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声,锣鼓阵阵,她穿着大红色的新裙子坐在沙发上吃着糖。她的堂姐们一边熟练地打着牌,一边嬉笑,声音尖尖的,像枝头的雀儿。
不知何时,门外的声音渐渐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穆。天色骤然暗下来,远方隐隐传来沉闷的回响,“咚”的一声,又“咚”的一声,像是巨人行走于地面的脚步声。一种巨大的压抑感由外向内压迫过来。她看着堂姐们似乎察觉了什么,惊慌地跳起来,一边低声喊着:“它来了!”,一边四处跑着,一把关掉了所有的灯。她们飞快地将铁绿色的大门关上,落了闩,又把窗子一一锁上。她抬头望了一眼,客厅的顶很高,很高,透着锈绿色的阴冷,是从黑暗里透出来的沉沉碧色。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快,躲到房间里去!”不知是谁压低声音喊了一句,她们于是全部跑到房间里去了。她不明所以,但被姐姐们恐慌的情绪所感染,也跌跌撞撞朝着内里房间跑去。
窗外天色越来越暗了,阴沉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几个堂姐一把掀开床铺,把她塞进床底,随后也各自钻入床底。一时房间内寂静无声,只听见窗外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咚,咚,咚。近了,越来越近了,地面轻轻地震动着,几个人于是大气也不敢出。她缩在床底下,更是害怕得睁大了双眼,死死地瞪着窗户。那窗户透着一道惨白的光,渐渐地,有一个黑影投在窗户上。那黑影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就在她吓得几乎窒息的时候,那黑影停住了,似乎是在透过窗户打量着什么。她觉得这一刻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时间也静止了。不知过了多久,慢慢地,那黑影从窗户旁一点点移开,脚步声朝远处去了。她大大地喘了口气,就在此时,那个黑影一把撕破窗户跳进来,黑面獠牙,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绿得发光!
“啊——”
她猛地睁开眼睛。
月光惨白,照进一地落霜,空空如也的房间里,小姑娘仰面躺着,泪痕宛然。
“老师,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年啊?”
“年啊,我见过。”她微笑着说,“我小时候曾梦魇过,梦见年的时候啊,我们大家都藏起来了,年来找我们。它是个黑面獠牙的怪兽,浑身上下都是乱糟糟的长毛,像极了一只黑褐色的大猩猩,一双眼睛闪着绿光,猛地扑过来——”她作出要抓人的样子来,吓得孩子们连连惊呼后退。
“那……年住在哪里呢?”一个小女孩怯怯地问。
“嗯,我也不知道。”她望向远处,“大概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晚上回到房间后,她坐在床上,想起儿时的那个噩梦,胸口还微微有几分气闷,像是有只手紧紧攥着一样。
她想不通为何儿时经常会做这个噩梦,也记不得第一次梦魇是何时,只记得有一段时间,她夜夜惊醒。这梦是如此真实而可怖,她的堂姐们,她所在的那间屋子,都是多么清晰的存在。可那个怪兽,那是真的吗?黑面獠牙的怪兽,于新年出没,是年吧?小时候,她几乎都要相信她真的亲眼看见过年兽了。
怎么可能呢。她摇摇头,那都是怪力乱神之说。这世上如何会存在年兽。于是她沉沉睡去。
年关将近,她随父母回了老家。再不同儿时的走街串巷,她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大人了,只能坐在爷爷家的客厅里,与爷爷奶奶并父母招待客人。她觉得自己就像厅里摆着的招财猫,微笑,招手,微笑。
日日拘在屋里,她闷得几乎要发霉了。眼见这日爷爷出门会友去了,她便主动揽下去三伯家送年礼的活儿。正一件儿一件儿地陪着奶奶挑捡着年礼呢,门外传来敲门声。她跑去开门,只见一个鹑衣鹄面的乞丐立在门口。
“新年好!新的一年顺顺利利健健康康万事如意财源滚滚猪笼进水年年有余好人一生平安行行好吧……”
她呆愣原地,看着乞丐那花白的长发,一身黑褐色的布衣参差不齐,拄着一根拐杖,一手捧着一只土褐色的碗。虽衣衫褴褛,倒也整洁。那位年老的乞丐见她不语,越发急了,口中吐出一连串一连串的吉祥话来。
奶奶闻声而来,进屋封了封红包递给他。
“谢谢谢谢,好人一生平安儿孙满堂子女孝顺阖家幸福新的一年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那乞丐千恩万谢地走了,她仍未反应过来。
“奶奶,这……”这场景,依稀有几分熟悉。
奶奶一边慢慢地走进屋里,一边笑着说:“大好的日子里,谁都不容易啊。也好几年没见他上门了。”
“来,这几件,你送过去吧。”
她于是将这件事放下了,接了年礼便出门。
三伯家就在奶奶家隔壁,两家之间只隔了一面墙。她小时候倒是常常来串门,现在年龄大了,两家关系也疏远了,便极难得来一趟。
说起来,这位三伯母连着几个堂姐倒是一个性子,有些事情做得不大合道义,这让素来重情重义的爷爷不是很喜欢,便渐渐少了来往。惟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由女眷走动一下,做个礼节。这还是她这几年来第一次来三伯家呢。
青天白日里,三伯家的大门却紧紧锁着,几扇窗户也是紧紧闭着,黑洞洞的,瞧着倒像是没有人在家的样子。按说这时候,正是家家户户寻亲访友的时候,便是出门访客,家里也得留位主人,以待上门贵客。怎么会不在家呢?
她狐疑地绕着房子走了一圈,仍是毫无声息。她不甘心,敲了敲门,依旧无声无息。那两扇紧闭着的锈绿色铁门静静地与她对视,使她心里不大舒服。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手里的东西,还是高声喊道:“三伯娘,秋堂姐,你们在家吗?”
门内似乎有声音传来,窸窸窣窣的一阵动静。她连忙俯在门上听。有人?她于是连忙又喊:“三伯娘,我是晓晓啊!”
“喀嗒”一声,门开了。秋堂姐扶着门,见是她,松了口气,笑盈盈地打开了两扇门:“原来真的是你啊,早说嘛,快进来吧。”
“新年快乐啊,秋堂姐。”她微笑着奉上礼物,与屋内突然出现的三伯娘等人一一打过招呼。
一转头,她瞥见西侧的房间门开了一半,里头有两张床,高高的床底,圆圆的四角。她惊愕抬头,客厅的顶很高,很高,仿佛是阴沉沉的天。“啪”地一声,一道白光照亮了整个客厅,——是三伯母去开了灯,也照亮了那高高的锈绿色的铁门。开灯之前,日光从门顶上那锈绿色的空格里照进来,会在整个客厅屋顶上铺上一层锈绿色,一如那个梦里,黑暗里锈绿色的阴冷。
她终于明白了。那个梦之所以那么真实,是因为它真的存在过。她在床底躲避的房间所在,就是三伯家。
遥远的记忆如洪水一般涌来,又一点一点清晰起来。那个明媚的上午,三伯家却门窗紧闭。她被堂姐们拉着躲去那个阴暗的小房间里,屏声息气地听着一阵又一阵的敲门声。
“新年好!老板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事事如意年年有余好人一生平安行行好吧……”门外苍老的声音响了许久,一点一点衰落下去,直到无奈的离去。
等到门外重归寂静,脚步声远去,堂姐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她凑过去看了眼。
透过围墙的缺口,她看见那个阳光明媚的院子里,爷爷和一位衣衫褴褛的乞丐正相对而立。记忆仿佛虚化了一切背景,只有那阳光明媚的院子里,一位拄着竹杖拿着碗的老者,向另一位老者深深地鞠了个躬。
堂姐飞快地把门关上了。她只瞥了一眼,然而那一刻阳光下的剪影,她却记了下来。
她微微叹息,竟不曾想过,原来是多少年前的一件事,竟会成为一个孩子的梦魇。
“老师,老师,我姐姐说,年就住在深山里面,如果我不乖,它就会出来将我吃掉。”还是那个怯怯的小女孩,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
“年啊,其实住得并不远,它就在你的心里面。”她爱怜地摸摸女孩的头顶,看着远方,微微叹了口气,“如果你做了不对的事情,年就会把你的心带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