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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游日本,购物之余,赏樱是一个项目,但看到一树树怒放的樱花下日本人成群结伙地聚饮,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到底是爱花还是爱酒呢?江户时代有这样一首打油诗《川柳》:光看没有酒,樱花算个屁。
日本人好酒。但,古来百姓皆寂寞,惟有文人留醉名。以前被称作文人的,大都是酒色之徒,以见无行。相传写和歌的歌人若山牧水每天喝一两升,死在了盛夏,尸体却不腐,医生惊叹他活着就浸在酒精里。吉田健一是评论家,他老子就是那位战败后跟美国争日本地位的首相吉田茂,他曾说“理想是从早晨开始喝,一直喝到第二天早晨。”这种话读了仅图一乐,不可以当真,否则,他写不出那么多文学评论和美食随笔。“快乐尽可能长些,这就是使人生幸福的方法”,此话倒可取。他爱喝葡萄酒和清酒,但想喝时威士忌也行,兑水喝一杯再继续写作。
文人大都有自己偏好的酒,例如夏目漱石肠胃不好却也爱喝两口,尤其好“白牡丹”(日本清酒品牌),还写过俳句“白牡丹,李白扭脸望东边”。谷崎润一郎爱喝“吴春”(清酒品牌,下同),那酒坊主人曾帮他校对过《细雪》等作品。尾崎士郎说他“人生的滋味凝聚在贺茂鹤中”,据说他一向把一大瓶“贺茂鹤”(清酒品牌,下同)立在旁边,边喝边执笔。京都有酒叫“古都”,商标的字是川端康成写的,他认为这酒的风味才是京都味儿。晚年和评论家桑原武夫外宿,川端问:你知道“古都”这种酒吗?答曰不知。于是寒夜里他步行半小时去买了来对酌。我特别佩服日本人好酒的真诚。
“白牡丹”、“吴春”、“贺茂鹤”、“古都”、“獭祭”都属于清酒。据说当今清酒有五千来种牌子,基本用汉字起名,我们中国人一见就认得。
一六〇三年德川家康受封为征夷大将军,在江户设幕府执掌天下,至一八六七年第十五代德川将军拱手献城,史称这二百六十五年为江户时代。今天所说的日本传统多始兴或定型于江户时代,而喝酒的习性古得多。日本人祖先摘果子吃的时候也应该喝过腐烂发酵的果酒,后来种稻吃米,学会做米酒,一下子跨越式发展。陈寿《三国志》记下了倭人,性嗜酒。从倭人到日本人,千余年喝的是浊酒,江户时代才澄出清酒,画出浮世绘。
江户在江户时代之初还没有独特的饮食文化,物品多是从“上方”(今京都、大阪一带)贩运而来,酒就叫“下行酒”。酒的糖化需要高温,起初不是像现在这样天凉了以后忙酿酒,而是在夏天里。八世纪都城在奈良,日本木府设有“酒造司”,江户末叶迁都到京都,有“酒部”人家为朝廷造酒。皇权衰落,造酒变成寺院的营生,而且僧侣有文化,跟大陆往来,进一步改良技术。织田信长称霸时寺院遭打击,造酒技术流散到民间。现在日本兵库县伊丹市有个地方叫鸿池,立了一块碑,上书「清酒发祥地」。据说一六〇〇年这里采用加灰水的法子去除天热易发生的杂菌,产生透明感,酿造出「澄酒」,由浊变清。
伊丹一带成为上方酿酒业的中心。伊丹酒,以及相距不远的池田酒,由水路运到现今东京站相邻的八丁堀,酒商们等在那里。“下行酒”大受江户人欢迎,但酒下行,钱上行,幕府担心了,下令在关东造好酒,却到底不行,原因是米磨得不够精。
一杯清酒下肚,百分之八十以上是水。水固然重要,可它再好也不是酒,造酒第一要素是米。清酒的原料不是五粮,只用稻米。绍兴酒用糯米,明朝朱元璋禁酒,不许种糯米,“以塞造酒之源”。清酒用的是粳米。造酒从精米开始,也就是磨米。米粒的表层富含蛋白质和脂肪,使酒有杂味,日本人去之而后快。去除得越多,酒味越醇,以致江户时代有一个说法:提高酒质全在于把米磨白。
评价清酒的一大标准是米粒的精磨程度。米粒至少磨掉百分之四十是“吟酿”,再继续磨,磨得几乎只剩下白白的米芯,也就是淀粉部分,酿出的酒叫做“大吟酿”。前几年,安倍晋山请奥巴马吃寿司,喝的是广岛名酒“大吟酿贺茂鹤”。“獭祭”更夸张,把一粒米磨七天,磨掉百分之七十七,所剩无几,称之为“二割三分”,酒味醇之又醇,最终走向了世界。
造酒充分表现了日本民族的特点:精细与浪费。我特别喜欢这个“吟”字,日本人拿我们中国人吟诗的功夫来酿酒,在细节里寻找上帝。听说绍兴酒几乎不用精米,体现了中国人的大气,所以绍兴酒浓醇,香味复杂得说不清。清酒香味很单纯,美其名曰淡丽,有种寡淡如君子之交的感觉。
日本改良出三十多种适于造酒的水稻,最受捧的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兵库县培植的“山田锦”,粒大,蛋白质含量少,不容易磨碎。最早精米用杵捣,后来长年用脚踏舂。江户时代到了中期,大阪湾北岸有一处叫“滩”的沿岸地带率先用水车替代了人力,把米磨掉三成,留下七成酿酒,名为“滩之生一本”,质量更上乘,遂取代伊丹、池田,成为名酒产地。而且,该地距离江户比伊丹近两三天,也便于保质保量。
再接下来,闹了一阵子尊王攘夷,日本就变成明治时代。造酒用上电动精米机,提高精磨度。那也只是米粒之间你蹭我我蹭你地磨掉一层皮,一九三〇年前后改进精米机,用金刚砂像砂纸一样磨,精米更有了想象的空间。
清酒自古用米和米曲酿造,但上世纪日本大搞战争,主食米极度匮乏,限制造酒,于是用添加酒精的手段来增产。要想和传统的清酒,那就得喝“纯米”的。加不加酒精是清酒分类的标准之一,“吟酿”加酒精,不加是“纯米吟酿”。
酒里毕竟多是水,对于淡如水的酒,水尤为要命,所以酿好酒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条件,那就是水,而且水源不可能挪窝。一八四〇年前后“菊正宗”酒厂创始人在西宫和鱼崎两地造酒,总觉得西宫的酒好,探究的结果在于水。从岸边五米深的浅井涌出来的水适于造酒。据后世分析,造酒用水的最大有害成分是铁,西宫的“宫水”含铁少。它属于硬水,酿出的酒是“辛口”,而软水酿“甘口”。“辛”与“甘”是糖分所致,糖分多则口味甜,少则辣。这就是“日本酒度”,和中国一样,商标上用正负号表示,正数越大越“辛”,负数越大越“甘”。
喜多川画上的酒是黄色的,正像陆游诗:酒似鹅儿破壳黄。清酒本来跟绍兴酒一样是黄色的。起码上世纪日本被麦克阿瑟统治的时候酒还黄,有小说为证。池田大作在《人间革命》中写道:
主人公户田城圣带员工来家吃锅子,久违的牛肉香诱人。户田喝了一杯,对妻子说:“换大杯!”杯中泛起了暖暖的金黄色,他透过杯中酒看着置办这顿晚宴的奥村说:“这是好酒,从哪儿弄来的?”“不要管啦,绝密。”奥村笑嘻嘻,好像很得意,把筷子伸进锅里。“人都有很多才能,今晚奥村可立了大功。”
战败之初,日本穷得丁当响,但不白,从底色复兴。黑市猖獗,酒淡得能养鱼,叫作“金鱼酒”。酒的金黄色是米的本色,这颜色生生被滤掉。过滤是技术活儿,因为用活性炭过滤,同时也吸走米香,酒就没味了。当时流行把米磨到微乎其微,滤得无限地接近透明,其实是19世纪80年代以来的事,日本经济狂得像啤酒泡沫。「无过滤酒」带颜色,市场也有卖,别有香味。清酒放久了变黄,则属于变质。为防止紫外线,清酒玻璃瓶多为茶色,还有绿色,倘若是透明的,有的会包上一层纸。
日本人惯吃生鲜,清酒也要喝新的。杜甫有诗:“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可见,唐代喝新酒为好。日本考古学家林巳奈夫说:“日本人的饮食生活是随稻作一起从中国传来的。中国变化了,但日本在岛国环境中保存下来。”
有机会到日本,想要寻觅中国唐朝遗风,那就喝喝清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