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有一天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只是在高中课堂上睡着了。叫醒你的或许是老师的粉笔,又或许是后桌戳你的笔尖。你听见铺天盖地的知了的叫声,萦绕成一层灼热的喧闹。阳光那么好,你淡淡一笑,竟然做了那么漫长的一个梦。”
01
“程南,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正睡得酣畅,隐约听到有人喊我名字,还有什么东西在敲我的背。
半梦半醒之间,我感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向我靠近,头顶一团低气压吓得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程南!你可以啊,开学第一天上课就打瞌睡!”
我呆滞。
“怎么,睡得连你班主任都不认识啦?”
我机械地点着头,脑子里一片混沌,接着又摇了摇头。
“无药可救。给我站着上课!”
“哦。”
我一大老爷们,就这么杵在座位上罚站。周围是我朝夕相处的同班同学,有的在抄笔记、有的在开小差,还有的在交头接耳。
总算稍稍清醒了些,但头依然钝重。为什么觉得这画面既熟悉又陌生呢?而且这一觉也睡得太久了些。
我回头悄悄问后桌:“诶,今天星期几?”
他压低声音,“星期一啊南哥。”并使了个眼色让我看黑板。
班主任林大恶人潦草板书的右上方,红色的粉笔字清清楚楚地写着:2003年9月1日,周一。
我有些恍惚,我明明……明明……什么都想不起来。直到下课的时候我都没有回过神。我下意识地在裤子口袋里找一样东西,没有。接着我在抽屉和书包里翻找,还是没有。
随后我颓然地坐回椅子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正在这时,我的头被人用书重重拍了一下。我正要发作,抬头却发现,是她。
“你的数学作业呢?程南。”余心晨严肃而又不失温柔地问到。
这一眼,竟然像是斗转星移、时过境迁之后的久别重逢。我呆呆地打量着她,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问你呢!”
她的脸在薄薄的日色中微微泛着柔和的光芒,让我一时半会儿挪不开眼。“我,我没带。”最后我吞吐道。
余心晨叹了口气,“明天记得带啊。”
我望着余心晨转身离开的背影,她黑色的长发梳成俏皮的马尾,散发着茉莉花的香味。
“天降美人于斯人也”,我心中暗暗地想。虽然我俩从上幼儿园开始就认识了,但我情窦初开得晚,到高一那年夏天才发现:余心晨跟别的女的不一样。
因为,平日里张扬跋扈的程南在余心晨面前——居,然,会,紧,张。
难得有十分钟放松,我看到丁仔和咸鱼在角落里捣鼓着什么。他俩是我最好的兄弟,一个肥满如肉包,一个瘦长如油条。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啊?”我问咸鱼。
“周杰伦的新专辑。”
丁仔搓着手,猥琐地笑了笑,“说好啦啊,下节课你听,下下节课我听。我感觉有几首歌会火。南哥你说呢?”
“不是已经火了么。”我说得漫不经心,再对咸鱼道:“还不收起来,被老林发现了就……”
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第二节课是英语。上课铃响了,后来,下课铃响了。外面传来广播声,不知谁说了句:真是的,都高三了还要做课间操。
我才恍然发觉,这是2003年的9月,17岁的程南,高三二班。
02
在操场上比呆教室里爽太多,尽管课间操什么的,我从来都是敷衍了事。
然而课间的时间总是那么短暂,眨眼的工夫,又上课了。化学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说时间不够了,大家要做题、做题、再做题!
到了下堂课,换汤不换药:生物老师在讲台上语重心长,说时间不多了,大家要拼搏、拼搏、再拼搏!
我打了个哈欠,好不容易捱到下课,立马冲向了食堂。
我人高马大,力气也大,分分钟就打到了四两饭和两荤一素。然后找了几个玩得好的,占了两张桌子。
我在旁边留了一个空位,给我的发小余心晨。
她动作慢,很多时候都抢不到位置。
好像……她也习惯我帮她占位子。我一抬头就对上了姗姗来迟的余心晨的眼眸。于是向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过来。
余心晨径直走到我身边坐下,我见她餐盘里只有稀稀拉拉几根白菜,便夹了几大片肉放她饭上,“多吃点。”
她歪着头看我。
我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学习。”
周围一圈人都在起哄。我炫耀般地朝他们露出一个无耻的坏笑。
中午有一小时休息时间。大多数同学都选择在教室里自习或午睡。只有在这个时候,校园生活才显得不那么窒息。校广播正在见缝插针地放一些时下的流行歌曲,以慰劳我们无处安放的矫情。
《晴天》的旋律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
一整个中午,都因为那首歌而变得美好,却又伤感。
下午的三堂课过后,我正要叫上丁仔和咸鱼一块去打CS。前脚还没出门,林大恶人就一脸煞气地冲进了教室。
“坐下!都坐下!还有十个月就要高考了,有些同学完全不知道轻重缓急!我都替你们着急。”
台下有人小声说:“皇帝不急太监急。”引来一阵窃笑。
林大恶人面色更加铁青,敲着桌子怒道:“把你们的注意力放在学习上,学习!从今天开始,每晚七点都过来给我晚自习!”
底下哀嚎一片。
但哀嚎归哀嚎,我知道那些戴着酒瓶底的学霸们一定会准时、勤奋、认真。
最烦这些形式主义,我TM才不要做流水线上千篇一律的罐头。向来一意孤行的我扬长而去。
三天没上晚自习后,我被林大恶人叫到办公室,狠狠训斥了一顿。
我看他声情并茂、手脚并用地表达着我是多么“孺子不可教”。软硬兼施,定要把冥顽不灵的问题学生给改邪归正。
我吊儿郎当地将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无意间瞥见门口余心晨经过的身影,方才稍稍收敛了些。
罢了,上晚自习也有好处,这样我就有理由送她回家了。
03
重复的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第一次模考的成绩出来了。毫无疑问我又考了个吊车尾。望着清一色的叉、叉、叉,我无所谓地将那些试卷统统揉作一团扔进了抽屉。
我不需要几张纸来评判我是谁。
也是毋庸置疑的,余心晨考了全班第一。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恐怕就是——顺数第一与倒数第一的距离。始终遥不可及。
那晚在回家路上,余心晨问我:“程南,你就这么讨厌学习啊?”
我反问道:“余心晨,你就这么喜欢学习啊?”
“别闹,我认真问你呢!”
“也谈不上很讨厌吧,只是我有更感兴趣的事情。”
余心晨把落在脸庞的碎发挽至耳后,那个动作瞬间把我撩到了,“你有没有想过十年,甚至更久以后的你是什么样子?他如果见到现在的你,又会说些什么?”
女孩子的心思真是天马行空,让人难以捉摸,我诚恳地回答:“没有。从来没有想过。我程南只要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哈哈哈哈。”
第二次模考结束的时候,是十一月。天气尚暖,且一直放晴。
那两个多月我总是听《晴天》,无限循环。我听得出歌里的遗憾和无奈,但是无法感同身受。年少时,哪有那么多离愁别绪。
公布成绩那天是周五,林大恶人终于当了一回林大善人,免了当天的晚自习。我兴奋不已,喊了几个哥们直奔网吧组队PK。
震撼的音效在我脑中有节奏地跳跃着,好久没有那么痛快了!
“我X,咸鱼上啊!快!”
“冲啊!草!这破电脑怎么这么卡!”
“少废话,直接爆头!”
“尼玛会不会站位啊你!”
“草!偷袭!”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玩了几局都被虐,弄得我一时火大。正开启新的一局,我感到有人在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像只猫咪在挠我。
我不耐烦地回过头,看到了余心晨。
“程南,别玩了,你奶奶找你都找到我家去了。”她的头发半干着,像是吹头吹了一半的样子。
“玩完这一局就走。”我回转身去,继续对着电脑屏幕。
五秒钟后——“程,南!”余心晨一把将我的耳机给拽了下来。
这下我是真的生气,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周围的空气刹那间安静了。
余心晨并不怕我,她仰着头咄咄逼人:“你就这么自甘堕落?你想没想过考不上大学你能干什么?打游戏?还是开网吧?”
我不答反问,“哟,这么关心我?”
“你要是男人,就对自己负责。你以为谁会喜欢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我看向别处,拼命抑制住涌上心口的烦躁,然后拎起书包撞开她,撂下一句:“我的事不用你管。”
04
自那之后,我和余心晨大约有三个月没怎么说话。
从小到大,我们从未有过这样的疏离。我承认,那晚是我的自尊心作祟,不希望自己在她面前被打回原形,变得那么渺小。
也因为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一无是处。
但是我那么凶她,好像还是第一次吧。哎,拉不下脸去道歉,只好以行动来表率。
不学习不代表不会学习。三个月里,我改头换面,去老林办公室的次数都变得屈指可数。唯一一次还是因为我数学进步太大,他怀疑我是不是考试作弊了。
我克制住了想去玩网游的冲动,手痒的时候便叫人一起去打篮球。
“南哥你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我一掌拍在丁仔额头上,“少乱用典故。别人会以为你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
“周末去玩传奇不?”咸鱼在一旁煽风点火。
“不去。”
第六次模考时,已是初春,温暖与寒意并存。
那天下考后我离开学校,走到一半想起笔袋忘在抽屉,于是折了回去。
进教室却看到余心晨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哭。我吓了一跳,赶忙跑到她前面坐着,但又尴尬得不知所措。
一直等到她平静下来我才问她怎么了。
她红着眼眶轻声说:“我爸妈离婚了。”
我的心像被突然揪了一下,猛地一疼。看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说得一点没错。不过我不太会安慰人,尤其看到女人的眼泪我就束手无策。
“那个,你,你还有我啊。”我结结巴巴。
余心晨破涕为笑,“放心吧,我没事。我们这算和好了吗?”
我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们什么时候反目过?我可没印象。”
翌日,余心晨请了一天假。那也是我高中时代最后一次翘课。
她果然在小时候我们常去的那个秋千架上坐着。公园的泡桐花开得正好,像一片淡紫色的云彩。
偶尔有花落下来。
我就陪在她身边,她想说话了就说一两句,她不想说了就跟她一起沉默。
我想起了我们一路一起走过的小时光。小学、初中、高中,竟然我们一直都存在于“想要找他/她就找得到”的地方。
以后,应该也不会离得太远吧。
我想着我和她的过去和未来,不知不觉微笑起来。
“程南,谢谢你。”分开的时候余心晨说。
05
教室黑板上的倒计时变成了个位数,夏天终于来了。
最后一周,全班同学都拿出了誓要驰骋疆场的气势。挑灯夜读,头悬梁,锥刺股。
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在那么平淡无奇的一个午后划上了终点。没有想象中的视死如归,以及荡气回肠。
出考场时外面正下着雨,许多人都没带伞,于是都站在廊下。
我在拥挤的人群里一眼看到了余心晨。
“考得怎么样?”我笑问。
“稳定发挥。你呢?”
“我啊……嘿嘿,保守估计,怎么说也该是个一本吧!”
余心晨斜眼睨我,露出一副“你行不行啊”的表情。
“你别不信,要是哥考上了重本,你就得答应我……”
“答应什么?”余心晨仰着脸,我可以看到她浅浅的梨涡。
我最终还是犯了怂,挠挠后脑勺道:“我还没想好。”
我们站得靠近,我的手背时不时会碰到她的。我鼓起勇气想去勾她的指尖,然而颤抖的手刚碰到就触电般地缩了回来。
在滂沱大雨的背景里,那一刻的悸动让我呼吸都乱了套。
脸红这样的生理反应大概只会出现在如此这般的青葱岁月里。
我们班在高考成绩公布前举行了最后一次主题班会。我们把厚厚堆积的草稿纸全部拿了出来,撕碎了扔得满天飞。
老林在讲台上致辞,终于不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台下我们嬉笑打闹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也笑呵呵的不怒不恼。
直到老林红了眼,教室里的喧闹才渐渐停歇。他哽咽着说:“同学们,今天是我们高三二班最后一次开班会了。过了今天,我也就光荣地从这个可爱的集体毕业了。其实,其实我真舍不得啊!同学们,不管飞得多远,你们都要记得常回来看看。老师对你们没有别的要求,就希望你们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
望着老泪纵横的老林,我眼睛胀得发痛,但又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流泪,只好硬生生地把眼泪给憋了回去。
班里的女同学早就哭作一团,连咸鱼都满脸通红地在抹眼睛。
末了,我们还玩了一场烂俗的真心话游戏――每个人都在纸上写下一个有关高三二班的秘密,可以是别人的,也可以是自己的。不记名,制成纸签放在箱子里,一人抽一根。
我抽到的签还没来得及打开,就被众人怂恿着一起去附近大排档聚餐。
并不是正式的谢师宴,所以我们都放浪形骸,举杯畅饮起来。
我喝得醉醺醺地趴在桌前,朦胧看见这边觥筹交错,那边你侬我侬。
“程南,我要跟爸爸移民去澳洲了。”
“什么?什么啊?”我知道是余心晨在跟我说话,身子却不听使唤,“你……你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
我用尽全力坐了起来,却怎么也看她不清,“什么时候走?”
说完我就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早晨我在知了的吵闹中惊醒,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刺得我一阵晕眩。
我呆了两秒,脑中突然电光石火地忆起余心晨最后跟我说——她是搭今天中午的飞机。
航站楼。我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一众送行的同学面前。
“程南你终于来了。”看到我,大家都识相地同余心晨道了再见,独留我一人在她面前。
“对不起啊,我昨天喝得有点多。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反正要走,什么时候说不都一样吗?”
我拼命挤出比哭还丑的笑容,有点语无伦次,“那我们……见不到……了。”
余心晨抬腕看了看表,“不早了,我该进去了。”
好似知道下一秒就要失去从而变得充满勇气一般,我用力把余心晨拽进了怀里。这是我第一次拥抱一个女孩,也是我跟她十几年来离彼此最近的瞬间。
我抚着她的头发,可以听见自己如鼓点一样的心跳。
“余心晨,我……”
“程南。拜拜。”
那两个字久久回响在我耳边,我看着她走进安检通道,没有回头。
插在裤子口袋里的手碰到了什么东西。我摸出那张已经惨不忍睹的纸签,慢慢拆开:所有人都知道程南喜欢余心晨;没有人知道余心晨喜欢的人,是程南。
那是余心晨的字迹,毫无疑问。
骄傲的程南,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中午,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泪流满面。
尾声
行尸走肉一般回到家里,我倒头就睡。
睁眼时我发现自己枕在亮着的手提电脑前,屏幕上是我没有打完的工作报告。
我揉了揉睡得生疼的脖子,环顾四周——公司里只剩我一人,黑色鼠标的旁边放着一杯咖啡,已经冷掉了。
原来,刚才的一切只是在做梦!
我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外面阑珊的灯火,自嘲地笑了笑。
手机里进来一条微信,是妻子发来的。只言片语,却叫我无比窝心。
一不小心加班到太晚,也该回去了。
我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拿上公文包,熄了灯,锁好门。
扣上安全带之后,我不由自主地展开车载MP3里的音乐曲目,点了那首已经好久好久没听的《晴天》:
……
刮风这天我试过握着你手
但偏偏雨渐渐
大到我看你不见
还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边
等到放晴的那天
也许我会比较好一点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但偏偏风渐渐
把距离吹得好远
好不容易又能再多爱一天
但故事的最后
你好像还是说了拜拜
我终于彻底听懂了这首歌所表达的伤怀。看来,人总是要在成长以后才能切身地明白一些道理。那些歌词,承载着我一去不返的青春。
把车倒进车库时已是晚上十点多。
从外面可以看到家里温馨的暖黄色灯火。钥匙还未插入锁孔,门就开了。
“程南,累坏了吧。饭菜都给你热好了。想先洗澡也行,水也放好了。”
一脸的疲惫在见到她时荡然无存。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将妻子温柔地拥入怀中。
“怎么啦,都老夫老妻了还撒娇?”
“就想抱抱你。”
不用怀疑,这是2017年的9月,31岁的程南。
坐标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