心就是我们的家。 小时候我和姐姐妹妹,最喜欢爬树、最喜欢在树上写字。我们常常会为争夺一棵树而吵架、打架…… 每到月圆之时,爸爸和我们总喜欢坐在院子里看月亮,月亮静静的从东边的树丛中升起,在树的间隙中可以捕捉到月亮的半遮半掩的脸庞。月亮渐渐挂上树梢,最后挣脱树的怀抱,升到空中,在我家院子的上空慢慢的移动。这时的月亮好像成了我家的……那树梢围成的润润的圆,就是月亮的摇篮。那时候没有电视,也没有电,每晚坐在院子里看月亮,看树,听爸爸讲故事就是最幸福的事了。 树就这样静默的长着长着…… 20年以后,白杨树长成了大树,而我也考上了大学。那一年,爸爸第一次伐树,砍了100棵树,卖了5000元;3年后,妹妹考上大学,爸爸砍了100棵,卖了6000元;去年,弟弟买房子,爸爸又砍了100棵,卖了7000元…… 我去年回家,远远的就看到那些树,那些童年中油绿的树。只不过树已经远远的少了,树与树之间留下大片大片的空白,阳光刺眼的炙烤着曾经充满浓荫的院落……妈妈站在太阳底下,再也没有了绿荫遮挡。 院子,被伐了树的院子,就像爸爸掉了牙的牙床,充满了沧桑与荒凉。树倒下时,砸坏了院子里长的翠绿的菜,和结了果的果树。菜被砸的叶茎破碎,果树也从中被劈裂。更有一棵树,在砍伐时,斜斜地倒在了屋顶的上方,爸爸在反方向找人用绳子把这棵树绑在了另一棵树上。树就斜倚在了屋子的上方,那样委屈的留下了自己的生命。 我坐在树桩上,想起爸爸栽树的场景,爸爸说:“这些树,和你们一起长……”,而今天我长大了,树却一棵棵的少了。我站在那仅有的几棵树旁边,抬着头寻找童年写的字,可那些字再也找不到了……妈妈站在我的背后轻声说:“树,还会再长的”。是呀,树还会再长的,可是爸爸妈妈还能等到他们长大,填满家的空隙么? 我坐在阳光底下,摸着那桩上的年轮。耳边又隐约传来爸爸在说“树长,你们也长”。 果树之伤 在用白杨树圈了院子的不久之后,爸爸就在院子里,栽种了70棵果树。爸爸种果树不是为了温饱和卖钱,只是为了让孩子吃。 说起种果树,却是爸爸的一桩伤心事。爸爸不说,也许我们永远不会知道。 爸爸说:那时我和姐姐一个两岁,一个三岁。我们家门前有条小渠,一年四季都有流水。夏天我和姐姐经常在渠边玩。有一次,从上流漂来两个没有啃干净的苹果,我和姐姐于是在河边打捞了这两个果核,并在渠水中洗了洗,然后津津有味的放在嘴里。 殊不知爸爸就在我们的身后。爸爸并没有打我们,而是转身种下了这院子里的七十棵果树。这些果树爸爸悉心照料,不准我们随便攀爬,更不许我们在树上刻字玩耍。有一次,因为贪玩,没有看住牛,牛啃了树皮,爸爸罚我和姐姐跪了很长时间。这些树像爸爸的宝贝一样,爸爸时时修剪,常常施肥。果树很快结了许多苹果,爸爸指着那些挂果的树,满脸慈爱地告诉我们,这些苹果都是我们的,可以随便吃。苹果有很多种类,爸爸说青色的叫“印度香”,黄色的是“黄元帅”,红色的是“红富士”。后来,果树到了挂果的成熟期,我们家的院子满园果香。那时候,我们已经不稀罕苹果了,因为满园、满树都是。我们吃苹果越发挑剔,爬到树上,摘一个尝尝,不甜就扔了,真有一点孙悟空吃蟠桃的风范。爸爸看到我们,肆意的乱吃、乱扔,从不责备我们。妈妈偶尔说两句,爸爸就会说:“那么多,浪费一两个,就浪费了,不然你把它吃掉。” 因为离县城很远,爸爸妈妈从没有去卖过果子。吃不完的苹果,大部分都给了周围的邻居。我们虽然吃不了,看到爸爸慷慨的给别人,心里还是不太情愿。爸爸总会乐呵呵的地说:“人家都有小孩子,吃两个,吃不穷的。” 后来我们去上高中、大学,爸爸妈妈也总是会让我们带上几箱。每次都会叮嘱:“要和同学一起吃”。我们越发不喜欢带苹果去上学了,首先是吃烦了,另外上学带上几箱苹果实在不方便,所以我们每次都找各种借口不带苹果。可是,爸爸妈妈,总会想尽各种办法,托人给我们带来,来不厌其烦地说:“家里的好吃,没有农药”。 后来我们大学毕业了,各奔东西,离家都几千里,满园的果树依然繁茂,苹果依然清香,可再也没人吃了。爸爸妈妈,就找人把果树全部伐掉了,一棵未留。 我有了孩子之后,渐渐才能体察父母苦心。可是我永远无法猜想爸爸种树的心情。当一个父亲,亲眼看见自己的孩子捡果核啃吃,那该是怎样的悲伤与无助。那满园的果树,就像是父亲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我甚至可以想到,深夜里,爸爸种树时那悲伤的泪水,和低声的抽泣。 枣树之情 果树伐去后,爸爸妈妈,一锄头一锄头的在院子里又种下了200多颗枣树。毕业十年了,枣树早已挂果了。父母种的是那种产量很低的小枣。因为有人告诉他们说:“小枣养人,可以安眠”。 爸爸和妈妈,守着那200多颗枣树,辛勤的除草、松土。最开始,枣树只是稀稀拉拉的结几颗枣子,妈妈就用棍子,一颗一颗的敲下来,晾晒干净,然后收起来。等我们过年回家,妈妈就用这些红枣熬成稀饭,每个人碗里都有几颗。吃完枣子以后,妈妈把枣核收起来,焙干、磨成粉,冲泡到水里,让我们喝,说是可以安睡。 我回家那一年,是暑假,枣树上挂满了青色的小枣,和枣叶混在一起,绿得喜人。妈妈说:“枣子,还没有熟,你就要走了,也没有吃上。枣子熟得时候,你再回来。”妈妈说的时候,声音很轻。后来又大声说了一句:“冬天就别回来了,乡下冷,也没有什么好吃的,红枣哪都有。”妈妈说的时候,带着微笑,双眼低垂。我只是笑着回答:“我冬天,有时间,一定会回来。光给姐姐妹妹红枣,那可不行。”后来,我最终没有回去,只是过完年,我收到妈妈寄来的一小箱红枣。红枣晒得很干,上面有一些泥土。 打电话给妈妈,说红枣收到了。妈妈就笑着说:“你爸爸,天不亮,就去敲红枣去了。红枣树上的刺,把你爸爸的手挂得稀烂。琼琼呀,你多吃一点红枣,补气血的,妈妈不在你身边,多吃一点,长胖一点。” 红枣种下去已经十年了,我没有松过一次土,摘过一颗枣。只是偶尔站在光秃秃的枣树下想:枣子成熟后,爸爸妈妈在枣树下打枣的情景。他们,抡着衰老的胳膊,一颗一颗的敲着枣儿,然后将枣一颗一颗捡回来。那二百多棵枣树上的枣,就是父母这样一棵一棵的敲打,然后一颗一颗的捡拾回来的。 吃着手里的红枣,想起爸爸打枣的双臂,想起妈妈弯腰捡拾的双手,不禁泪流满面。我知道爸爸妈妈伐去果树,种上枣树,也只是因为,只有那甘甜的红枣才经得起长途的寄运吧。 我的爸爸妈妈,就在那块土地上,养育了我们。那片土地、那些树承载了父母对我们数不尽的爱与恩情。 后来,弟弟离世,父母卖掉了那个院子,爸爸妈妈失去了根,而我们也失去了家。那些白杨、那些果树、那些枣树则成为了我们温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