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
____卡夫卡
从七月起,我每天都走在那条坝上,包括这一次去徽州。
在歙县深渡镇路边的一家叫黎明土菜馆的家庭旅店吃过饭,出来走走,感觉无可去处。路东头不足二百米是新安江码头,或许可以一看,古时候安徽人下江南都是从这里出发,想必也是繁盛之地,及至走过去,才发现是死寂的冷清,冷清到只剩下不见灯火的船和黑的江水。无目的地沿江边走了一会,原路折回。路边看到了几个跳健身操的人,只那么五六个,与青岛的很不一样,音乐和动作都不强烈,更像是舞蹈。另一处传来拉二胡唱歌的声音,过去看了看,是一位中年男性拉二胡,一位中年女性在对着厚厚的一本歌谱唱,并没有第三人。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把京胡,我便提议男子拉京胡唱京剧,女子说不会唱。继续往前溜达,深渡这条主街东西不过四五百米,回到旅店时刚过八点,我去拉窗帘,看见一条街已是空空荡荡,因没有路灯,深渡,陷入原野般深深的黑,整整一夜没有任何声息。
那天早晨去海边的时候也是这么静。天亮得发青。巨石垒成的大坝伸向海中。那一天,必须去海边。那一天,海是眼泪汇成的,每个人的眼都是两条泪的河。
第二天一早吃过饭,便向此次深渡行的要点阳产出发,去看阳产的土楼。阳产在山的怀抱,租用的六人座小面包车在山间穿行,盘山路常常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车上的人像摇摆旋转的陀螺很难坐稳。因山路狭窄,一旦对面有车,相向的两辆车的一辆需要退到一处稍宽一点的路边,等待对面的车过去。这更显出阳产村的遥远难以抵达。这正是我寻找的。避开喧嚣和窒息,来这里喘一口气,成为一块石头,一条椽,或晒在院里的一朵菊花一只柿子、挂在墙上的一棒玉米一条火腿……苟延时日。这样地想着,心里就默念起美国乡村歌手约翰丹佛的《乡路带我回家》,而阳产,是比西弗吉尼亚更久远的家。
那天早晨去海边的时候没有乡村的路,只有被坦克碾压的马路,寂静是更沉的,因为枪响过之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海泛起小的波纹。
最美的自然当然是最纯粹的自然,最温暖的自然是经过岁月打磨后残存的人迹。阳产村即是这样的一方残存。现在看上去跟百年前应该没有什么大的差别,沿山坳或密或疏、或高或低、或大或小的是一些民居,每个小楼都是独立的,并不相连。墙是没有外皮的,裸露着夹杂形状不一的石子的夯实的土层,因而颜色是土黄色。但楼顶一律是徽派建筑那种水墨的调子。这些土楼沿山势围成一个半圆,以南侧的最古朴,一座三百六十年前的土楼就在南侧,显露着岁月剥蚀后的骨感。阳产的土楼除极个别的是三层外都是两层,基本都是闲置的空楼,一把大锁锁住了木板的房门,所以进不去。我一直好奇二楼是什么样子,想象当初这些楼里居民的生活图景,是否一楼做饭,二楼是卧室和客厅呢?可以在那里品茶、弈棋、做梦,那样更缥缈一些。
那天去海边老远就看见一个人在大坝的尽头,像高老头的影子,他比我去得早。高老头是个好朋友,许多孤独的时刻,他都在身边。
就这样高高低低地在阳产走着,一个人。右肩上搭着双肩旅行包,里面带着从青岛带来的火烧咸菜鸡蛋两罐青岛啤酒,还有一条因为热而脱掉的春秋裤。我旅游时从不把双肩包背在双肩上,不喜欢那种规整,喜欢随意地搭在肩膀的一侧,让包体长长地垂下来。阳产没有路,都是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用石块垒成的过道。没有水泥,没有柏油,没有雪白的标志线,更没有红绿灯。一拨一拨的游客,更多地是把阳产当做了拍照的背景,摆出各种姿势的秀。我不拍照,是一点一点把自己化在里面。
阳产是一个容易化掉自己的地方。阳产没有声音,即便是游客也只是迎面走来,擦肩而过,不说一句话。依然住在阳产的人已经不多,如果不是游客,这里是没有几分人气的,很有些世外桃源的感觉。陶渊明在《归园田居》中说“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阳产的狗和鸡都有,却没有听到过狗叫和鸡鸣,让我诧异的是,即便是从它们身边经过也不会引起它们丝毫的警觉,仿佛一块石头遇上了另一块石头。但当我转到了北侧一角的时候,却听到了音量很大的流行歌曲的声音,唱的是《爱江山更爱美人》。我起初以为是凤凰那样的酒吧,循着声音走过去,是一间狭长的不大的土屋,之所以不叫楼,是因为没有第二层。见门开着,我便探进屋里半个身子,见主人没有拒绝,就站了进去。主人是一瘦瘦的男子,身高不到一米六的样子,我打招呼说:“你放的音乐啊?”他用手指了指屋子一角的电视,我看见是中央电视台音乐频道在播放。他说:“他们挣钱,唱一首歌多少钱”。我便跟他攀谈起来,知道他五十七岁,没有结婚,父母已经离世。我问他有生活来源吗,他指了指门外,听不懂他说了什么,我领会到他是在村里打扫卫生。我问一月给多少钱,他说三百。我问三百能够吗?他说别人吃肉他吃菜。他的窗户是不严密的,窗边和周围的墙有锯齿形的缝隙,粘了塑料袋子,我问他不冷吗,他说不,有电热毯。我其实还想问他性生活怎么解决的,一辈子是否有过一个女人,终于没有问。
他显然是不知道七月的海,他可以不知道七月的海吗?他没有去过大坝,但他是自足的。是否要把他拉到大坝上去呢?
转遍了阳产的每一个角落,我都没有找到一个可以上到一座土楼二楼的机会。其间有一位大哥把我领到他的二楼,也是吱吱呀呀的狭窄的木楼梯,稍胖一点估计过起来会有困难,但他的土楼却是建的时间短,已经不是传统的土楼了。我便想再去南侧的土楼群看看。顺便给那个三百六十年前的土楼照几张相,然后结束这次阳产的行程。在我再次进入山坳南侧土楼群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一座老楼的木门开了一道缝,我推开门进去喊有人吗?就从楼上走下来一位青年,我问你是这屋的主人?他说不是,他也是租房子的。我便跟他说了我一直想看一下二楼的想法,在我的要求下,他把我领到了楼上。楼上的空间比想象的大,屋顶是木头搭起的中间高起的尖顶。房间里不规则地放了三张床,一张上面有被褥,一张前面有桌子,桌子上有一本余秋雨的书和一本黑皮的厚厚的书,我以为是《圣经》,青年说不是,是他的日记,这么厚的日记本我还真没见过,我好奇地打开一页,看见蓬莱阁几个字,他就把日记本收过去了,放到床头我够不到的地方。我没有搞清青年的身份,只辨出他一口的东北话。他告诉我他在这里租了十天,他来这里干什么呢?他是一个像我一样想逃离的人吗?他是否也有他的一片海?一条大坝?
老贾骂我,说我说话不算数,他早晨五点就到了大坝,等了半天没等到我,就走了。从照片看他的确是去了,我也去了,只是不在同一时间。但,去了就好。
两天两夜,从青岛到安徽,从宏村到阳产。两天两夜,从大坝这头,到大坝那头。无论怎么走,都在坝上。
2017年11月15日写于103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