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成了一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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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文中出现的“栗弗”除了名字与美貌外与现实中的“栗弗”毫无关联。


今天,我成了一个鬼。

并非那种抽象的、哲学层面的鬼,而是实体的,形而下的,庸众热衷于讨论的那一类。

具体来讲,低智、面色苍白、身体阴虚、双脚虚浮。着装偏向前卫和森林系,拥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特异功能。

只有牙齿和指甲称得上锐利。

从某种意义上说,更接近史前的人类。

死亡或许是生物对于进化论的反抗。

思及此节,我突然想挥笔写一篇《论鬼与返祖现象的几点猜想》。但我的指甲虽然足够锐利,却拿不起一支笔了。

我苦笑,当我的肉体尚存于世的时候,我总是对人类怀有恐惧,设法离人群远一点,而当我魂归西天之际,却又突然想与人类取得联系,制造点灵异事件。

总之,我终于成为一个鬼了,由于我是第一次当鬼,故不能确知当一名人类成为鬼的普世情感。但眼下的我什么都不想,只想找一个地方休息。

我在街边找了条长凳坐了下来。

人潮熙攘,我不自觉地观察起了人类。

我生前是一名灵感缺缺的码字工,工作的内容是从人类琐碎庸常的生活中挑出长满毛刺的颗粒,摆成一定的形状,然后呈上货架。

人类灵魂,一斤四十,三斤一百。

想不到死亡也治愈不了我的职业病。

迎面而来的是1号人类。着一身廉价黑色正装,背着一个书包,”adidos”的字样有些突兀,步伐怪异,显示出对这件身外之物的不适应。眼神故作老练,却又不时望向路人,生怕被发觉是个雏。

这是一名第一次参加面试的毕业生,他今天会坐反一趟公交,结巴五次,并为一句“等我们的消息”而彻夜失眠。十年后,他将会把这句话悉数奉还给另一名毕业生,嘴角带着报复的快意。

现在向我们走来的是二号人类。

她已不再年轻,为了掩饰这一点,她身着华服,往面颊上的皱纹上填满化妆品。身材也保持得不错,努力挺起胸脯,向世人昭示着不屈的肉体。

看起来天衣无缝了。

除了表情。

距离年轻人特有的悠哉散漫的表情最后一次出现在她脸上已经很久了。取而代之的是严肃、丧失了可能性的古怪神情。如同一个黑洞。

她已经经历了很多事,他的丈夫已不像年轻时像狗一样围着她转,儿女叛逆又年轻,多喝两杯红酒起夜无数次,隔天就头痛得起不来,冬天简直要人命,寒流像针扎她的膝盖。

当年她的追求者转而寻找更水嫩的目标,偏偏年轻的姑娘像抽穗的麦苗一茬茬长。怨不得别人,夜半也常常被镜子吓哭。

看着看着,复又对人类厌烦起来。人类啊,终究是一群处处藏匿又渴望被知晓的可怜虫呢。

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类使我感到留恋,让我觉得当人类还不赖。

她的名字叫栗弗。

汉字中,与“栗”“弗”二字同音的千千万,这两字却是最美的。

栗弗。Lì,唇齿相依,又恋恋不舍地分开,fú,上齿抵住下唇,气息从齿缝中缓缓流出。

汉字中,与“栗”“弗”二字同音的千千万,这两字却是最美的。

让人想起第一场秋风拂过森林,年轻的松鼠在树枝之间忙碌蹦跳,收集过冬的栗子。夕阳正巧打在身上,它的皮毛反射出金子般的光泽。

当我初次听到这个名字时,我并不能断言栗弗有多美。

因为人类实在是狡猾的动物,他们惯于在自己的名字上做手脚,添加莫须有的象征意义,用不同的赫兹和声调发音,自以为这样可以从一众平庸的面孔中脱颖而出。

切不可轻信人类的名字和他们的面孔间存在任何关联。一个人的名字可能内涵丰富、立意深刻,却极有可能是面容猥琐的蠢人。当我还是一个人类的时候就常常上当。

而栗弗几乎推翻了这个结论。

当我见到栗弗小姐,我那点可怜的修辞力消散得无影无踪。如果世界上有人能够配得上栗弗这个名字,那么只有栗弗小姐了。

可惜,她已经是“过去人”了。

所谓“过去人”是人类的一种类型,是我划分人类的方法。

而人类则会说,我认识某个人。在我看来,这句话的草率程度就如同一个人初次见到大海,上一秒才忐忑地把脚踝探进海水里,下一秒便说,我认识这片大海。

认识一个人,应该是更严肃的事。

你必须听过她听过的歌,看过她看过的书,吃过她常吃的零食,望过她望过的星空,在晴朗、刮风、下雨、冰雹、雾霾的天气里各走一遍她走过的路,把让她快乐、烦恼、惬意、紧张、热切、恐惧的事全通通经历一遍。

只有这样,当有一天她说:我想要一颗星星。

你就能在0.00001秒之后骄傲地答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口袋里恰好有一颗。

这个例子说明“认识一个人”的概率几乎为零。

由于我总是不确定我是否认识某个人,所以我发明了用时间线来区分人类的办法。时间是流动的,人类在时间里随波逐流,而我是永恒的。

对于我已经见过且未来不会再见的人,称为“过去人”。

对于过去没见过未来会见到的人,称为“未来人”。

对于已经见过,且以后还会见到的人,因为他们在“过去人”和“未来人”之间摇摆不定,因此称为“墙头草人”。

“过去人”主导了人类情感中的低潮部分;“未来人”是所有浪漫主义作品的灵感来源;“墙头草人”让人时而欢喜时而忧愁,是最复杂的人类形态。

栗弗小姐属于“过去人”,在她成为“过去人”之前,她一度是“墙头草人”,并且处于无限靠近“未来人”的那一头。

就在那个时候,我陷入了严重的社交陷阱。

所谓社交陷阱,它的表面像食人花的蜜汁一样清甜,并像海妖塞壬一样吟唱出迷人心智的音乐。

当你陷入某个人的社交陷阱,世界的磁场将发生扭曲,一切都将改变。起初是天气,阳光变得更大更亮,白云变得更安详,阴霾与风暴变得可爱,冬天不再寒冷,雪打在身上,立马化作滚烫的开水。

而那个人,如天神般悬挂在世界的中心。

她走路的步态,糯糯的口音,含着泡泡一样的笑容。无不令人神往。

而你仅仅想上前问候一句“你好”,却仿佛有一句狼牙棒梗在你的喉咙。

社交陷阱就像顶着泰山寻欢作乐,开心又绝望。

而当那个人抽身离去之际,大山终于压了下来。

你以为可以就此死去,烦恼不再,这也罢了,却往往不能遂愿,只能在悬崖边舔伤口。

但同时,内心又涌起一阵庆幸。从前总是担心它落下,百般呵护,软硬兼施,穷尽一切讨好它,此后,终于不用了。

那一天,大山落下来的那一刻,栗弗小姐留下的最后一幕是她的背影。我惊奇地发现,她的背影是这样好看,从前总是怕她不理我,时刻提防着她的正脸,直到最后,才发现她最美的一面。

我并没有追上去,生而为人,总是有很多顾虑的。

若非顾虑重重,又怎会陷入社交陷阱。

不过,我现在已经是一个鬼了,我不必陷入尊严的考量了,我决定去见她一面。

我从椅子上起身,身形飘动,带起一阵阴风,行人的衣袂、姑娘的长裙、保险公司职员的山寨皮包纷纷被扬起。

我再一次站在了栗弗面前了。

她在跟一群人聊着什么,收拢头发的小动作、笑的时候抿着嘴唇、低头。小心翼翼地跨过瓷砖间的缝隙。一如往昔。

阳光打在她的身上,光芒万丈。

有一瞬间,血液仿佛回到了我身上,我又活了一秒。

她从人群里抽身而出,迎着春风蹦蹦跳跳。

她穿过公园的草地,摘下一片青草的叶子。经过一条街区,朝时装店瞅了几眼,路过拆迁过的废墟,进入一条窄巷,她打开手机,停下。

她读到了我死去的讯息。

她迟疑着,然后瘫坐在地上,双手掩面,肩膀抖动着。

很久很久,满月偷偷在墓地般的夜空中铺层开来,朝宇宙挥洒着潮汐力。

这月光,使得这夜间的窄巷仿佛具有了某种魔力。我的身体似乎增了几分重量。我尝试着呼唤她的名字。

她抬头看了一眼,我确信她看到我了,几颗泪珠挂在鼻梁上,像一只楚楚可怜的猫。

随后,一声尖叫贯穿窄巷,她再一次给我留下一个背影。

看来我的模样不太好。

我坐在她刚才坐过的位置。由于受到惊吓,她的一部分灵魂逸散了出来。她们好奇地向我聚拢,我捕捉到一些人世间的记忆。

我回忆起第一次见到栗弗的情景,她冲我笑了一下,肉肉的双颊像盛满了温热的牛奶。她走路蹦蹦跳跳地,不高兴的时候就埋着头不说话。不过只要我偷亲一下她的脸颊,就像拧开了发条鸟的机关一样重新叽叽喳喳起来。

彼时的我们在做什么呢?我们好像总是在说话。

天气,她新买的裙子,新扎的马尾辫,外婆家的神树,一只幻想中的宠物,一本小说里提到的井,藏在书包里的吵闹鬼,三条腿的狐狸,夏天和秋天的声音,一个张牙舞爪的灵感,一碗芋圆。

我们一直在说,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我们全然抛在脑后了。时间是流逝的,我们的嘴吧是永恒的。过了很久很久,我们的大脑开始缺氧,于是我们闪着泪花,狠狠抱住对方,就像抓住救命稻草。

天哪,我从未比此刻更渴望在世间多待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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