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母亲家,心中总有一层缭绕不开的雾蒙蒙的情绪,目光也总是往那个院子里窥望,望什么呢?明明长满了杂草所有人都已离去,明明灰墙红瓦连同青砖铺成的台阶,都陷到尘土里去了,陷下去陷下去, 就要同疏黄的杂草一并的掩盖掉了。
可是,在与母亲坐在廊下闲聊的时候,总是会有意无意地问:“张娘他们家人都去哪里了呢?”“还能去哪里?”母亲的目光轻柔般地缭绕在窗外,可是分明窗外只有几只麻雀在老树的枯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她是母亲的邻居,年龄也就不到六十岁,却很是苍老,瘦肉得肩胛骨处深陷着两个窝,走路一簸一簸的有些瘸。偶尔去母亲家总能看到她隔着木栅栏送过一把韭菜或者自家园子里的小白菜,也有一个瘦小的女孩子穿着棉布裙子在院子里踢毽子。三三两两的燕子从屋檐处低飞着,他家的男人在院子里拿着锄头锄地、挑水,摘小蒜。总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完整的家,最起码不会溃败于此。
“他家的男人呢?”我不甘心地打听着。
“上吊死了呗。”母亲说,那声音含着散不开的水雾。
“怎么就死了呢?”我一边追问一边说,“她的女儿我教过,那个孩子特别得聪明,而且学习特别勤奋。”我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女孩儿小小的身影,时而一笑,露出洁白的贝齿。
“她老头得了癌症,她就不想再跟他过了,想让他净身出户走,后来第二天,他就吊死在院子里了。”
我不仅打着寒战,觉得人性的可怕,过了半辈子难道情感就如一层纸一样的薄吗?我十分不理解就追问着他们夫妻平日关系如何。母亲淡淡地说“有什么感情都是混着过日子。”“她原来的老头儿去世了。家里的房子田地都是她的,后来的这个老头就和她一起搭伙过日子了。”临说完,不由地又一声轻飘飘地叹息。
那一日,我神情恍惚,总是想着这件事情。不知道那一个晚上,那个老头在风雨飘摇的夜晚感到怎样的绝望?又觉得难道平常生活里的茶米油盐,一粥一饭就没有一点的温情吗?怎么能够忍心在他最需要的时候赶他离去呢?
然而我又想起两年前的事情。记得那次春日又去母亲家,一进屋厨房的灶火正燃着,菜板上切好的韭菜堆着,却不见母亲的身影。过一会儿,母亲进屋来,告诉我把韭菜炒了,并说隔壁张娘喝药了。
"喝药了?怎么回事呀!"我惊讶地问。
"就因为二两铁!"母亲说完,解下身上的围巾赶出门去。
母亲回来时,黄昏已经笼罩了整个村庄,她家院子的樱桃花开得很是粉腻,香气幽幽地飘来。母亲一边用水缸里的水搓洗衣服,一边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原来,她女儿正好要上高中,家里过得太紧,她就想捡点废纸废铁什么的换点钱。结果前院收铁的秤不准,少给她二两铁钱,她一想着女儿的学费没有着落,就和前院的理论,结果理论不成,她就喝药了。
我坐在母亲旁边,听着这件事的原委,不知怎么竟然有种浑浊而又孤寂的情愫,在胸腔里蔓延开来。天空正被奶橘色的云朵包围,也有初春清凉的晚风习习地拂过衣襟,可是,无端的我怎么觉得日子那么难呢!
我也记起往事,记得母亲为了供我上学,早早起来,踏着清露走出院子,赶着人家没有下田,去挨家挨户凑我上学的学费。不知道,母亲脸上的笑是如何卑微又难堪地堆积着,也不知道母亲怎么一家一户地开口求助。这些都无法可想,最后母亲空着两只手饿着肚子回来。
但是,生活没有难倒她。第二天,母亲就瞒着我把父亲去世时留下的房子卖了,临上学前,母亲去集上给我买了两块布,做了两条裤子,又置办了崭新的被褥。母亲说,出门在外,不比在家,别让人笑话。
等我放假回来,拎着行李箱却进不了家门,一打听才知道房子早就卖了。那天的黄昏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么好看的奶橘色的云朵,那么轻的晚风柔柔地拂过发梢,可我的心空空地落入山谷。当我找到母亲租的房子,看到母亲在低矮的屋檐前四十几岁却苍老得如同老太婆似的脸,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我哭着说,我不念了。母亲却狠狠地甩给我一巴掌,那是母亲第一次打我。
想到这里,我整日阴郁的心有着说不出的顿悟,生活里的是是非非,我们每一个人不是当事人,谁又能说对与错呢?终是没有出路,卖了房子孩子上不了大学,去看病也是白往里砸钱。我想这里面的各种缘由是无法说清的。后来呢,后来房子卖给了后院,成了废品收购点,张娘的女儿上了大学,而张娘住进了养老院。
虽然这样的结局仿佛很忧伤,可是,却又只能是这样子。不然,女孩儿上不了大学,她那么优秀,那么勤奋,这一切都会成为她好好学习的动力。
而那一个风雨飘摇的晚上,男人的死也许没有带着恨,相反可能带着这个小院的所有回忆所有温暖,和对这个家最后的呵护与爱。我宁愿是这样,我也觉得必是这样。可是,即便如此,我的心依然掬着柔软的水波,依然摇曳着轻落在水面的花瓣,荡漾着,荡漾着,久久不能忘怀。
不知何时记得一句话,我们孤独的像天上飘浮的城市,仿佛一个秘密,无法诉说。可是,我们依然要笑着走完,因为到了夜晚,天上无数的星星,都在为我们照亮。记住,我们要笑,要歌唱,因为我们是被人爱着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