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学校门口遇到的人

(一)诵经的女居士

儿子上小学的时候,每天放学了都是我骑三轮车去接他,学校的附近有一座规模不大的寺庙,有一天我提前到了,离放学还早,等得不耐烦了,我就去寺庙里转一转。

寺庙不大,前后两排庙宇,正殿里,释加牟尼像金光闪闪,供桌上,今天的烟火格外旺盛。看来,今天又是一个佛教节日。果然,寺庙里的和尚正在念经,木鱼声,诵经声,让人肃然起敬。

站在和尚后面的是一群身披灰色衣服的女居士,个个合掌诵经,虔诚地叩头,虽然我不信佛,但此刻我的内心确实被震撼了。因为此时此刻,整个大殿内弥漫着一种能直入人内心、让人受到强烈感染的佛教音乐,叩头者爬起又跪下,我躲在离大门一个远远的木柱后面,不敢喘一口大气……

仪式结束了,和尚们列队走出了大殿,女居士们也三三两两脱下了身上灰色的衣服,陆续走出了大殿。我跟在她们后面,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寺庙。

走出寺庙,女居士们开始轻声地笑着打招呼,互相道别,有的似乎是在相约下一个相聚的佛教节日。走出寺庙的大门,外面的光线明亮了许多,这时,才看清她们的脸庞,大部分显然已经历经沧桑,年龄至少六七十岁了,只有几个稍微年轻一些。一会儿,来接学生的家长越来越多,女居士们散入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二)老榆树下的爷爷们

在接学生的家长中,那几个老爷爷往往是来得最早的。高个子、腰杆笔直的张爷爷说话时嗓门最大,据说他是从劳改农场退休的警察,因此,走路、说话还是风风火火的。

李爷爷永远扮演听众的角色,据说他以前做过好几个乡的副乡长,一个县有十几个乡,他去过七、八个乡,因为有一次喝酒误了事,工作的地点虽然换了七、八个乡,但都是副乡长。他知道的典故最多,哪个领导任上疏浚了哪条河,哪个领导任上修建了哪座桥,似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另外几个老头看来退休前也做过大大小小的干部,交谈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上至某位中央领导的阅历,下至今天早上的小青菜一斤卖几角钱。每天围绕在那株老榆树下,几个老爷爷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讲不完的故事。

有时,老爷爷们分成“敌““我”两大阵营,唇枪舌战。有时又是“三英战吕布”,围着一个人“死磕”。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有时吵着辩着又乱了自己的阵脚,加入了原来是对立面的一方。反正,那棵老榆树从未感到寂寞……

偶尔也有争论到“脸红脖子粗”的时候,这时,往往是站在一旁,做了半天听众的李爷爷出来圆场了,“都有道理,都有道理,看,有学生从大门出来了,别光顾着讲话,把孙子孙女弄丢了,回家没法向老伴交差啰!”

一听到有学生从校门口出来了,老爷爷们立刻个个“无心恋战”,纷纷去寻找自家的小宝贝去了,老榆树下,立刻显得空旷和冷落了许多……

(三)人群中的几个哑巴

起初,站在接学生的人群中,我也并不知道对面那个男人是个哑巴。他一直低着头看手机,脸上偶尔露出一丝笑容。直到那个女哑巴出现在那个男人面前,他们用手在自己面前划出一个个动作,一个个手势,我才了解他们是哑巴。

有时是两个人,有时是三个人,他们在人群中,在桥头,旁若无人地打手势,有时平静,有时激动。往往是男人居中,两个女人站在两旁。男人往往是“主角”,他似乎在讲一件事,两个女人“听”得津津有味,偶尔,她俩稍微用手势比划一下,任男人继续下去。

有一次,似乎对某个人,或者某件事的看法发生了比较大的分歧,那个男人与其中一个女人的手势越来越频繁,那个女人还不住地摇头,叹息……直到自己的孩子走出校门了。

那个男人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一辆电瓶车,姐姐站在爸爸前面,弟弟坐在爸爸后面。我在学校门口接儿子接了三年,姐弟俩一前一后的顺序从未颠倒,总是姐姐在前,弟弟在后。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姐姐已经长高了许多,爸爸前面的空间越来越小,姐姐站在前面显得越来越难。

男人与自己的一对儿女之间几手没有交流,只有一次,也许是姐姐的考试成绩特别好,看过考试卷的男人兴奋地亲了一下女儿的面庞,其他大部分时间里,男人与一双儿女并没有显示出多少亲热。甚至,男人与其他两个女人“比划”的时候,他们的儿女从未参与“比划”。

多少年后,我从一位亲戚的口中才得知哑巴世界的一些“秘密”。原来,哑巴找对象往往也只能在哑巴中找,而哑巴夫妻的孩子绝大多数都是正常的孩子。为了让小孩从小就会说话,孩子一岁左右的时候,往往就会被会讲话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们“强行”地接收,以便小孩生活在正常的语言环境里,时间一长,小孩是“正常”了,既会讲话,又懂手语,但似乎在不经意间,与爷爷奶奶们亲热一些,而与爸爸妈妈却生疏了一些。

等到孩子长大一些了,甚至还有一些孩子故意疏远自己的父母。我的一位亲戚的孙子就拒绝他的父母前去学校探视他,因为他担心同学们知道他的父母是哑巴。

原来如此!几年以来一直困扰我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孩子们从小往往都是由爷爷奶奶们带大的,天长地久了,彼此的感情往往就显得有一些生疏与复杂。 自然,在外人看来,他们彼此间的亲子关系就显得怪怪的。


小学接儿子的三年过去了,现在,儿子的初中三年又过去了,前几天,在大街上,我碰到了李爷爷,他的孙子已经上高二了。又问起张爷爷的孙子,李爷爷叹了一口气说:“早就不念书了,天天不是泡网吧,就是泡歌厅。”原来,张爷爷的儿子儿媳早就离婚了,两个人都嫌儿子是负担,就把抚养的责任都摔给张爷爷了。唉,我与李爷爷同时叹息着,可叹息又有什么用处呢……

而那几个哑巴,偶尔会在大街上匆匆地碰到,只是电瓶车上只有一个人,彼此的目光刚接触到就转向别处了,是的,我们本来就不认识……

有时骑车路过那座不大的寺庙,如果寺庙里有诵经声,我偶尔会停下来听一听,是的,只是听一听,再看一看那棵老榆树,没等到女居士们出来我就匆匆地骑车走了,因为我害怕看到她们,看到她们,就好像看到了过去几年在校门口发生的故事,而她们的人数似乎一年比一年少了,如果真的看到她们了,我害怕我的眼泪会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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