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王萌萌是个特别可爱的女孩子。她笑起来时会发出一串咯咯咯好听的声音,两只脚向前乱蹬,一双手轻柔又快速的拍着胸口,脸上做出各种奇怪夸张的表情,大眼睛滴溜溜的转。
除此之外,她还是一个特别闲不住的女孩。有一次她来找我玩,趁着我上厕所的功夫,就把我床底下的箱子翻了个底朝天。你要知道翻一个二十多岁大男孩床底下的箱子是很需要勇气的,因为你永远也预料不到会翻出什么叫人尴尬脸红的东西。王萌萌无疑是个勇气十足的女孩,好在她并没有翻出什么不好的东西。我把那些东西都藏在了衣橱里。
她指着我初中毕业照上面的一个女孩子说,这个女孩子好漂亮,快比上我了。我笑着说,她初中就看《少女之心》了,确实快比上你了。王萌萌就说:“李小二,说说你初中的时候呗。”
02
一想起我年轻时候的光景,我就会有一种窒息的错觉,仿佛身处一种粘稠的液体,无论如何也不能自由快活,所以我全部的力气都转变成一种逃离这粘稠液体的冲动。黑格尔说:“一个人走不出自己的时代,犹如走不出自己的皮肤。”他说的太好了,我就说不出这么好的话。我只会说,冲动仅止于冲动,就像是得了射精困难(ejaculation),你有无限的冲动却没有办法得到满足。
我是在苏北一个小县城上的初中,零零年那会儿小县城不比城里,马路还没有那么平整,上面跑的也大多是嗡嗡作响屁股冒烟的摩托车,到处都是建造中的楼房以及拆除中的楼房,地上都是砖块和石块,一不小心就能摔个狗吃屎。那时我的学校旁边还有一个小巷子,叫作神仙巷,原因是里面有很多算命占卜的。那个小巷狭窄幽长,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后来我读了弗洛伊德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狭窄幽长,阴暗潮湿,不言而喻。当然了,巷子里不只算命的,杀鸡的修车的卖煎饼的放高利贷的开游戏机室的都有。小县城里的人也不比城里人有素质,这三教九流混在一起,打架斗殴是常有的事,骂街撒泼更是司空见惯。我每天都会迤逦的穿过这条巷子去学校,更多时候是走到一半拐进游戏机室。
我那时候是个十足的坏孩子,打架逃课欺负女同学,可谓坏事做尽声名狼藉。我也承认我是个坏孩子,小时候追鸡逐狗爬墙上树,大一点就会拿青蛙往女生的书包里塞,或者拽她们的小辫子。按照语文老师的说法,我以后肯定会成为流氓。事实上没等到后来,在我初中还没毕业的时候她就认定我是流氓了。说起我那时候的语文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嗓门奇大声音洪亮,喜欢带着一根小木棍去上课——后来这根小木棍被我折断了,这是后话。她经常用她的大嗓门喊:李小二,别睡觉。或者是:李小二,出去罚站。我觉得她常常跟我作对,也可能是我在跟她作对。这位处在更年期的女老师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打击学生的自信心,例如有一次她不知道发什么疯,让全班同学一个一个说自己的理想,我站起来说我想成为一个诗人,这个更年期老女人居然用阴阳怪气的语调说:你?李小二?这怎么可能?
从那以后我就记恨她了。
03
王萌萌说的那个照片上的女孩叫韩晓,她看黄色小说是大熊告诉我的,大熊并不是壮硕如熊的意思,正相反,他骨瘦如柴身躯短小活像一只猴子,我叫他大熊只不过是因为他姓熊。
我记得那天天气特别的好,好得我可以透过阳光看到空气里的尘土,好得我在教室里昏昏欲睡。老师讲到一句杜牧的“停车坐爱枫林晚”,下面的坏孩子就开始窃窃私语,也有个别女孩子满脸通红。这位更年期老师用小木棍狠狠敲打讲台,敲得粉笔的灰尘四处飞扬,敲得很好看。她扯着嗓子叫唤说,你们知道什么?你们是一堆品质有问题的孩子,你们知道“停车作爱”是什么意思么?我那天很奇怪,居然在听课,居然回答说是享受美好光景的意思。语文老师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在她的观念里,我不可能知道“作爱”的意思,我是班里最坏的孩子,刚刚那种情况下我往往应该带头胡闹说些下流话才对。
其实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的父亲。我有一天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居然会去翻一本唐诗,刚翻开我就笑了,我的父亲见我破天荒的看书,觉得老怀大慰,就凑过来看我为什么笑。俗话说知子莫若父,他一眼就看出来我是为什么笑的,于是给了我一巴掌,告诉我那是享受美好光景的意思。从此享受美好光景和挨耳光这两件事就以一种奇怪的关联方式住在我的脑海里了。
所以当更年期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条件反射似的回答了他。正如初中生物书上有一个实验:先给小狗摇铃铛,再喂给它吃的,长此以往,只要一摇铃铛小狗就会流口水。我在这件事情中的地位就好像那一只小狗,当然了你不能这么说出来。但是糊里糊涂受到的表扬让我觉得洋洋自得,甚至韩晓还斜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这足以让我不计较语文老师那种非常不情愿的语气以及班里同学目瞪口呆的样子。那是我初中时唯一一次受到表扬。后来我跟高中语文老师讲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告诉我“作爱”是“因为美好风景”的意思,还把我初中的语文老师骂了一通,说她没文化。这等于变相说我父亲没有文化,但是因为骂了更年期,我觉得很舒坦也就没跟他理论。这也让我初中那次唯一受到的表扬显得更加荒唐可笑。
那天因为受了表扬,我心情特别好,就逃了下一节课,去神仙巷买了一个鸡蛋煎饼,径直走向游戏机室。大熊从后面叫住了我,他神秘兮兮的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我看得出让他保守这个秘密是很辛苦的事情,他说昨天在翻同学课桌的时候——他常常这么做,他是个下流胚子——看到班里一个女同学的桌子里有黄色小说。我记得当时他讲的满面红光口角生风,我听得心驰神往状貌猥琐。等大熊用他那匮乏的语言跟我描述完小说里的内容之后,我一下子就知道了他看到的是《少女之心》——我得承认当时我也是个下流胚子。大熊用一种古怪的眼神问我:“你知道是谁的桌子么,是韩晓的。”
其实对于韩晓看黄色小说的事情,放到现在我就特别能理解了,我上初中那个时候,男孩子都是毛都没长全的愣头小子,也不可能会请女生看电影——如果被班里的同学看到了,就会被男孩子排挤,再也没有立足之地,况且也看不起电影。你得承认女孩子要比男孩子发育的早,韩晓就证明了这点,她的个头比我还要高,胸部比我还要挺,当然了这是肯定的。
我从来没有欺负过韩晓,不全是因为她个子比我高我害怕打不过她。还因为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学习不太好,也不算差。她总是沉默寡言,她还有一头漂亮的长发。她因为个子高坐在最后一排,我因为坐在前面会摇头晃脑影响其他同学也被安排在最后一排,这是更年期说的。韩晓上课的时候总是靠着后门,看向操场出神,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偷偷看她。
她实在是很特别。
作为班里最坏的孩子,我从来都没有欺负过韩晓,其他坏孩子也就不会欺负她。当然了,大熊除外,我说了,他是个没有脑子的下流胚子。有一天大熊故意把韩晓的书掀翻在地,没等他耀武扬威,他自己就被韩晓掀翻在地了。他个子实在太小了。
总之,韩晓就以这种冷若冰霜高高在上的姿态征服了我。但是,就算我知道她看黄色小说,我还是一样不敢找她说话。这种朦胧暧昧的情愫一直折腾我的神经,我甚至买了一个小小的日记本,打算写些心理的小秘密。但是我写上日期天气之后就再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了,不久我就忘了我为什么花五块钱买了一个日记本,于是我撕了那一页,这样我就有了一个崭新的日记本了。买本子是我单独去的,要是让大熊知道了,这个王八蛋肯定会到处跟人说。
大熊是我初中时候最好的朋友,他常常惹是生非,我常常保护他。但是我也揍过他。这事跟韩晓有关。那天他跟我说完了韩晓的秘密后咽了一口唾沫,一路小跑进了游戏机室。我没有想到他会把韩晓的事情告诉每一个他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显然叫他这种人保守秘密是非常困难的,而且经过了多次讲述之后,这个王八蛋居然对这件事进行了文学上的加工,说出很多子误虚有下流不堪的话来,大致的意思就是把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换成了韩晓。之后他就带着他的下流故事左右逢源,常常会有人跑过来说,你不信问问大熊,他亲眼看见韩晓跟一个高中生亲嘴。后大熊就会得意洋洋的把这个下流故事再叙述一遍。
那一天他又跟别人讲述他的下流故事,正被我撞见,我上去给了他一耳光,踹了他两脚,他一看到是我撒腿就跑。这小子天生腿短,还没走两步就被我拉着衣服后领子拽了回来,然后他就开始撒泼打诨,东逃西窜,又害怕把自己的衣服扯碎了,又不想被我揍,搞得尘土飞扬鸡飞狗跳,如果你在旁边,你也会像旁观者一样看得津津有味哈哈大笑的。到最后他终于没有了力气,我也没有了揍他的兴致,我告诉他以后不准再讲韩晓。对于揍大熊这件事情,我有很多可以补充的,比如大熊每天都会给我跑腿去买鸡蛋煎饼,但是我揍了他的第二天,照例给他钱让他去买的时候,他居然一咧嘴不理我了,气得我又揍了他一顿,这个王八蛋才跑去买。
韩晓唯一一次找我说话,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午。那天教室里昏暗不明,旁边工厂发出的化学原料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学校。我正跟大熊一起在语文书上画些不堪入目的画,她径直走过来,用很好听的声音对我说:李小二,你上课时干嘛老是盯着我看。我之前设想过很多种我们之间第一次对话的场景,我甚至想到了跟她告白时该说些什么。我更愿意是那一种浪漫的狭路相逢,然后两个人一起万劫不复。可是事实没有那么浪漫,她气定神闲笃定自若,我左顾右盼抓耳挠腮。这实在是非常不浪漫的场景,非常的不浪漫,他妈的。更别说什么告白了。
后来她见我总是摇头晃脑不知所措,轻蔑的一笑离开了。对于她这轻蔑的一笑,我记忆深刻。她笑的极轻,极短,极浅,伴随好听的鼻音和嘴角的浮动,成就了不折不扣标准正宗的轻蔑。我反应慢的像一只猪,先是被她这一笑搞得神魂颠倒,猛然间又觉得怒火中烧。之前的神魂颠倒更加重了后面的恼羞成怒。我每天都偷偷看她,为了她做过春梦,打过朋友,甚至动了写日记的念头。结果她这么轻蔑的一笑,这开始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悲,虽然我是班里最坏的孩子,但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可悲的。我掀翻了一张桌子,威胁大熊不准把这件事说出去,其实以他的智商完全看不出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切变化都在电光火石之间,我的茫然无措,我的甜蜜失神,我的恼羞成怒。
我记得我曾经说过一句很有诗意的话,她是我心中永不得偿的夙愿。不过后来我依旧上课偷偷看她,她像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04
说起为她做春梦这件事情,我至今想起来还是心猿意马,这算是我一辈子最销魂的梦了,可惜女主角是个对我轻蔑一笑的人。梦里的情形是朦胧美好的,我只记得她压在我的身上,其实就是那么压着什么也没有做,但是就是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她身上有少女特有的香味,头发撩的我脸发痒——当我意乱情迷的醒来之后,才发现那头发其实是蚊帐,所谓少女的体香也不过是花露水的味道。想想梦里春光旖旎,我觉得意犹未尽。
我跟大熊说过这个梦。当时我还不觉得这是一个春梦,因为她只是压着我,什么都没发生。我觉得心有不甘,如果这算是春梦的话,那我的春梦未免太单调了一点。后来我读了弗洛伊德之后,我才承认这的确是个春梦,不光是这个,我大部分的梦都是春梦,包括那个狭窄幽长的小巷的梦。让我很不好意思的是,我当时我还遗精了,妈的这也太不堪了。
关于我的初中,还有一件事要交代,就是更年期叫我流氓的事。说起来这也和韩晓有关系,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于初中的所有记忆都跟韩晓有关系。有一天更年期叫住我,问我是不是到处跟人说班里女同学的坏话,我装聋作哑,她干脆指名道姓说我败坏韩晓的名声,说出很多下流话。虽然当时我已经被韩晓那轻蔑的一笑给伤害了,但是我依然不想让人以为是我传出去的,这会搞得我像是一个情场失意后意图抱负的懦夫。于是我告诉更年期是大熊说的,虽然我常常拿大熊顶罪,但是这次千真万确是大熊说的。更年期当然不信,只要是我说的,她就一句也不信,就算我告诉她地球是圆的而她是母的,她都会说我放屁。于是在她用小木棍指着我训斥我品质不好的时候,我劈手夺过她的小木棍,咔嚓折成两段,白了她一眼扬长而去。我听到她在后面大骂我是流氓。
我初中时候名声确实不太好,很多被我欺负过的同学在街上遇到我都会指着我的脊背跟他们的父母说,快看这是我们学校的小流氓。他们的父母就会叮嘱他们不要跟我来往。但是即便偶尔有人说我是小流氓,他们也只是私底下说说而已。那次被更年期一喊,彻底坐实了我的流氓罪证。
事后我免不了找大熊出气。其实我特别喜欢大熊,这倒不是说我是同性恋,我也不是虐待狂。我统共也就打了他那一次,后来我说打他,不过是用拳头吓唬他而已。我爱大熊,真的。他是我初中最好的朋友,他明白我所有的痛苦与挣扎。后来我转学了,走的那天他因为偷自行车被带到了派出所。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我爱他。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甚至渐渐忘了他,直到我去上大学,遇到一个叫小武的同学,我才又想起来。不错,我也想不到像我这样的流氓青年李小二也能上大学。小武这个人个头发乱得像鸟窝,脚上常年汲一双拖鞋,喜欢叼着一个烟四处乱窜,跟大熊一样满嘴脏话。
04
我认识王萌萌是因为我大学的另一个同学,他是江南人,他们会在名字后面加一个“卵”字来做外号,例如我叫李小二,我的外号就是小卵或者二卵。当然了我的名字起的很不凑巧。别人要是叫我小卵或者二卵我就会揍他。有了这个发现以后,我就爱上给别人起外号了,后来我终于打破束缚摆脱卵字,起一些很别致的外号。我的这个同学叫浩卵。
有一天他缠着我说要堵一个女生,我跟他说我自从高中带上眼镜就不再打人了,而且我也不打女人。显然我会错了他的意,他告诉我是要找这个王萌萌表白。明白了不用打人之后,我就欣然接受,我是个从小欺负女同学的坏孩子,不管是堵男人还是堵女人我都很在行。我们守在她下课的必经之地,等待她的出没。浩卵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像是一个即将要被枪毙的死囚犯。我镇定自若意态悠然,像个经验丰富的剪径强盗。
只可惜,我既不是强盗,王萌萌也不是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