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小辫

黄堡文化研究 第62期
作者:和谷
编辑:秦陇华


1968年,我16岁,便结束了十年寒窗的学生时代,回乡当了农民。于是,所谓的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养老送终,传统农民的生存套路在我眼前渐次展现开来。祖父16岁时已经成婚,父亲有我时也还不足20岁。我是长子长孙,赶紧问个媳妇,成了当务之急。

那是一个冬月里的晴天,正赶镇上集市,逢的是农历二五八,乡人称集市叫过会。会散之后,我像一只小羊跟在祖父和媒人身后,去相媳妇。沿着长长的铁路走了十多里,又爬上羊肠小道,翻过高高的山梁。再登上山塬,浑身汗涔涔地进了一家长着洋槐树的小土院。午后的阳光照在窑背上,洋槐枝沙沙地响,踏入寂静的土院时,我感觉到了心跳,有点冷也有点暖和。未来的丈母娘亲热地让我们坐在热炕上,她喊媒人叫舅,张罗茶饭中不时打量她未来的的女婿娃。稍时工夫,我透过贴满窗花的玻璃看见了走进土院的一个秀溜的女娃,小辫齐肩,悠悠地抖擞着,叫声“妈”,利落地进了土窑。她浓眉大眼,鸭蛋脸盘,红扑扑的,笑得好看。问过老舅和祖父,便坐在炕前的灶火旁拉动风箱。我们对视着,捉迷藏似地交换着眼神,彼此羞怯而友好,看来该是中意的未来的夫妻。

配图借用电影《我的父亲母亲》剧照

之后,“小辫”随母亲来到我家看家境,不嫌穷家当,不挑我人样。我也看中她的相貌,只是她幼年辍学,没文化,我想农家媳妇只要认得钱和粮票、布证,算得清工分账,不就行了吗?身体健康,劳动好,尤其人品谦和,晓得事理,就是好媳妇。过了几天,两家人到城里吃酒席,订婚谢媒,照相扯衣服。我有生第一次吃到糖醋里脊这道菜,酸甜交融,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后来婚事蹉跎,我和她说到那天的订婚照未拍成,可能是一个不吉利的兆头。走到照相馆门口,我和她不约而同地甩开家人,一起赶上前去推门,迎迓幸福的定格。门却未开,我们被关在门外,于是爱情与幸运之门便拒绝了我和她,之后也不曾与她拍过一张合影。当时,她甩着小辫,一脸的沮丧。至此,我还没和她对过一句话,不曾单独在一起处一刻钟。

配图借用电影《我的父亲母亲》剧照

那时,我们是多么封建多么愚昧又多么无知。用一句流行的话说,那时我们不懂得爱情。订婚后的每年正月,我们礼尚往来,相互拜年,是仅有的公开会面机会。礼品无非是白皮点心、鸡蛋糕、苹果罐头、芝麻糖一类,所谓的四色彩礼是手帕、袜子、鞋和头巾。相聚时,我们很少说话,只是在你送我一程我送你一程的离别时,才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些客套话。也似乎不去正视对方的眼神,但心里头还是滋润的。我们循规蹈矩,正儿八经的,在身体上始终保持一定距离。“亲口口拉手手,俩人山圪里走”的情形只是民歌里唱的,谁也不敢那么放肆,那么奢华和浪漫。

最困扰家人的是这桩婚事的彩礼,720元,得在嫁娶前交割清,当时的彩礼少则500元,多则1000元,我问的媳妇价码居中。冰天雪地我挑一担百十斤重的柿子去20里外的城里叫卖,一毛钱四个,鸡叫出门,赶黑回家,得款3元左右。一口猪,母亲从春喂到冬,赚钱百元不到。一个劳动日10分工,每个劳动日3毛7分钱,年底分红时扣除口粮钱剩不了百八十块。算算这笔账,彩礼便是一个天文数字。但千人一理,行情在市上,谁也怨不得规矩,大人欠娃的是一个媳妇一间房,孩子欠老人的是一副棺木,这是乡里人的规矩。我明白其间事理,但受心理压力的影响,难免有迁怨对方的时候。

图片来自网络

而后我当了一家水泥厂的开山矿工,月薪34元,省吃俭用,总算清了彩礼。两年后,我到西安上了大学,一餐饭想多吃一个五分钱的馍也成了不可企及的奢望。我过年去给丈人拜年,想讨个费用,每次得到的不过一二十元,觉得很扫兴。这又难免迁怨于无辜的“小辫”,甚至在我幼稚的心态上有一种抵触买卖婚姻的冲动。“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我认为不是说我,但我还是心虚。如何了却这桩婚事,成了我的心病。老实说,此时的我并无外遇,来往的女子中,我不奢望与她们发展关系,主要是我自卑,只为我不是城里人。同学中,谁他爸是个股长,他都敢来吓唬我。于是,我们这些乡巴佬也就穷则思变,誓死改变人生的命运。

这时候,“小辫”在老家高高的山塬上修地送肥,拉着架子车疯跑。她期待着当了大学生的女婿娃来信,但信是愈来愈少,使她的心事愈来愈重。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读不懂我的信的,甚至许多字不认识。她写给我的情书,也是她的一个上中学的堂弟代写的。这简直让我懵了。有次过年见面,她妈抹着泪对我说,我真后悔当初没让娃念书,一个穷字把我娃害了,害一辈子。起先我在农村时,几个自然村在一起搞誓师大会,好在能照一照面,但拉话话也难。之后一年顶多见一面,就越来越尴尬。

记得最后一次在她家,我看到了她的一张照片,四寸大,很好看。尽管我已心猿意马,还是想得到这幅照片。她不给,我伸手去夺,她的小辫麻酥酥痒痒地扫在我的脸上,同时我奇异地感触到彼此手臂贴肤的温存。然后彼此触电般分开,像犯了错误似的不敢碰撞视线。在我们订婚的六年里,惟独这一次的亲昵,深刻而难忘。

配图借用电影《我的父亲母亲》剧照

我们分手在麦穗扬花的季节,我送她回家,我也顺路去赶火车上学校。我和她都默默地走,各自揣摩心事。黄土路弯弯曲曲,藏在半人高的麦海里。走累了,我们在一棵大柿树的庇荫里歇息,坐下来,依然保持一定距离。感伤,叹息,怨艾,无奈,各自心底悄悄流淌的是一条无名的河。她玩弄着辫梢,始终一言不发。就在临分手的三岔路口,我们驻足,她说,去我家吧!她在乞求我,神色凄美无限。我还是硬着头皮拿定主意说,不了。她泪如泉涌,掩面回头,甩了一下小辫,快步踏上回家的路。我木在风里,她末回首,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我的脚很沉,“一碗凉水一张纸”,卖了良心的是我,负心郎是我,伪君子还是我。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在西安当记者,数九寒天上陕北采访。返程路过老家,在小城郊野的铁路旁,又奇迹般地遭遇“小辫”。我头发很长,胡子好久也未刮过,裹着个棉大衣,一副流浪汉的样子。过铁道时,一位留剪发头抱小孩的媳妇在我面前站住了。她望着我,我不认识她,我端直走过去。不对!我的心砰然碎了!她不就是我曾经的“小辫”吗我站住脚,回首望去,不可名其状。这一次,是她驻足守望,而我却走开了。走好远了,我回头望望,她还立在风中。回到家,我告诉祖父在路上看到了她的情景,祖父嫌我没搭话,老人家倒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唉!

(写于1996年8月于海南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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