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邹师傅
我敢说这一定是光寿村百年一遇的大洪水,都已经下了好几个月了。池塘里的鱼怕是都跑光了。以前还有多个池塘可以蓄水,现在是,一下雨,就淹没了整条街。我早就告诉过张三仔,他家盖的那个房子,那块地方风水不好。把整个池塘填埋了盖栋房子,也就他家才想得出来。现在每到下雨,房子一楼还不是被雨淹着了。
说起来,三仔也是命苦,以前在生产队干活时,年龄最小,可是干活却不少。几年下来,也就攒了几个钱。有了钱嘛,就想搬出以前住的山沟里,可是奈何搬的晚,能盖房子的好地皮都被其他人占去了。想来想去,只能把公家的那口池塘占去,硬是一个人把那池塘填满了石头和沙子。也因为这个,从此,整个光寿村的风水都被破坏了,不然,也不会连续下这么多天的雨,这可是百年也难得一见啊。
那口池塘看来今年是养不到一条鱼了,这水啊,这雨啊,何时是个头,做好的椅子也没有人来拿。这鬼天气,给胥书记送过吧,万一淋湿了,又要说我做得不好,丢在家里又占地方,过久了还发霉。要是可以再盖一间宽敞的房子就好了,一来可以把做的这些家具放在那里,二来也可以占块地皮,免得被别人占去。
等这次拿到了这椅子和桌子的钱,就把门前的那口池塘也埋了,反正现在养鱼也是养不成。还是算了,要是也像张三仔他家一样,破坏了风水,那可就要倒大霉的。说不定,某一天也吊死在那屋檐下。
也不晓得三仔是不是被那池塘里的水鬼缠身了,每个池塘里都有一个鬼住着,你把他的房子盖了,他还不要了你的命。这不是听说今天早上发现张三仔吊死在门前,死的地方就是池塘的正中心。真是想起来都后怕。然后,什么警车啊,救护车啊,都来了。我还看到那派出所的警察到处在跟村长和好多人说些什么。肯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
派出所胥警官
今早接到小郭的电话,说是光寿村死了一个人,要我们派人过去看下。我翻个身起床,早饭都没吃,冒着雨就赶过去了。赶到那里时,早已有一群人围在张涞泉家门口。我扒开人群,走过去问清楚情况,疏散围观群众。人们总是喜欢看热闹,但是事情没弄清楚时就到处传播谣言,所以,作为警察,第一步就是要把围观的不相关人驱散走,之后再一一过问相关人物。首先我问清楚了是张家对面的周妇人最先发现张涞泉吊在门前的。
张涞泉的死应该是确定无疑了的,送到医院,医生已经确认过了。据周妇所说,她昨晚一直睡不着觉,感觉心慌慌,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雨其实下的并不算大,只是下的时间有点长),她第二天就早早地起床了。与平日一样,她推开门扫除屋里的积水,然后往张涞泉家门口看看,因为张涞泉与她家就隔了一条街。“起先,”她说,“看见对面没有开门,还以为老三门前挂了一件大衣呢,飘啊飘的。然后,仔细一看,我的妈呀,老三怎么就上吊了呢。”吓得她当时不敢动,镇定之后,跑去大声敲喊张家婆娘。
张婆娘醒来开门之后看见自己男人吊在门口,瘫坐一地,说不出话来。周妇人于是又跑去把村长叫来。村长来到,忙乎了一阵,找来了其他人,呼叫了120,也喊来了警察。
这就是我初步了解到的,针对这一情况,我立即给所里打了电话,毕竟这也是一条人命。所里给我的答复是,让我先确保不要再出现其他乱子,也不要让村民私下议论,以免谣言四起,等正式报告出来之后再告知相关人员。
我个人初步认为这是一起自杀无疑的。现在的村民啊,自杀倒是想得出各种办法,喝农药的,跳楼的,淹死的,投井的,撞墙的,上吊的,像耗子一样的死去,像条狗一样的死法,这样死去还算得上是个人吗?生命只有一次,怎么能轻易就放弃,这仅有的一次生命应该怎样度过,我们的中学课本早已交代清楚了,要献给党,献给国家,不要给国家和人民带来一丝一毫的麻烦。
不过,好在这次上吊死亡还没有给所里带来很多麻烦。毕竟,这次大洪水,所里已经是忙得焦头烂额了,各种事情都等着去处理,交通事故啊,防洪防汛的各种宣传啊,动员群众转移容易塌方的房子啊,还有要保障上级领导来视察汛情的安全,避免下面群众的不明就里闹事。这警察啊,睡个安稳觉都难。
周妇人
雨下了这么久,被子都发霉了。这该死的天气,怎么能让人睡觉嘛。而且最近这腰啊,也是疼的厉害。年轻时操劳的太多,想不到一把年纪了还要受这病痛的苦。苦日子害人啊,哪有什么吃得苦中人,方为人上人,有的只怕是吃不完的苦,上不了的人。都我这年纪了,还要服侍那几张嘴,连弄个孝顺的媳妇都讨不来。这人啊,活着真是没有意思,没钱又没人的,连个屁都不是。
早上起来后,我往老三那门前一瞧,哎呀!可真把我吓死了。也不晓得用什么吊着的,像条死鱼一样,两眼翻白,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身上就批了一件破汗衫,两只手耷拉在胸前,都不晓得穿没穿鞋。真是太吓人了,比我弟上次死的时候还要吓人得多,我弟上次被车撞死时,我都不敢去看。还是老大说死了至少也要把尸体运回来埋葬。可是是在北京啊,这么远的地方,我从来还没有去过。最后还不是在那边火化之后就捧回来一罐灰渣子。人啊!真是不值得。
我吓得丢下饭锅就跑过去,差点摔倒在沟里,放肆地敲二妹家的门,看都不敢看一眼老三。喊起来了二妹,二妹一看见老三吊死在门前,瘫倒在门槛上,啥事都不晓得了。我一个女人没有办法,只能去把村长找来。幸好村长今天落雨在家,我一边大声喊“死人啊,老三上吊了“,一边拉着村长就往老三那屋去。
后来,我就看见我男人,还有王新他们都赶过来了。几个人,有的抬脚,有的搭椅子,有的解绳子,总算把老三弄下来了。村长摸了摸老三冰冷的脖子,肯定早已经冰冷了,我都看见老三他整个人惨白惨白的,像个死人一样。村长打了几个电话,然后让我去安慰下二妹,一堆人都站在老三家门口,叽叽喳喳的,有的说还活着,最好掐一下人中,可是又不晓得人中在哪,有的说老三太傻了,有想不开的事也别上吊啊,有的说就这样走了,以后他婆娘和孩子可该怎么办。但是大家都不敢再碰已经躺在地上的老三。晦气呗!
我想起我家的饭还没弄好,就赶紧回来了。然后警察来了,我又被叫去问话,搞到现在早饭都还没吃。
救护车也来了,二妹醒来跟着村长一起去医院了,把她家那两个崽子都丢下不管了。老三这人,真是命苦,生了一个女娃吧,想要一个仔,可是罚款又重,抓的又严,一直偷偷摸摸,总算生着了一个仔,最后还是被查出来了,生都生出来了,也不能再把他打回娘肚里去吧,所以就只能罚款咯。也是罚的重,一分钱不剩,全罚去了。不过总好过姚大他家,也是为了生个仔,躲起来,最后房子还不是被拆了,搞得现在都只能一直躲在娘家。
也不晓得,要个仔子干嘛吗?还不是受气的,你看我那两个仔,没一个读书好的,做事也是屁都学不会,天天窝在家,好吃懒做,大概是前世欠了这两个孽种的。要他们去讨个婆娘吧,还说什么对女人不感兴趣。哎,所以说嘛,要仔有个屁用,到头来,不还是命都没有了。
饭弄好了,我去老三家把他家那两个仔接过来一起吃早饭。走到他家门前,那根上吊的绳已经拉下来丢在水泥地上了。我找到了张花,看见她抱着她弟弟坐在后屋。我走过去跟她说,“花花,你爸爸走了,妈妈也不在,去我家吃饭吧。我刚做好了早饭,你周叔叔和周柳、周彦都在家。”张花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痴呆地望着我。我把张林从张花手里抱过来,哎呀!这臭小子倒是长得挺重的,都已经一岁多了吧,会说话了吗?哎,这一小坨肉可是花了几十万买回来的呀!
我把碗筷摆好,去上楼叫醒哪两个兔崽子,张花就留在桌子旁,有她周叔在照顾着。
张花
早上,我被婶娘的喊叫声吵醒,说是爸上吊了。妈妈开门之后,我就听到了哭声,一会儿就来了很多人。等到我起床之后,只听见了张林的哭声、我抱起张林,想去找妈妈。
妈妈昨天晚上被爸爸打了,他们总是三头两天的吵架。以前是为了钱,爸连我上学的那点钱都拿不出来,还让我先去学校,每天没有教材,就这样像个傻瓜式的坐在教室里,生怕老师投来异样的目光,每天不安地就盼着赶快放学,我恨透了学校。现在凑足了学费,又为了张林吵架,妈总是说要是再晚生一两年张林,也不用交那12万的罚款,一切都是因为爸想传他那破祖宗的十八代,今年又是发大洪水,养的那些猪都被洪水冲走了,一分钱也收不回,还要整天应付那二流子要债的。妈越说越大声,一切都是钱,钱,钱,看见爸坐在门口抽烟,用力把洗菜水往那边倒,用了太大的力气,全都倒到了爸的身上。爸把烟头丢了,一股脑地站起来,冲着妈大声说:“你有完没完,你这样唠唠叨叨,就能捞来钱?臭婆娘,什么都不晓得。”说完一脚把椅子踢开,走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是听见妈说了一句,“不要脸的货”。然后爸妈就打了起来,把桌上的饭菜掀翻了。爸掐住妈的脖子往地上按,我哭着跑过去想扳开爸的手,可爸紧紧地掐住妈的脖子,口里吐着唾沫::“不晓得就不要胡说八道”。爸就像个僵尸,就像个魔鬼,就像条狗,我跪在妈妈身边,使劲咬爸的手,他才放开。我扶起有气无力的妈妈,她脸上留着血,爸此刻也瘫坐在地上,大声的哭起来了。这是什么样的家啊!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我一路哭着去把满医生找来。
这样的家,我真是恨透了,我恨透了这个破烂地方,我恨透这贫瘠的土地,我恨透了这看不到头的高山,我恨透了这延绵不绝的水流。我恨透了这里虚伪的人们,表面和和气气,心里却怪你生的时候多吃了口粮,死的时候多占了块地,我恨透了学校,明明是个监狱,却要花钱进去看人脸色;我也恨透了其他同学,有钱可以买生日蛋糕,可以过生日。我以后再也不去学校了,再也不要见到其他同学,反正也没有钱上学,不如早早出去挣钱。现在,爸爸走了,有爸还不是和没有爸一样,反正他们关心的也只是张林。我也恨透了张林,要不是有了他,爸妈也不会吵架,我也不会没钱去上学,爸爸也不会上吊。可是,爸爸走了,妈妈也走了,我该去哪里啊。
张林还这么小,这么可爱,眼睛总是一闪一闪看着我,他最先认识的是我,最先叫的也是我,我比妈妈更像他的妈妈,可是张林以后又该去哪啊!
张林
每天我会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看着我睡,看着我醒,看着我哭,看着我笑,看着我打哈欠,看着我流鼻涕,看着我喝白米粥,看着我尿裤子,看着我咿呀学人说话,看着我一二三走步。透过窗外下着的雨,我听见吵闹声、痛哭声、警笛声、鸟叫声。楼塌了,人倒了,只有姐姐她抱起了我。
我伸手捶打姐姐,想要她拿东西给我吃,可是姐姐只是抱着我发呆。我更加用力敲打姐姐黏糊糊的脸。我哭,这唯一的武器,我要哭走一切坏蛋,把姐姐找回来,给我白米粥。
我哭了很久,累了也没有得到吃的,这唯一的武器也不管用了。想睡觉,这时一张粗糙而丑陋的脸映入我的眼睛,声音更是难听而没有趣味,我就被淋着了雨,然后丢在了椅子上。可是桌上有吃的,我才不管桌旁边那哭丧着脸的其他人呢!
姐姐,我们有吃的了。我抹干眼泪和鼻涕,伸手去抓眼前的食物。
他们都说,爸爸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这我知道,可是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爸爸的胡子很扎人,我不要爸爸抱,我要举高高,我要摔飞飞,我要滑冰冰,我要爬树树,我要玩球球,我要玩泥巴,我要做乌龟,我要风筝,我要爸爸。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村长
老三其实是个勤奋本分的人,要不是去年,哦不,应该是前年超生罚款了,日子应该还是过得去的。可是计划生育这个事,村里也是管不了的,那是国家大事,是基本国策,宁可要千万家庭罚款罚到掀不起锅盖,也不放过一个超生苗子。
今年也是村里考虑他家情况,给他做了个担保,他才能在县里银行借到钱办了个猪场。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人祸和天灾是一起找上了他家。如今,怕是借的那十万块钱又要落到村里的账头上了。
要说这天平盛世年代,不该出现旧社会那种黑恶走狗势力,可是人一旦倒了霉,要债的是马上就会找上门来的。村里这些不务正业的二流子讨债倒是挺能耐。
现在这村长啊,也是有名无实了,无权无势的,管不了那么多,管得了这,管不了到那,谁的日子又能好过多少呢。
这不是一点蝇头小利都争着来申请。乡里有几个名额,可以申报贫困户,每月获得30元补助。我原本是想报上老三的名字的,可是不知其他人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一堆妇女老少的就都找上门来跟我讨个说法,说老三家都盖了新房子,而且还养了一个这么大的猪场,怎么可能没有钱,坚决不同意把名额给到他家。最后没办法,只能把邹明、就是那个无儿无女的单身汉的名字给报上去了。
人啊,真是个容易嫉妒而自私的动物。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多一点东西,他家有了房子,我家也必须有,而且一定要大过高过他家;他家分得了一亩靠近水源的田地,我家也必须分块好地,不然休想今年的农耕;他家靠村里贷了款,就休想再获得村里的其他好处;他家女儿上不起学,那是自己活该生儿子的结果。
这个村,除非都死光光,怕是没有什么希望了。
单身汉邹明
自从我这手被绞断之后,我也就成了个废人。怎么断的?还不就是因为年轻时出门去打工,被机器绞断的,能捡回这条命已经是感谢老天了。断了手的人,什么都干不成,工厂进不去,地也种不了,连个臭婆娘都讨不来。还不是只能在村里到处晃荡,混吃混喝,等死呗。
现在都已经是五十好几的人了,我也开看了。虽然也还是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比如,我就想不明白现在的工厂是怎么运作的,以前都是工厂来分派几个指标,身强力壮的可以报名去的,现在都是自己南下去工厂应聘,还要一定的文凭;比如,我也不明白这雨怎么会下这么久,这可是人生头一回,以前都盼着下雨下雪的,因为那样意味着可以有好的收成;我也不明白为何乡里乡亲的,就不能和睦相处,总是要吵吵嚷嚷的;我也不明白为何要结婚生仔,难道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可是这个祖宗早就断了,还传个什么嘛;我更加不明白现在的银行怎么比过去的更像个吸血鬼了,缠住穷人不放手;我不明白人活这一世,除了挣钱还能干些什么正经事;对于那张三仔,我也是想不明白怎么就上吊了呢。
这么多不明白就让它不明白去吧,反正,人嘛,该吃吃,该睡睡,少了一只手,还不是可以打个麻将,抽个香烟啥的。而且作为一个孤家老人,混个政府补助,蹭个午饭,一天不也就这样过去了。
只是,有时啊,一旦生了个病痛,那日子,可真是生不如死,起不了床去买个药,买了药找不到个人为我烧杯开水,只能每天待在那破床上,听着外面咻咻的狂风在刮呀刮的。睁眼是一天,闭眼又是一天,那个时候,真个是希望能闭上眼睛,从此就再也不要睁开了。
无牵无挂的,乜个意思也冇的。你说,如果像张三仔一样,这样一吊就死了,那他那婆娘和娃仔以后怎么活?婆娘怕是改嫁带着那两个仔女也是难事,那两个娃仔以后也是要受尽人间凄凉的。所以,结个么子的婚嘛,生个么子的娃嘛,生时还可以为他们奋斗下,死后就只能令他们受苦受难了。
也应该感谢我的父母,他们早早地丢弃我而撒手不管我了,不然,以我如今这个废人,是怎么也无法照顾到他们的。
我也想清楚了,人活着,最重要的是两条腿,有了这两条腿,可以走遍天下,哪怕是讨饭也是一条路;其次是要有张嘴,不然,讨来的饭怎么装入肚子,还不得同样饿死。至于两只手,有一只就足够了。
张妻
都怪我,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和老三吵架了,我怎么会想到老三这么想不开。这以后,以后我可怎么活啊?那些欠的钱可怎么还,还有那两个崽子可怎么带大?
早晓得是这样,当初就应该听邹师傅的,他说过我家那个盖房子的地方风水不好,用土淹了水,将来必定会在其他地方被水淹。当初怎么就不听他的,做做法事,也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了啊。
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花花才上初中,林崽也才说话,以后可该怎么办?
我为么要跟老三吵架呀?我早就晓得他最近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我为么要说那个婊子的事来气他呀。那个婊子那么不要脸,到处脱裤子搞人,死了老公,靠这个男人给两块钱,靠那个男人买个菜。大热天的时候,裤子都不穿就趴在屋顶上唱着不要脸的歌。这么不要脸的婊子怎么就勾上了我家老三啊?
我从方家山沟里嫁到这个地方,跟了老三,以为他是勤劳本分的人,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混着,家里什么都没有,还吃尽苦头。以前种田时,就我们两口子,一年到头也收不了几两米,攒不了几个钱。后来老三就去打工,做木工,攒了些钱,想着盖个新房子,从以前那个破烂地方搬出来,其他的家家户户都搬出来了,就剩我家还窝在那个沟里。可是盖房子也是花钱的,房子还没盖好,屁都没剩下了,连楼上都没钱去粉刷。
前年把我那肚子搞大,几十岁的人,也没想到过还能生,可是要传宗接代,不生再过几年是啥也生不了了。早知道超生一个要这么花钱,让老三去结扎了就好了。怀上了吧,开始我们还想去香港照个片,听人家说,那边技术又好又准确,还可以告诉我们是男是女,如果要是个女娃,那也可以早早做个流产,免得生个没用的。
可是我连这个山沟都没有出过,怎么晓得去,老三也是憨,去帮我办个身份证都弄不好的人。想了想,一天一天也就过去了,肚子也慢慢大起来了,还去又有什么用呢,好在最后生了的是个娃。而且也怕别人家知道我们要生孩子,天天躲在家里不敢多出门。等肚子再大了些吧,就干脆躲到娘家里去了,反正那边现在也没多少人,有也早就不记得了。
躲着不敢见人,连那个崽出生都是找人来接生的,不敢去医院,一去医院不就全知道了。可熟话怎么说的,纸是包不住大火的,也不晓得是哪个挨千刀的告的密,让派出所里知道了我生了崽。市里就派人来找老三,还跑来我娘家。既然都已经生了,也不能把他再打回我肚子吧,也没多说什么,就是要交罚款。可我家哪里还有钱交,人倒是多了一个。要来就让他们来好了,他们就天天来,越来的多也越凶,又说是要把我家拆了做抵偿,又说是不交罚款休想小孩可以上户口、休想去读书、休想走出这个山沟,而且不止小的一个人,老三也甭想再出去打工挣钱,大的也甭想再去上学,一家人也永远甭想过上好日子。
老三就是这么憨得死,只能找这个借点,找那个借点,找他兄弟借点,找我娘家人借点,找了邹师傅,找了村长,还找了支书,所有人都找遍了,欠条也写了一大堆,总算借到了十二万。这么大的数字,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就算是买个人也不用花这么多啊,那批不要脸的人说,这些钱包括了:找我们这么多天,天天下乡来花的交通费,过期没有按时交的滞什么金,还有以后的社会抚养费,难道我小孩以后可以让社会来抚养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一切不都是他们说了算吗?有时我在想,要是生的时候,把他掐死了是不是就不用交这么多钱,是不是也不会出现今天这个样子,老三是不是也不会那么想不开。
这几年就天天在还债,连过年的时候都不敢开门,一开门就会有要债坐在门口,吃一顿好的饭也怕别人看见,以为我家有钱了不还债,他们会说,“当初可是说好了只要有了钱就还,哪怕是几百几十。”
去年,老三在方家庄和村长他们合伙,承包了几个水库,用来养鱼,还承包了几十亩没人种的田地。一个人拼死拼活的,好在刚好去年天气好,收成也好,挣了好几万块,除了村长和书记他们的钱,其他家的都差不多还完了。
可也不晓得那个婊子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以为老三挣钱了,就想粘上他。有一次那个不要脸的货还找到我家来,打扮的像个妖精,我一看见那货,拿起扫把就打,打的她鞋都掉了。以后只要我看见她,看见一次,打一次。老三那个老不死的,看见我打那货,还帮着她,说我发疯了,对我又是骂,又是打的,还说要和我离婚。以后要是再让我见到那货,我要拿把刀剁死她。
今年老三还是求村长,让他可以一起承办个猪厂。可是办猪厂,又是要弄地盖猪圈,又是要买猪崽,那可是要花大本钱的。家里又没钱,求了村长和书记,让村里做个担保,可以暂时从银行借来这些钱。唉,一切本是顺顺利利的,可是这雨啊,把一切都冲没了,一切都没了。猪圈被淹了,猪崽被冲了,钱没了,人也没了。
往后还有什么意思,往后还可以找谁帮忙。以前就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帮忙,现在是更加找不到个可以帮忙的。娘也不在了,爹也不在了,连老家那栋房子都被拆了,以后,以后还有什么活路。老三要死,怎么不带上我们一去走啊,留下我们可怎么活?
回家的路上,遇上了邹师傅,他拉着我的手说,我家那块地风水不好,一定要找帮和尚看看,念念经,喊喊鬼,叫他们以后别找上我家。我一妇道人家,哪还有心思想这些,而且都已经这样了,往后都不晓得neng去哪,鬼要来就让他们来好了。
可他们非要烧香喊鬼,还自己带来了桌桌椅椅,和尚也喊来了一个。他们跟我说,一切都弄好了,只要我跟着和尚喊最后一句就可以,因为我是这屋的主人,其他人喊不灵验。
我真是要死的,拖着身体,跟着和尚围着这个破屋转圈。
“天灵灵,地灵灵,急急如律令。”
“急急如律令。”
“天灵灵,地灵灵,恳请佛祖来显灵。”
“佛祖来显灵。”
“天灵灵,地灵灵,有鬼莫要找上门。”
“莫要找上门。”
“天灵灵,地灵灵,天要下雨,人要拜神。”
“人要拜神。”
“天灵灵,地灵灵,大鬼小鬼,统统现身。”
“统统现身。”
“天灵灵,地灵灵,烧香拜佛享太平。”
“享太平。”
“天灵灵,地灵灵,生老病死不会停。”
“不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