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数轻巧的女孩面容模糊地穿行在斑驳的城墙上空。浑身漆黑的猫乖巧地倚在凉藤一角。年轻的走索艺人已然沉沉睡去,唇角依稀挂着清冷的笑意。穿桃色衣裳的树妖对影独舞。青色三足乌盘旋在圆殿废墟的穹顶上,月光精致的容颜绽出优美的弧形,斑斓的画布上呈现最丰盛的景致。雨露与夜雾不时发出悦耳的音符,琴声穿透藤舍的竹蔓与萤火,像花朵一样模糊我的眼睛,我在这潭碧波里仿若看见有大片大片白色的羽毛不停落下,还有那个笑着落泪的女子,有沉默的面容。
小唯。
长平十九年的林小唯。
当这个名字自唇齿之上辗转时,即便枕着潮声也无法再入眠。索性从竹床上起身,对着窗外那琴音方向怒不可遏:夜弦骨,给我滚出来!话音刚落,那漂亮的人影就以一种翩跹的姿态出现。他依旧扬着邪恶的微笑唤我的名字,却弥漫比露水更清凉的忧伤,小易,他说,为一个女子而失去一个国家,值得吗?我强压怒火,安静地看他,再看他,我说,我爱她,所以,为她做任何事,都甘心情愿。未了,我又换上一种近似卑微的语气,问,你一定知道她在哪里,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我的声音带着冰凉而热切的渴求,眼睛里游满了鱼群。然而这冷漠的少年只是抚琴不语,充满忧伤的打量,带着令人绝望的对峙。
未了,他无比伤感地说,甘心情愿是世界上最傻的举止,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因为执念而错过了最重要的东西。
我已经不太记得与夜弦骨之间的对峙到底持续了多少年。当我还是苍隐王朝的太子时,他就带着那抹邪恶的笑意呆在我身边。那时,我是衣着华丽,面容孤独的少年。父王听信苍隐最年长的巫师梵萨的占卜,认定王朝的唯一继承人将会毁于一个女子手中。因此,自我十岁那年起,父皇便将我放置在宫殿的最深处,他在我身边安排一种诡异而无声的空气,杜绝宫女与女眷出没,我的周围连一只雌性的飞鸟都无法靠近,就连伺侯的宫人,也一律是面容精致,不会微笑的沉默少年。
他们用尽一切方式来阻止这个王朝的幼主被毁灭的可能。包括音符的蛊惑与女者的媚笑,包括温情的交流。我每日就在这冰冷如坟墓的宫殿里如枯骨般穿行。
【三】
十五岁那年,我终是忍受不住这长期的孤独,选择了一种最为拙劣的方式自杀,我把单薄的身体疯狂投向宫殿的圆柱上,一次,又一次。我的举动一定吓坏了那群苍白的少年,他们慌忙跑去向至高无上的苍隐王禀报。我记得自己从昏迷中惊醒时,就见到那个令所有苍隐子民畏惧的帝王,用一种无比失望的眼神望着我。
他给我讲苍隐王朝的旧事,讲他如何用强大的法术征服了妖界众生,建立苍隐帝国。他说,强者王,败者寇,在妖的世界里,法术决定一切。他说,你听说过涂山氏梵阡么?狐族的王,至今仍被泅渡在渭水河底。千年不见天日。当年,狐族不肯臣服于苍隐,我便趁一个月黑的夜,闯进他们王族的寝宫,神鬼不知地掠走了正在熟睡的梵阡。
他说,小易,我只是担忧巫师梵萨的咒语会应验。
他说,我忽略了,你还只是个孩子。
他说,也许我该找个人来陪你,你才不至于那么寂寞。
少年夜弦骨就在那一年被父王选中安排到我身边。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有着最高贵的面容,和最漂亮的微笑。他站在一众沉默的宫人中间,嘴唇像云朵一样浅浅打开。黑色袍子上散发出花朵迷离的芳香。我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少年。只见他随手摘下枝头的新绿,优雅地放在唇边。
他说,太子,我的曲子将是令你快乐的音符,你相信吗?
多年之后,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虽然从一开始就对他怀抱某种莫名其妙的敌意,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乐曲的确是天籁。每一个音符都吹出绝妙的美景,在他的乐曲中,会看见花朵惊艳得次第绽放,无数飞鸟憩息在寝宫外的枝头,蝴蝶一只再一只绕在我的头顶,发出清脆的声响,无数看不清面容的鬼魅伏在微凉的空气中撩着媚人的姿态。
你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妖,我自幼饱览群书,知道四荒之内,能随意召唤鸟兽与花朵的,只有一个人有此本事。但你不可能是。我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沉默地微笑,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谁。但我要澄清的是,那些蝴蝶与鸟兽不过被我的音乐所感染,而非受我召唤。
我当然不信。
然而。
任凭我用何种方式去打探或旁敲侧问,关于他的身世始终像一则最为隐讳的秘闻,不被得知。我只知道,听来的版本说他是游走四方的伶人,在王城高阔的楼台上演出,绝妙惊俗的音乐,吸引不少王族公子前去捧场。沉迷笙乐的父王那日打扮成最平常的男子,站在人群中听他吹曲。他的音乐,轻易拂起帝王对于女孩芙姬的想念。那个许多年前就已消失的女子。虽然他快要忘记她的样子,可是他知道,自己是爱她的。
但他们之间,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证明。爱,恨,以及任何声音。
大概连苍隐王自己也没有料到,他会突然走到这个吹曲的少年面前,问他,你认识芙姬吗?
少年看着他,停止吹曲,然后,他迎着风轻轻的,轻轻的启齿。
她是我母亲,但她死了。死于爱情。
他听见少年如是说。
这句话之后,侍卫们就看见王国伟大的帝王突然像孩子一样哭泣。巨大的树影遮下来,飞鸟惊起。日光籁然隐退。
自此,擅于吹曲的少年夜弦骨,神奇地被苍隐王带入宫中,陪伴年少的太子度过那些漫长而寒冷的枯燥岁月。
【四】
但我并不快乐。
没有任何一种方法能够让苍隐国年少的太子快乐。他的四周长年被一种叫孤独和沉默的东西隔绝。苍隐王也已经放弃。
单薄的少年夜弦骨在丝竹上作乐,在高高的麻绳上走索,又或者倚着一株老树为我说书,他讲上古神话,讲发生在洪荒大地,发生在苍灵墟上诸多荒诞离奇的事。
他还讲到苍灵墟年轻的女王,魅。
他说,她也跟你一样,时常在王宫空旷的殿堂,像幽灵一样穿行。她爱吹奏各种乐器,可是大臣们并不允许她们的女王像伶人一样表演。他们逼她学治界之策,为君之道。可她不喜欢。他们替她拟好一切行程,包括用膳,以及就寝,何时开口说话,何时应保持微笑,他们尽可能将她培养出一种优雅和威严兼俱的品质。可是,她的寂寞,没有人知道。就好像大臣们并不知道,每到深夜,他们年轻的女王会光脚在皇宫的角落里飞奔,会跑到幽深的冷宫与那群舌头被割掉的妇人们倾诉。
某一个凌晨,女王突然就在肃穆的大殿上尖叫,并且痛哭。谁也制止不了。
大巨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时,夜弦骨忽然抬起头看我,他说,其实,女王只是在人声嘈杂的殿堂上,感觉到彻骨的寂寞。那么多张面孔,却全是陌生的,他们像张着血口的猛兽,只待女王有半点不优雅的举止,就会对她众口诛伐。那一年,女王不过是十三岁的少女。
夜弦骨每次讲到叫魅的少女时,眉角总有挥之不去的伤。但他拒绝告诉我他与女王的故事。只在一个月色微凉的夜,我们在竹亭中喝酒时,他不小心泄露了心事。他的酒量其实很浅,没喝几盅,便微醉,趴在石桌上呓语。月光像猫一样轻盈地洒在他的面容上,沉默的少年眼角尚残留海藻一样的潮湿。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开始不断呓语,那些绵针一样的往事,像穿透潮汐的风,我听见他模糊的声音在空气中散发,他说,我记得遇见她的那一年,窗外有凛冽的光……可是,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失去了相爱的机缘……
他应该还说了很多很多话,可我实在困极,倦极,便在月色中昏睡过去一觉至天明。
那夜我做了一个非常迤逦的梦。
梦中有清丽的少女,站在水榭的墟顶上对我莞尔一笑。我不记得她是谁。可那笑容分明真实而温暖。第二日,问他此梦何解,他却沉默不语。转身去后院挑水,劈柴,做饭。我说这些粗重活,交给宫人们去做就好,他瞪我一眼,说,我就爱劳碌,哪像你天生的尊贵命。
似乎不呛白我两句,他的生活就再无乐趣似的。
十五岁那年,我对女人仍然一无所知。我四周连一只雌性的动物都不许出没。他们像呵护一件精美瓷器那样小心谨慎。
不过也有偶尔出纰漏的时侯。
比如泉水中突然出现凶神恶煞的怪物,朝我吐猩红的舌头;比如睡觉时梦见有硕大无比的赤蛇缠满我的身体,嘶咬我的脖子,惊醒时真的发现颈上有咬痕,但我却安然无恙。
这些诡异的细节,则被夜弦骨轻描淡写地形容成可能是某个无聊分子的恶作剧。他说,太子,你平日总喝斥那些面容淡漠的宫人,可能是他们在整蛊你。而且,他捏了一下我光滑如缎面的皮肤,邪恶地俯下身,微笑,谁让你天生长着一副欠整的脸。
夜,弦,骨,我发誓,我真想撕烂他唇角的邪笑。如果我的修为比他高深的话。
但我发现,即使我再修练百年,也很难达到这个梦想。他的修为绝不是一般小妖能达到。所以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他可能是某个国家的王,或者是三界派来的探路使者。
当这些疑惑堆到父王耳朵里时,他却说是我的脑袋过于敏感和纤细。他说,不管夜弦骨是何来历,对于我而言,我只需要知道他是芙姬的孩子就够了。我只想看着他安然在身边长大。
他像任何一个陷入爱情的人那样,伤感地说,芙姬那样的女子,我此生都不曾得。但我爱她。
一句爱,便缄默掉所有恩怨。
【伍】
我不知道爱情究竟有着怎样的魔力。直至我遇见那个穿白衣在沙漠中奔跑的女子,我才发现属于我人生中最伤感的序幕终于开始。
那时,经不住我的再三央求,夜弦骨终于答应带我偷出宫闲玩半日。他说,你必须答应我三件事,女子的搭讪勿理;长相奇特的人类勿靠近;天黑之前必须回宫。
我无比雀跃地点头,只要能带我出宫去玩,莫说三件,三百件我都答应。
他笑着点我的鼻子,带着无比宠溺的表情,说,你呀。
那是我第一次对苍隐城有清新的轮廓。
摆摊捏各种面人的老头,能捏出千奇百怪的造型,巷口的馒头铺子,卖胭脂的妇人,长街上流浪的乞儿,走索的伶人,还有衣着华丽,提着鸟笼的阔少爷。
我打扮成最平常的男子,咬着一根冰糖葫芦,站在长街上,露出难得的清澈笑容。不远处的楼台上,穿白色麻衣的女伶人正在高高的绳索上穿行。
人潮如海。他们仰起的面容上一律有惊诧的神情。
我看得饶有兴致,连夜弦骨不在身边都没有察觉。就在这个时候,那年轻的伶人,突然从高阔的楼台上摔了下来,像飞鸟坠地,直直掉到我脚边。
我看见一小团柔和的白。
她纤细的身体因疼痛而抖得厉害。白晳的手臂上渗出暗红的血,青丝如华丽的锦锻,完好铺盖她小小的脑袋。我俯下身,轻轻掀开那面锦锻,就看到女子苍白而惊艳的脸。挂着翡翠一样剔透的眼泪。
公子,救我。
柔似水,软胜风的声音。
许多许多年之后,当所有的故事以诡异而伤感的方式呈现时,我仍然能够清晰地记得,初见林小唯时,我内心的悸动,与噬骨的疼。
【陆】
她说,公子,请你,带我回去。
她说,只有桃花的瘴气才能治好我的伤。
她说,带我去桃花镇。
那一刻,我忽然忘了夜弦骨的话,我抱着这像羽毛一样轻盈的女子,只担心她随时会死掉。我从来没有那么害怕与紧张过,以致于我忘了施展绝妙的法术,而是朝桃花镇的方向用最笨拙的方式奔跑。
抵达桃花镇时,已是第二天的黎明。山涧的流泉唱欢愉的乐曲,晨归的鬼魅伏在空中露出苍白的微笑。鸦翅沉默地憩在枝头,蝴蝶与鸟兽在绿林中穿梭。微凉的风拂过稀薄的云层,诡异的香气弥漫清瘦的桃花镇。不时有鬼魅拉扯我华美的袍子。我喝斥一声,他们又迅速将手缩回去。
及至深处,鬼魅似受到某种无形阻隔,不敢再前行。我索性抱起怀中的女孩朝远处的一间藤舍飞奔。
待入到藤舍时,兽骨的腥味扑鼻而至。舍内坐着一面目狰狞的妇人,穿火红色的绒衣,满头白发,瞳孔呈深红色,听到推门声,她的手骨在石桌上不停摩娑。
“谁?”
苍老阴森,令人不寒而栗。
正待回答,我怀中原本昏睡的女孩突然睁开眼睛,带着半是天真,半是忧伤的语气撒娇:“碧婆婆,是我,小唯。”她的声音在透明的晨羲中,如一片一片潮湿的水草,游进我的心脏。
女孩仰起脸,温柔地将手指放在唇边,冲我作一个鬼脸,齿唇之间开出如莲花一样优美的音符。
“嘘一一”她说。
【柒】
在她的示意下,我屏住呼吸飞也似地逃出藤舍。
是在桃花镇瘴气弥漫的街上,女孩小唯突然发出水鸟一样清脆的笑声,她说,登徒子,还不放本姑娘下来?
我怔住,俯身看怀中的女孩,只见她眸中涌着如潮水一样的暖昧,嘴唇像樱桃一样鲜红,我慌张松手,女孩便直直跌坐到地上。
“我刚才可是救了你耶,你竟然这样对我?”
她从地上站起来,一边扑打灰尘,一边瞪大眼睛,恨不得将我一口吃掉。我茫然打量她,正疑惑她是如何突然之间就安然无恙。
她则以为我是不信她刚才说的话,于是作一个掐住喉咙的姿势,说,藤舍中的碧伽婆婆专杀美少年,幸好刚才在镇上我已吸够桃花瘴气醒来,否则你就成了她腹中的美食了。
“碧伽?婆婆?……她?”
在属于苍隐皇族的故事里,狐妖碧伽是不容遗漏的一则传奇。年少时父王对我讲过狐族先王梵阡,碧伽,以及他自己。碧伽曾是狐族最美艳的女妖,也是梵阡爱着的女子。可是,她偏偏喜欢上了她们的天敌,苍隐王未陨。也就是我的父王。她甘心为他利用。她甘心为他背叛整个狐族。
她以为,自会有爱情。
她要的,从来也只是爱情。
可惜,苍隐王末隐,从始至终,都没有爱过她。他说,我爱芙姬。短短四字,便足够惊天动地。他接近她,也只为探得狐族先王梵阡栖居地,当梵阡消失,无数狐们在水底的炼狱受煎熬亦或是被驱赶到沙漠上生存时,他们咀爵在唇齿之上咬牙恨的,便是碧伽,以及他们的仇人整个苍隐王朝。
于是,在一个忧伤的夜晚,狐妖碧伽像烟一样消失,再无踪迹。
【捌】
我没有想到,会在沙漠边缘的小镇上见到这个像传奇一样的女子。只是,她再无传说中绝色的美貌,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丑陃苍老的脸。
在她身上究竟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叫林小唯的女孩,显然并不知道。她说,自她诞生之日起,便见碧伽在桃花镇的藤舍中居住,眼睛瞎掉了,但耳朵反倒变得更加灵敏。她说,曾有说书人在桃花镇讲过一次她的事迹,香艳异常,那是没有人听过的版本,可没多久,说书人就惨死镇上。
那几日,林小唯带我看遍桃花镇所有的美景。她给我讲奔跑的兔子,讲流动的水涧,会说话的植物,讲荒诞离奇的九界传说。
她也讲到了他。那个漂亮的人类男子。她人生中仅有的一场爱情。她提起他的名字都快要哭泣。她说,小易,你明白那种感受吗?
她说,他叫祁,用人类的说法,他是秦人。
那是秦始皇三十年,第一次化成人形下山的小唯,打扮成平常女子,混杂在人群中,便有恶霸见她惊人的美貌,想要强抢她入府,周围人群淡漠观望,无一人出来。她正待略施法术,剜掉这登徒子的一双眼,然后,便有年轻的将军,护到她身前。
她当时虽然听不懂那些人话,可是,她能感受到他是在帮自己。很快,恶霸们作鸟兽状散去。那男子转过头来对他微笑,示意她没事了。
他说,我叫祁。
见她瞪大眼迷茫的样子,他便以为她是不识字,于是在她掌心一笔一划的写下“祁”字。后来,她开始流连下山,每天都想见到他。为此,她特意学习人类语言。可她不敢轻易露面,她没有足够的自信,她也知,人妖殊途,不可生爱。最重要的是,她法力不够,尚管不住随时会冒出来的尾巴,她不想吓坏他。
于是,无数个日子。
她就会踩着雨水与朝雾潜到他的屋顶偷窥。他的生活很规律,每天卯时起床练剑,辰时出门,午时用膳,喝点小酒,并不嗜酒,酉时看书,看得最多的是《诗经》,其中一句:“我姑酌彼兕觥,唯以不永伤”念了数遍,可能是字太生僻,太难记。
她与他,面对面才见过三次。一次是初遇。第二次,是在兵乱的战场,当敌方的长剑就快穿透他的心脏,躲在不远处的树上偷窥的她,一袭白衣飘到二人中间。于是,再利的武器,也派不上了用场。敌方首领惊诧的瞬间,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明明对准敌人的长剑为何穿透的是自己的心脏。
当那抹白停下时,所有人都怔在当场。不知她是谁。
她却独对他微笑。
那是何等媚人的笑容。
年轻的将军看呆了眼,他觉得她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问她,你是谁?为何会在此出现?
她本来想说没有名字,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他念的那首《诗经》中的句子:我姑酌彼兕觥,唯以不永伤。她说,我叫小唯。
那之后,并没有之后。她下山的事,被道行高深的降魔者得知,她被缚在四面贴满符的藤屋内,不能出去,否则人形俱散。当她好不容易再去见他时,已是一年后。那日正是他的成亲之日。大红的洞房,穿红衣蒙喜帕的女子坐在床头,红烛摇曳。新郎喜悦的样子,让她心碎也令她发狂。
是狐身体里天性的戾性涌出,她从屋顶跃下,用祁的剑,穿透这屋中二人的身体。血溅了出来,她看到这男子痛苦扭曲的脸,有惊诧和惊喜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
为什么。
就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失常。
她想住手,已经太晚。
她听见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原来当日我遇见的小唯是你,不是她,我想娶的人,也只是你。
她这才去扯新娘的脸。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她慌了,呆呆地看着这屋中的二人,他们的身体已经逐渐的冰冷。
她的心前所未有的痛。当察觉有人进来时,她轻巧地跃上屋顶,很快,便传来刺烈的尖叫声。
讲到这里时,狐妖林小唯像孩子一样无助。她说,小易,到后来我才知道,祁曾请咸阳城最好的画匠画出我的样子,然后派出最优秀的探子去寻访。他要找的人是我,他要娶的人,也是我。
可我却杀了他。
我本来想爱他的。
【玖】
那个夜晚如此绵长,女孩小唯像水鸟一样无助。她说,我虽有千年道行,但法术逐渐在失去,那天在绳索上掉下就是因为这样。终会有一天,我的容貌会烂掉,双目会失明,碧伽婆婆就是如此,直至有一日,我的魂魄也会失落,其实,当日我逆意冲出斩妖师的阵,就已经预料到。
我并不后悔。
她清澈的眸中满是固执的勇气。
我将女孩包裹进一件华美的袍子,紧紧握着她的手,我说,我会帮你,我不会让你有事。她冲我牵强而笑,任何人都帮不了我的,小易。
其实并非如此。
很早前,我听父王提过,在苍隐皇宫最尽头一层宫门里,他曾派族人收集清晨的露水,正午时分的阳光,即将落尽的月色,还有无数种奇特的气息汇成一种称为“不朽”的瘴雾,任何被斩妖师的阵伤过的妖,只要待在这瘴雾迷宫一年,就会洗除身上的伤。这也是为何父王能数千年不老不死的原因。然而,能进入瘴雾迷宫的,只可以是苍隐最至高无上的王及王位继承人。
我决定带小唯回苍隐皇宫。当然我知道,父王与那帮臣子一定不能接受她的存在。可我管不了那么多,我问小唯,你愿意跟我走吗?
【拾】
当我带着小唯回到苍隐城时,已是一个月之后。迎接我的,竟是巫师梵萨。他鹰一样犀利地打量着我身后的小唯,然后神色忧伤地低语,苍隐国的灾难要来临了。
他说,你就要是新一任的王了。你跟我来。
我不明何意,随他去大殿,在那方空旷的殿堂上,竟摆着一口巨大的黑色棺木。我更加没有想到的是,那里面躺着的,竟是苍隐城至高无上的王,永远不老不亡的苍隐王,他死了,唇角还挂着一抹温和的微笑。
宫中无人知道他是如何突然之间死去。
也没有人知道,他临死之前见过谁。
他们将这一切归咎于诡异的咒语应验了。苍隐国新任的王,将会亡于一个女子手中。他们觉得这个祸国的女子就是小唯。
大臣们长跪不起,他们说,请王处斩狐妖,请王处斩狐妖。
那时,我已是苍隐国新任的王。我发觉自己仍然是孤独的,无能为力的少年。我身后是之前被他们以私放太子出宫罪名囚入地牢的夜弦骨,此刻他正冰冷的看着我,我旁边是我爱的女孩小唯,大臣们口中要诛杀的女子。
没有人可以帮我。
当人长期在一种谨慎而孤独的环境中长大,他必然会长成叛逆冷戾静默的男子。我对大臣们以一种不容再议的口吻说,我将她赶出苍隐城,永世不见就是了,何必要斩?
他们自然也不愿与新任的王处于一种长久僵持的状态,所以,小唯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其实是我将她藏进了“不朽”的瘴雾迷宫疗伤。
每日午夜时分,我便带够充足的食物和水去看望她。小心将她护佑,不求被爱,只要她快乐。
我以为神鬼不知,但其实夜弦骨,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他的酒量越来越好。已经能够千杯不醉,也不再酒后呓语。
【拾一】
他会在深夜爬上高大的楼台孤独地走索,亦或是吹《若相思》的笛乐。吹给蝴蝶与鸟群听,吹给林间的小兽听,偶尔我也与小唯在瘴雾迷宫听他美妙的笛曲。
小唯每次都会听得哭泣。
她说,这支曲子只有爱过又失去过的人才懂得聆听。
她说,夜弦骨曾经一定很喜欢某一个人。
我说是的,他爱上了苍灵墟的女王。但他们最终没有并没有在一起。
那么,女王后来呢?
女王后来怎样了?她还爱夜弦骨吗?又或者爱上了别的人?
夜弦骨从来没有给我讲女王后来的事。
当我听完他们完整的爱情时,夜弦骨终于离开了苍隐皇宫,离开我。那时,是我将小唯匿藏在瘴雾迷宫的第九个月,大臣们知道了这件事。
他们大怒。
他们不敢相信这个王国的帝王,竟然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他们说,要斩杀狐妖,是为苍隐国万千生灵着想,是怕千年前的咒语灵验,是为了王你的王危,现在你不处斩她也就罢了,竟还将她藏在苍隐皇宫只有帝王才能去的瘴雾迷宫,你要作何解释?
他们说,王,你到底为何要护着那个狐妖?
他们说,王,苍隐国绝不能毁在一个女子手上。
他们说,王,请处斩狐妖。一切既往不咎。
……
他们在大殿上像鸟群一样叽叽喳喳。我听得厌烦。于是,霍然站起,大声说,你们想知道为什么吗,那好,我告诉你们,因为,我爱上了这个狐族的女子,我要娶她当我的王后。你们满意了没有?
我爱上了她。
伴随这句话丢在夜弦骨面前的,还有一句是,为什么你要出卖孤和小唯?为什么?孤讨厌你!讨厌你用这种眼神看着孤,讨厌你自以为目空一切的样子,讨厌你在孤面前装神秘!
他说是吗?既然王你讨厌我,那么,是该我离开的时候了。他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苍灵墟女王与我后来的故事吗?他说,不如我们今天最后一次把酒言欢,好聚,好散。
【拾二】
女王十四岁的时候,侍女鱼与花朵以生命助她偷出宫玩耍。年少的女孩看什么都是新奇的,她在长街上走走停停,吃着糖葫芦,啃着鸡翅膀,唇角还残着食物的汁液,边吃边愉快的哼着歌,蝴蝶围绕在她身后,像一道优美的风景,女孩却被不远处,高大琴台上艺人的走索表演迷住。
她觉得那是她见过的最优雅的艺术。她站在长街上,从中午一直看到日落。然后,年轻的走索人,过来递给她一根绳子,问,你喜欢吗?
她雀跃地点头。
她听见他说,我也是。这可能也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次走索。
来,我带你一起飞翔。
那天,所有长街上的人,都看到空中,那对年轻的男女在高高的绳索上,像鸟一样发出悦耳的歌声,轻快穿行。一次,又一次。蝴蝶与鸟兽在他们身后的天空,形成一副绝妙的水彩画。
女王后来回到宫中后,常常会想起她人生中那仅有的一次表演,和前所未有的快乐。她终于决定不再哭泣,她要去追随她喜欢的人。她只要在他身边见到他快乐就够了。
但原来,在爱情里,爱而不得,爱而不能,爱而不可,都注定不会快乐。
她说,爱从来是有渴求的。不仅求爱,还要求被爱,不仅仅要对方快乐,还要求他独属于自己。比如你的父王,之所以执意求死,是他想与爱的女孩芙姬将来有一世转世相爱的机会。
她说,其实夜弦骨的名字和身世只是我编造出来的。我叫魅。
她说,王,今天之后,苍灵墟的女王将永不再离开苍灵墟,永不再背弃她的子民,也将永失至爱。
【拾三】
夜弦骨消失于长平十九年的某个雨夜。与此同时,我爱的女孩小唯也消失了。苍隐国法术至高的巫术梵萨死了。他们说他是在替王和狐妖小唯清除大脑中某些无关紧要的记忆之后,就法术消尽而亡。他们还说,上一个因用这种法术替皇族消除某部分记忆死去的巫师,是替他们年少的太子抹去偷出宫的全部记忆,当年的太子不再记得那次在大街上的走索,更不会记得,那个与他一起飞翔的女孩。
可能是这种法术在我身体里施用过两次,因此,关于小唯的某些记忆,我仍然清晰的记得。
【拾四】
长平二十一年,苍隐王离宫。王位空悬。使者四处打探。始终下落未明。有人说在大漠看见他,有人说在江南见过,还有人说在江都见过。
当年,我离开苍隐皇宫,经多番打探后,终于在大漠见到小唯。她衣衫不整的正在吃一颗血淋淋的人心,一边吃,还一边媚笑着看我。
我叫她小唯。
她眨着眼,抹了抹嘴边的血,说,你是谁?
原来。
她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了。不记得在桃花镇的搭救。不记得苍隐皇宫那些快乐的日子。不记得我对她如斯深爱。
但是我想,这并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她必须不断的吃人心,才能够容貌不毁。为此,我决定留在她身边。我说,我可以帮你长年弄到新鲜的人心。
从此,我成了替她剜心的助手。我们在大漠的黄沙中穿行。快乐又自在。偶尔会轻巧的躲过猎人的追捕,亦或是试图抓我回宫的使者。
如果没有遇见将军王生,她曾爱的少年祁的转世,如果他不是已有妻子,如果没有斩妖师的出现,我想我们仍然会很快乐,我只是要看到她快乐就够。虽然我嫉妒她对王生的爱。但是,只要她想得到的东西,我都会帮她。
【拾伍】
然而,人妖殊途,怎可生爱?
于是,属于小唯的劫难,终于在那天降临。当那个男子对她说,我爱你时,她就不顾千年修行,取出真元救他。那一刻,我万念俱灰。
我爱的女孩,在我面前逐渐消失,却是为了救另一个她爱的男人。
斩妖师的剑,刺下来时,我不想躲,亦不愿躲。但我还是活了下来。
是夜弦骨。又或者说是苍灵墟的女王,魅。
她说,我一直跟在你身后,我只想见过你快乐的样子就走,可见过一眼,就想再见一眼。
她说,不要放弃自己,为了我,还有,小唯,她还活着。
但多年来,夜弦骨始终不告诉我小唯究竟在何处。于是,我开始相信,这也许仅仅是一个美丽的谎言而已。也只是一个谎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