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喜欢听人讲睡前故事,而大人在每个晚上醒着的最后一段时间,本身就是故事般的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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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有一阵子没来了,大概是歇息去了。或者是,我不再与他们背靠背地路过彼此了。
事实上,我并不认识他们——只知道那是一对夫妇,三十岁上下;估摸着他俩皆以说书为生,这是听出来的。转山人的步调,能告诉你他们今天从哪里来、明天将往何处去。他们落脚、喝水后舒一口气的声音,无不展露着对游子人生的熟练;两人展开包袱卷的声音也沙沙哑哑地有故事。
我非有意,但他们和我始终保持若即若离的默契,每晚总和我选在同一座小丘的两侧歇脚。我从来因为夜对我的胶着而沉默,由此他们不知我的存在,自然毫不顾虑自己的秘密被同枕山者听了去。也许他们果真坦荡逍遥,本就没什么可隐瞒的,便更懒于堵上别人的耳朵或自我的嘴。
他们的交谈穿过风的帐子,飘至我耳边已是窸窸窣窣。凭着模糊的话音,我猜他们可能聊起从前两人怎样相识的故事和眼下的生计,盘算盘算往后还得过多长边走边讲的生活;又说到今天听说来的,某户的小女儿前些日子夭折了,真是可惜了,那孩子伶俐得超常。他俩还没有孩子,不懂切身理解为父为母的伤痛;他们的双亲也已不在,听得出他们时常流露的思怀。不过这样也好,对于他们似的雁旅之人,断去那些长情的脐带才可以如这般无牵挂。
忽而短暂的沉默,然后我听见一声重叠了的的叹息。随后好似有炭火吐出哔哔剥剥之音,该是他们烤来取暖。聊天说话——尽管他们白天已经说过太多了——不仅是排遣寂寞或是因说书人的职业习惯,更是为了让心也暖和起来。夜冷是很难熬的,幸好有个人能给你依偎着。
他们有太多味道俱全的「说来话长」,不知道有没有酒。或许他们有一栋屋子,只是坍在了过去;等他们做了一对以说书为生的荆棘鸟,就再也不能落地安居。所以夜晚成了他们无定的家,能坐下的地方也容得下身躯,作为床榻。
我和他们两个,人生只在睡前交叠。不知道他们的话聊是何时熄灭至悄悄的,入梦后我便什么也听不到了。等新的一天我睁眼,他们早就去向下一个村庄,我也有我该走的路;唯有晚上我们再次路过彼此,枕在同一座丘的两侧。
他们一定不存在于我的时空。也许他们只是我臆想的人。但我懒得相信也懒得怀疑这些。
只是我最近没再听到他们。
我又仔细想了想,原来是我不再每日流浪每夜露宿了。他们可能仍然做着转山人,但我回到了我的家,躺在我躺了十三年的卧室。——因为在睡前,耳边不是窸窸窣窣的陌生人的谈话了;我听见墙上传来的钟表声。天知道那钟声我有多熟悉。时间的步子还是那么规矩和庄重。我曾在这钟声下,进屋、写作业、画画、练字、更衣、睡下、穿衣,夜里听见隔壁卫生间传来的大壳小壳和壳壳挠盆声。老家卧室的钟声,差不多是能代表故乡的事物之一了。钟声使当时的我「很幸福,却浑然不知」,——如我最近一直在读的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所言。
现在那钟表声终于回到我耳边,尽管只允许我在入眠以前贪恋一会儿。这些那些的声音总是不可控的,我无法预测哪一天自己又将离开家,会不会和说书人夫妇重逢,或是遇见新的谁;甚至在每天清醒着的最后一段时间,不再有听觉的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