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孤儿院生活，可我有妈妈。

她只是不需要我了。

孤儿院的日子很难捱，他们不喜欢我朗诵的诗歌，不喜欢我挑剔那里恶心的食物，他们总是叫我小杂种，整个镇上的人都叫我小杂种。

我大概也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嘲笑我。

一个父母双全的孤儿，比真正的孤儿都还要悲哀。

那天我饿着肚子从餐桌上醒来，周围又是空无一人，只有我自己。

然后我决定，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顺着高高的围墙爬下来，一路的跑一路的逃，不知道跑到了哪儿只是太累了，醒来已经是在一片树林里。

我上了回家的火车，在货架子上躲起来，我很想她，我的妈妈。

在回家的船上我看到了爸爸，他笑着告诉我他不会再回家了，还说如果我没有住的地方可以住在那条破船上。

我谢谢他，尽到了一个家长的责任，我是说，相比之下。

走进她的门，看到了熟睡中她的样子，还是那么漂亮。

她迷糊中看到我，叫我宝贝，我笑了，然后猛地拉开被子，看见躺在她身边的另一个男人。

她裹了件毛衣追我出来，把我搂在怀里疯狂的吻我，说她无法孤独的生活。

她问我能不能原谅她，然后发了疯似的扯我的头发，她袒露出她的整个身体在我面前疯狂的笑着，我看着她，像看一个病人。

这个生了我的女人一辈子只求爱情，只要男人。

一个没了，还要有下一个，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尊严不重要，名声不重要，自己不重要，我也不重要。

树林里的烂果子很难吃，日出很好看，停在河中间的船也停了岸。

我有家了，是那条船。

船里的面包硬的咬不动，收音机也只能听见稀疏的声音，只找到一些蜡烛和一个不怎么好使的打火机，总要很努力才能打出火来。

从前餐厅里总给我吃的的阿姨死了，再没人会真心怕我饿着了。

剩下的人乐意施舍我，可这个施舍，也不过是为了能名正言顺的嘲笑我。

她们的笑声真大，我走了好远都还能听见。

有一天我会拿钱来这里买吃的的，总有一天。

面包房里偷来的面包很软，肉罐头的盖子划伤了我的手。

肉罐头很好吃，可惜没吃多少我就吐了，我实在太久没吃东西了。

岸上那家人住的房子很大，每晚灯火通明，有爸爸，妈妈，姐姐，和妹妹。

我看着他们，好像是看另一个世界，一个我只能在童话故事里读到的世界。

我想起奶奶，她在我很小的时候总会带我玩那只音乐盒，转转手柄就会发出好听的声音。

音乐盒还在，我一直带在身边。

可奶奶不在了，家也没了。

岸上那家人的妹妹每天都会往船里扔空了的罐头盒子，堆了满满一地。我把所有空罐头攒起来，去收废品的老头家里换了两个硬币。

老头也叫我小杂种，但我还是很开心，我有钱去那家餐厅吃饭了，终于。

我坐在餐厅里，手里捏着那两枚硬币。窗外我妈妈和其他男人和他的孩子笑得很大声，看起来像足了一家人。

服务员把汤端给我，她的笑很美，可我看不透。我坚持付了钱，还把找零留给她做小费。

我们一起看着窗外幸福的几个人，这是我最后的尊严。

我扒着墙头，隔着墙看到妈妈在跳舞。

她围着不同的男人转，怀里抱着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孩子，眼里充满了慈爱。

我已经感觉不到手上伤口的疼了。

2

那天岸上那家人的妹妹突然来了船上，带着一只很大的狗，我被吓醒了。

我甚至看不出她到底是男孩女孩，她长得很奇怪，牙也不好看，笑起来像个小怪兽。

我让她保证她不会把我在这儿住的秘密说出去，可她没有回答，只说我又脏又臭。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去一个也不怎么干净的池子里洗澡了，水真凉，冻得我直发抖。

当时我并不知道她在窗子看我，笑得很甜。

我总是能看见她的姐姐，很美，像天使一样美，会比她受欢迎一百倍的那种美。

我不敢看，只能在每次她不远不近的出现在我视线里，偷偷的看。

那天我走进一间破屋子里，顺着房间一直走，看到镇里孩子们在最里面的屋子吸毒，他们的眼神我从来没见过，涣散无神，笑的声音很可怕，像从地狱里传来的一样。

我开始疯狂的跑，他们晕着头出来追，我跑得很远才停下来，鞋破了个大口子，之前找到的一大袋玻璃球也只剩下最后一个，可是还好，终归还是从地狱里逃出来了。

她又过来的时候我跟她说她姐姐知道我在这儿，可她说没关系，没人会注意一个像垃圾一样的小孩的。

她问我是否喜欢她姐姐，我不想回答。

她捧着个大啤酒罐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酒。我说她和啤酒一样恶臭。

她突然就不笑了，她说，她一点都不喜欢她自己。

我突然有点糊涂，不知道她刚才说垃圾一样的小孩，是在说我还是说她自己。

她让我吻她，可我不想。

我把剩的最后一颗弹珠送给她，那是我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情。

她说得对，我喜欢她姐姐，非常喜欢。

3

后来她开始经常给我带面包吃，挂在栅栏上，她的狗会来叫我。

第一次还给我带了两节电池，这样以后就可以听收音机了，之前只跟她提过一次，没想到她还记得。

又去老头家换废品的时候我碰到了一个全镇都很讨厌的人，小孩们见到他就会围着他打。

老头的现金都被换走了，他问我要不要一只小猫，可是我养不起。

我连自己都养不起。

流浪的日子很闲，

有时候会在船上假装自己是个船长。

有时候会被镇上的孩子追，东躲西藏。

有时候会在码头坐一天，从天亮到天黑。

有时候会跟着收音机念不现实的广告语。

有时候会去偷偷看我妈妈，她还是那样。

有时候会去捡垃圾，我捡到过一只墨镜，还有一卷胶带。用胶带把鞋破了口子的地方缠起来，我就终于有一双完整的鞋子了，不止完整，还很特别。

她还是会来，又好像不想承认她愿意来。

我们俩可以一起坐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两个人低头笑出声。

我告诉她我以后要做一个诗人，那是我第一次告诉别人我的梦想。

我问她想做什么，她说，一个老处女。

她不相信会有人爱她。

我把那副墨镜送给她，她戴上笑的特别好看。

那晚我隔着窗子，向着她家的方向，吻了她。

我开始想念她。

我每天都在等她来，等她来了，捂住我的眼睛，在我耳边说，

“跟我走吧”。

她带我去了她家，浴室里放好了热水，摆满了蜡烛，都是她为我准备的。

她想让我干干净净地洗一个澡，以后就不用在冰凉的池子里洗了。

后来我会在河边，看着对岸的她家，想着她一定还没起床。

而我不知道的是，在我躺在船板上睡着的时候，她在窗边，对着我的方向，吻了我。

我跑去她的学校找她，看到她自己靠在树边，戴着一顶白色的毛绒帽子。

帽子被别的小孩儿抢走，可她连惊慌失措都那么可爱。

那天我又被那些孩子追打，我藏起来听见他们说早晚要把我赶出去 ，我开始害怕了。

我想带她走，让海水带着我们俩随便去哪，就我们俩。

我以为只要我带她走，她就会跟我走。

可她不敢。

她问我是不是不再喜欢她了，我没说话。

可是，怎么会呢。

4

音乐盒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她也不再来了。

她只是还会在栅栏上挂着面包，她的大狗会等着我。

孤独，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孤独。

我想去找我的妈妈。

我靠在妈妈的腿上，她温柔的摸着我的头发。我闭上眼，听见妈妈问我

我终于明白，原来她想要的一直都不是我。

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那天我把音乐盒丢在河里，又跳进河底去捡，我需要它，它大概是这世界上我最后一个朋友了。

她还是来了，我让她躺在我身边，屋子里闪着昏暗的灯光，而我在流泪。

我觉得自己就像老头家那几只小猫，没有人需要，最终的结局只有淹死在海底。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离开了男人就不能活。

为什么生下我的人却不喜欢我。

为什么我明明有家却不能回家。

为什么我要住在这条船上为什么我要流浪。

为什么我呆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还是要被谩骂苛责。

为什么我努力乖巧懂事却还是要落得什么都得不到的下场。

我自以为不是个坏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下场。

然后听见她说，你带我走吧，我不怕。

“因为没有人爱我。”

“别把我算上。”

5

那天的面包里夹了她的字条，我把它折在面包纸里，紧紧的攥着放在胸口的位置。

我终于可以带她走了，就我们俩。

我不知道究竟是谁给警察打了电话。

我不知道谁在窗前看着我被带走冷冷地笑。

我不知道是谁给她扣上了耳机放了很大声的音乐。

我不知道他们押着我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疯狂的喊她，可她听不见。

我不知道以后我还能不能见到她。

我甚至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起码今天，我没法带她走了。

警察问我是谁，可我是谁呢。

我谁也不是。

大概是一只猫吧，以为会有一个家，却最终被淹死在河底的猫。

文字 排版 | 久晴

图片 | 《我是》（波兰）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