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不是阿尔兹海默症,子清不可能与父亲有一段那么密切的朝夕相处。所有的家庭大概都是这样,父母是我们还无力抗衡外面世界时的庇护,那时,我们被父母搂抱在怀里,倚靠在父母的肩头。一旦我们自感能够与世界对话后,父母就不再是我们最亲密的关系。
于是的小说《查无此人》,主角子清与父母的关系更是如此。子清大学毕业浪迹天涯的过程中,母亲病故,留下寂寞的父亲,但子清依然故我地随男友以工作为名在世界各地留下踪迹,直到记忆渐失的父亲被黄昏恋的老伴退回到暂时回家修整的子清身边。
于是在后记里说,这是一本难产的小说,起初,我不以为意。
阿尔兹海默症对我们来说已经不陌生了,它的普及,一是周边罹患此疾的老人家多了起来;一是以阿尔兹海默症为题材的文学作品,更是渐渐地多了起来。王周生的《生死遗忘》,薛舒的《远去的人》……后来被改编成电影的《依然爱丽丝》,更是叫人读得坐立不安。阿尔兹海默症能把一个家庭幸福、事业有成、优雅知性的女人,变成找不到家门的傻子,这样的刺激,我觉得谁想再写同样题材的小说,超越《依然爱丽丝》,不容易。
是不是这个缘故让于是想把几年的陪伴变成一部文学作品时,倍觉艰难?后记里没有说,但是,阅读《查无此人》过程,也是见证于是力求突破此类题材和自我的过程,于是,我们读到的《查无此人》,不再是家有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伴侣或孩子艰难陪伴的悲情故事,而是探究一个知识分子在记忆慢慢丧尽之前,他们的头脑储存
。
生于东北一个名叫窟窿台的乡村里。家里原本吃剩有余,但子清的爷爷因病在人生的中途撒手而去,子清的爸爸随家庭堕入贫穷里。这个幼时愚钝、稍大突然开窍的男孩,凭借刻苦读书离开了窟窿台到哈尔滨读大学又从哈尔滨辗转到上海,娶妻生子,再到儿女长大病亡——这就是出现在《查无此人》里的子清的爸爸。
这个爸爸,对子清家族来说很有意义,一份家庭档案嘛。可是,这样的爸爸“加盟”到文学这个大家庭里,就不那么有价值了,因为,像这种面目不是很清晰的爸爸形象,太似曾相识了。
促使《查无此人》难产,会不会就是这个原因?于是想写出一个能留存久远的父亲形象。
当下的记录是书宋体,回忆是仿宋体,但是,有一些回忆,被作家揉进当下的记录里处理成了书宋体,比如:“(一九六六年)那一天一夜,教堂里的每一对榫头都在挣扎,被人力扭曲还不足以让它们瓦解,随之而来的拖拉机发动野蛮的全力,它们仍执拗地回弹到原位,卡在它们应该坚守的位置。红卫兵们把经书和圣像堆在圆形花坛里的草坪上,先用火烧尽这些四旧迷信的糟粕,再让三个人爬上洋葱头的尖顶,套上绳索,让地面上的人群和一栋漂亮的建筑物角斗。一对榫头脱开,所有的榫头脱开,脱落崩毁的木头发出哭泣般的惨烈巨响”。这一段嵌在记录当下记录里的回忆,是子清面对修葺一新的哈尔滨索菲亚大教堂时的浮想联翩。不,哪里是什么子清的浮想联翩?一九〇〇年落成的远东地区最大的东正教教堂,的确就是这么毁于一九六六年。子清在不得已将一个人照顾不了的父亲送进养老院后,特意到哈尔滨遍访久未联系的血亲,当然不是为了控诉圣尼古拉大教堂毁于一旦的那个瞬间,但是,家庭相册里那一张父母还很年轻时在教堂前的留影,以及亲戚回忆中父亲曾经的革委会文书的身份,“开着军用吉普到家里来通知什么”,让子清百爪挠心:“圣尼古拉教堂被摧毁的那一天一夜,父母在不在场?”
也许真的是不明就里?亲戚们的含糊其辞,当事人子清的父亲又已经痴呆得张口咬人、动手打人,子清的问题终将永无答案。
就算子清的爸爸没有罹患阿尔兹海默症,子清张得了口问爸爸:“你参与了摧毁圣尼古拉大教堂的愚蠢行动吗?”不能。为长者讳的中国传统,让关于那个年代我们长辈都做了什么的诸多疑问,都只能留存在心里。圣尼古拉大教堂的轰然倒塌,还是一个大事件,是看得见的毁灭。还有许多看不见的灵与肉的崩溃,比如,自由恋爱的知识分子经历过那特殊岁月以后,虽还维系着夫妻之名却彼此厌恶得没法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是为什么?比如,比这一代知识分子更年长的家人,他们的留痕在哪里,这一代知识分子面对我们的追问竟然无从告知。在那特殊的年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一群知识分子割断了延续了千年的伦常还不以为意?我们想知道这些看不见的崩塌原因在哪里,所谓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此刻,我仿佛看见家里的长辈一边嘀咕着要我们说话小声点,一边踱步到窗前验证是否隔墙有耳。
我们需要他们的和盘托出,有了真相才会有反思,可他们的沉默,叫我们无可奈何。
书名叫“查无此人”,在我看来,就是经历过特殊年代的知识分子,选择沉默让自己变成查无此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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