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往前转三十年,上海还称得上是“老上海”。从福州路乘49路有轨电车到陕西北路,一路上并没有如今的高楼林立。来福士还不存在,市政府一左一右的大剧院和城市规划馆也不似如今这般日头下白花花光闪闪。市政府门口人民大道上的行道树,记忆中换了好几茬,始终长不高,在绿荫茂盛的盛夏也显得稀稀朗朗。
49路上居然还有公交车售票员,坐在后半截车厢第一个座位。票夹子用一根已经发黑的结实白棉线系着,垂在她跟前的栏杆上,随着公交车行进一甩一甩。
每到一站,售票员先用普通话报站名,再用上海话报一遍。“XX站到了,乘客朋友们请下车。”沪语的确更加软糯一些。环顾车上,坐的也大多是老年人。一看就是住在附近,随身带上老人卡,中午来福州路吃个老字号馄饨鸡丝面。她这个新上海人在这厢乘客里完全是异乡人。
老季发给她的短信上说,坐49路,到威海路陕西南路站下车。他在车站等她。Miss田看到这条手机短信,第一反应是很不习惯。现在这年代,谁还会约定在公交车站等候?她只告诉了他大概到达的时间而已。她想告诉老季自己直接打车过来。继而又想到他年纪大了,看来那个年代的人,就是这样约定见面的,自己一个小辈,反而不好唐突,不如客随主便好了。
威海路陕西南路站下来就是张园。老季就住在那里。老季是她单位的前辈,几年前刚退休,听说去澳洲的女儿那里住了几年,今年刚回来。Miss田因为工作上的关系,有些事要找他帮忙,两人通过几封邮件,见过一次面。起初在邮件里老季不甚理睬她。他说自己年纪大了,懒得再理单位那些事了。Miss田觍着脸去见过他一面以后,他态度一百八十度大变。之前他叫她“小田”,现在开始拿着民国腔文绉绉叫她“Miss 田”。她知道他有些背景,似乎祖上是民国什么大户人家,后来给她写邮件,谈事情之余,有时会附上一首五绝七律,她也不知道怎么回复,只管恭恭敬敬,显出一副无以为报的赤忱。
老季这个年纪,这个风骨,自然不用任何社交网络,与他联系只能通过邮件或者手机短信,他在短信里夸她“才貌优秀,光艳照人”,倒是令她十分受用。现在的男人已经不会这么夸人了。拿章回体小说的语调来讲“卿本佳人”的话,原来还真是令人神清气爽,如沐春风。
在她来讲,早早地当了母亲,又早早地离了婚,如今将母亲接到上海,独立抚养女儿,并不容易。如今碰到的男人,都不怎么靠谱。怎么说呢,既不懂得欣赏女人之美,也无力承担他人命运。只好自己努力先吧。
车驶近满街绿意的威海路公交车站,Miss田已经一眼看见老季站在树底下。他穿一件暗格纹西装外套,背一个单肩布包,手臂放在身体前面,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的手腕。远看身材架子还行,近看眼睛底下耷拉着巨大的眼袋。Miss田下车来,欢快地跟他打招呼,这才看清他的布包是手工缝的,也许是那件旧西装裁下来的布。她打趣说:“您这包还真是有味道,是夫人做的?”
前几年,一次老季刚回国,Miss田给他写封邮件说,有位他的老朋友打电话到单位来找他,Miss田也怕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因此推说只有邮件,只给了这位老朋友他的邮箱地址。她问:“不知道合不合适?”
原来如此。那人真的写邮件给他了,是卿妹妹。
卿妹妹的邮件是这样写的:
阿文哥:
见信如晤。虽说我们已经三十多年没见了。
我一直记得你。记得旧时南京西路那条水沟。你跟我说你小时候就住在沟南边。你家的大院子,你父亲和他的大老婆。你抽鸦片烟的母亲。
时光如梭,我在加拿大已定居二十余年。此处华人甚多,毫无生活障碍。北国天气,冬季漫长,剩下春天和冬天只能算掐头掉尾,夏天倒是颇为适意。
我常常想起与你相识那年夏天。前年回上海探亲,路过你家老宅子,惊见过去你口中贫民区大水沟,已经是上海最繁华的一条街。
这就是沧海桑田的变化了。我们也都有年纪了。
但是我这几天晚上做梦梦到你,心里想,哪能这许多年你还这么年轻?
第二天我就在网页上找到你单位电话,打过去。有一个小姑娘接电话,菩萨保佑,她真的给了我你的电子邮件。
你看,当时我们电话都没有,要通讯只能写信。那辰光哪里想到今日人可以天涯咫尺。
总而言之,我下个月回上海探亲,如果你也想见我,我十月八日下午一点在威海路陕西南路公交车站等你。你想你还认得我吧?
卿 2014年9月23日晚
老季想了好几天,没有回这封信。
他和卿认识的时候,还在三十前半,在单位是个小头头,正意气风发。卿作为一个崇拜者接近他,两人喝过几次茶,一起散步,当时他老婆说:“不晓得人家看上你哪里了,这副死相。”
卿个头小巧,眼睛笑起来弯弯的。老季一度失陷于她的温柔多情,两人海誓山盟,约定好等老季离婚办妥就在一起。但是老季犹犹豫豫,拖拖拉拉,犯了普天下男人爱犯的同类错误。往前舍不得家中灯火,往后舍不得软玉温言。
不久卿的母亲找上门来,直言相告:我家阿卿屁股后面也不少追求者,还有刚从国外回来的。你不要再耽误伊拉青春。他老婆不惊不慌,搬出凳子请老太太坐下,倒杯茶,请老太太先消消气,最后说:伊拉这趟肯定拗断,阿姨侬放心。老季一直躲在卧室里。
不久听说卿妹妹结婚移民去了加拿大。老季心中暗带伤感地想道,这倒也好,跟了我,也不一定过得好。
他忍不住跟Miss田说了这趟奇遇。就像是守不住秘密的年轻人。也是,三十多年,只能把卿妹妹当成月光下的一缕幽魂。现在好不容易有人可以来听他的故事。恰好又是Miss田。这说明他们是有点缘分的。有了Miss田做见证,他就感觉这段故事重新活过来,活得理直气壮,不再是深夜里的一声幽幽叹息了。
Miss田听了他的故事,眨巴眨巴眼叫道:“好感动!后来您真的没有去?”
他谦逊地说:“都一大把年纪了,不见就不见了吧。”
下一个礼拜,他邀请Miss田带着女儿去他郊区的别墅游泳。
起因是Miss田跟他提起从一两岁就带女儿去游泳,说是游泳,只是戴着游泳圈在水里泡着,她在水里拉着小女儿荡来荡去。她说,年轻一代都焦虑,不知道怎么培养下一代,从没出生就胎教了。她想从小培养孩子的水性,从小不怕水,以后就省了学游泳的钱了。
老季的别墅买得早,他每年夏天到这里来消暑。
说是别墅区,因为建得早,已经现出衰败相。别墅里的游泳池物业本来说好夏天开放,渐渐地物业懈怠,去年和前年都没开张。今年一看见游泳池开放了,老季赶紧通知Miss田。Miss田带着女儿来了,不知有意无意,她还带来一个男性朋友。三十多岁,现在和老季两人正坐在泳池边,一人一个藤椅,扯着有的没得最近房价,两人的眼睛都不离开池中风景。
现在,Miss田正和她五岁的女儿泡在蓝天一般清澈的游泳池里。八月末的天气,热得没心没肺,天空飘着几朵肥胖的白云。Miss田穿着天蓝色泳衣,勾勒出她苗条健康的身材。秀发挽起,在脑后用皮筋束出一个髻,像是一个结实的句号。小女孩无忧无虑地浮在水面上,睁大眼睛看天上的云。Miss田也变成了小女孩,撩起一道水花往女儿脸上泼过去。
印度洋的海水,是热的还是冷的呢?晚上应该是冰冷冰冷的吧,白天的话,应该也是适意的。
卿妹妹没有收到他的回信,到上海短暂停留后,她和女儿去了吉隆坡玩,后来,她们登上了马来西亚航空MH370的航班。那是2014年。
老季忍不住想象着,被太阳晒得灼热的蔚蓝海水不断地冲刷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