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与邂逅


我依稀记得他走进我的视线是在一九九九年的初春——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春天。那年我六岁,整天当妈妈的跟屁虫,无论她走到哪里都喜欢跟着她。

像记忆中那么古怪的天气我长这么大也没遇到过几回,直到现在我也依然认为那漫长的黑色雨季是他带来的,就像一场瘟疫。

“这才刚入春怎么会下起这么大的雨?而且好像没个尽头,唉!看来今年年景不太好啊!”外婆在屋子里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叹息。

“是啊,是啊。”妈妈倚着门廊点头赞同。不久,左右邻居陆续聚集在我家门前,我抬头望望屋檐下泛潮的雨棚,又望望邻居家的,转而疑惑地收回了视线。在我细心比较之下两家的雨棚真的相差不大,真是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偏偏乐于跑到我们家来闲谈,难道只是因为我家前厅比较宽敞?

暴雨让气温骤降了好几度,他们纷纷把挽到胳膊肘的袖子捋平拉到手腕处,有的人甚至把手直接套了进去,但没人说一个“冷”字,大概是因为谁都不愿再想起刚过去的冰封寒冬。他们相互靠拢围坐成一团,好让体温跑得慢一些。别说,这样还真起了点效果,我看到他们躯体放松,四肢渐渐舒展,不再因为风寒侵体而蜷着缩着。爸爸从厨房里拿出一罐葵瓜子摆在地上笑容满面地说道:“壳就吐地上哈,等一会儿我来扫。”他另一只手提着一个绿色的小板凳,众人会意地让开一条小缝,他坐了进去。

那个人裹着一件厚重的皮大衣,扛着暴雨从远方乌黑灰暗的天空下走进小镇,我躲在妈妈身后偷偷瞄着他,他这个痴汉似乎也没想着找个地方避上一避,只一味地朝前走。

这场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他步伐缓慢,如蜗牛般往前踽踽移动;他身上的大衣似乎已经吸水吸到饱和,俨然已经变成了一件滑溜溜的塑料雨衣,任由水流肆无忌惮地冲洗他的身子。这会儿,我觉得我的眼睛每眨一下都能从他身上挤出半脸盆水来,他怎么也不撑把伞?我暗暗为他担忧。倒也不是发愁他会感冒生病什么的,只是他那被恶劣的风雨拉扯拖拽的行路模样委实令人难受,叫我浑身起毛,极不舒服。

“妈妈你看那个人……”我拉了拉妈妈的衣角小声地说。

此时,她正踮着脚用力推抵门上沿的插销,嘴里嘀咕着:“这样雨就不会轻易飘进来了。”接着她打掉裤腿上无意间蹭到的一些黑灰,站直了身子回过头才注意到我。她问我怎么了,我只是抬起发怵的手指了指路上,就背过头再也不敢看他了,那一刻,我没告诉她我嘴巴里正渗着酸水,等不及想找个咸的东西中和掉它,然后我默不作声地跑到爸爸肩膀后面伸手去够罐子里的瓜子。

“那不是“笑呆子”吗,”妈妈露出惊奇的目光,“这么大的雨,他怎么也不躲躲?”

“果然是啊,别去理他,他就是一个只会傻笑的呆子,谁会在这种鬼天气跑到街道中央淋雨?而且,看到没有,此时此刻他竟然还在傻笑。”一个瓜子壳粘满嘴唇的年轻人站起来说道,他很不屑地朝脚下把嘴吐干净,转眼间又放进一粒,上下牙齿“咔嘣”一声脆响,腮帮一紧一松,轻快有力地完成了任务。接着,他又以玩笑似得口吻对妈妈说:“这人有病,现在倒好,脑子也进水了,不知道里面哪根神经搭错了,才导致嘴巴合不上,总是咧着嘴笑嘻嘻笑嘻嘻的。”他摊摊手表示对这类傻子的无奈,坐了回去跟外婆她们讨论今年水稻的收成预期,这才是这场巧聚的缘由。

“妈妈,他好像需要一把伞。”我看着他消瘦的侧脸喏喏地说。

“不用,就算你好心好意帮了他也会毫不犹豫给你(的伞)扔掉,他压根就不知道怎么用,下次他保管还会穿着这件脏衣服走进雨里哩。”她几乎立刻拒绝了我,冲我摇了摇头。与此同时,我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了刚才那位大哥哥描述的实景,试着去揣摩那究竟是怎样一张魑魅的笑脸?

我从门后探出脖子,悄悄地观察那张被雨水浸湿的面孔,但遗憾的是我无论站在家里哪个角度看他,能窥视到的只是他凸出的颧骨,以及贴附在鬓角上湿漉漉的挡住正脸的乱发。雨水着实烦人,一直顺太阳穴流经下颚贯入他的胸膛,在他形体周遭创造出一件薄薄的蒸汽披纱,我使劲揉揉眼睛,所看到的脸庞竟是一道颓废萎靡的幻象。

我好想问问那位大哥哥到底是哪里得知到他是在笑,该不会是凭空臆想出来的吧,但到底嘴巴笨拙,性格软弱,只一边怯怯地嚼着外婆剥好递到我手中的瓜子米一边不着调地猜测。最后,算是天赐灵光,脑袋中电流一闪,我猜到那位大哥哥极有可能以前在镇上见过他,而且不止一次,同样的道理,在场这么多若无其事、见怪不怪的人,包括我的妈妈也应该对他十分熟悉了。

“没有雷暴的天气还会遭遇到如此凶狠的暴雨吗?简直就是从乌云里呼啸下来的狼群!”中年大叔两只粗短的手指夹住烟嘴靠近另一个大叔的下巴,“小李,借个火。”

“好咧,”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带草帽的男人低头摸了半天口袋,抬起头正要说话,发现自己兜里也没带火,露出尴尬的表情,四下张望着。

“我这儿有,我这儿有。”爸爸的大手挡着一束孱弱的火焰呈送到中年大叔嘴边,他说,“这状况眼见着不太妙啊,农民说到底是靠天吃饭,要是失去老天的照应,再怎么努力也是白费功夫。”门外落地的雨水中有一部分升起化作了浓厚的白雾,使那人的影子逐渐淡化,直至消失,我一个不留神,眨眨眼的功夫已追踪不到他的去向。妈妈也加入了长辈们有些忐忑不安的探讨中,我觉得无趣,抓起一把瓜子揣进兜里迈开腿想跑出门去找那个人,对他的好奇挠得我心痒痒,的确,他那张永不停歇的神秘笑脸已经勾起了我探索的强烈欲望。

“瞧这孩子,”外婆第一个发现了我的异常举动,忧心忡忡地问我,“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你要上哪去呀?”

“我出去玩会儿。”我顺口答道,身体已如蓄势待发的火箭,双腿上绑着几十公斤燃料,我感觉自己在下一刻就要点火飞出去了,要知道再不快点的话,那个人可就走远了,下一次我还会看到他吗?或者说我还能像今天一样鼓足勇气去正视他那张脸吗?

这时背后传来一声大吼,来自于爸爸:“你最好回来!”他虽少言寡语,但发起火来真的十分吓人,我只知道一双严厉的眼睛正注视着我,叫我不要忤逆他的意思。我愣住了,内心一番抗争之下只好悬崖勒马,把思绪放了出门外,镂空的身体留在了家中。

为此,我像遗失了一件宝贝一样失望了好久。暴雨虽然在第二天夜里停止了,但大地头顶这不阴不阳的糟糕天气一直持续到了立夏。那段时间,空气里含有巨量的水分,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层阴郁的湿气,身上一天到晚感到黏黏糊糊的,我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讨厌起下雨天的。

六月的一个傍晚,天边出现了一抹火红的云霞,细细的,修长修长。吃过晚饭,妈妈蹲在门前拾一些电杆上吹下来的白色小广告,贴那些东西的人真是相当不负责任,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做事马马虎虎、敷衍了事,没有一点职业操守。这些人前脚刚走,后脚纸片就涨了肚子,折了腰,蔫头蔫脑,摇摇欲坠;稍微受到一点风吹雨打什么的,它们便支持不住,飘到各家门前。雨霁初晴,地面回潮,它们便和门前的水泥地来了个亲密接触、水乳交融,到最后就连扫帚也奈何不了它们。

“说到底是舍不得使那点胶水,真是会给公家省钱!”妈妈用指甲捻起碎纸片脏兮兮的一角唏嘘道,“瞧瞧,瞧瞧,这该有多遭(脏)!”她举起的手超过了肩头,我听得出来她是说给我听的,因为我这只小跟屁虫当时闲着没事已经偷偷爬到了她的背上。印象中妈妈的脊背很厚实也很暖和,这里得稍作说明,妈妈那时还在镇上担任粮站的会计,经手的都是有关钱粮方面的账目,虽没种过地,但对农忙琐事可谓十分了解,不知道是不是和那些朴实的农民相处久了的缘故,她也在某些方面悄然向他们靠拢,温敦的双肩便是其中一项?

稀稀落落,洒在地上的太阳裂片已倾尽所能为人们带来了安慰和新的希望,如若它稍有懈怠,过阵子就该有人窝着一肚子苦水抬头叫骂老天爷了。大家相继解决好一天里最无关紧要的晚饭,走出快要发了霉的屋子,每个人的心情从看见天边斜射下来的那缕光辉后开始变得明朗,长时间堆积在他们脸上和心中的阴霾,好像原野上匆匆驶来的列车,靠站停了很久之后终于拉响汽笛出发驶离了这里。那是我第二次见到他,他还穿着上次那件灰色的大衣,不同的是,大衣上不见了斑驳的水渍。他走近了,我才发现那衣领里向外翻出的两根黄色的麦秸,让那东西一直摩擦着脖颈的话想必会很痒,这么一想我立马缩了缩脑袋,把脸紧贴在妈妈的耳朵上。

他就这么默默地踩着街道上未干的泥巴浆子走了过来。说起那标志性的泥水,小镇里当时还没有铺上水泥路,一到下雨天,路便不像个路,自家门口铺的水泥砖往往会被雨中疾驰而过的大车弄得面目全非。我很不幸地为自家的门脸挡过一次灾,想想都觉到莫名的冤屈:“凭什么非要是我冒险去捡那个快要滚到车轮子底下的足球,况且那还我自己用省下的零用钱买的。”我常常这样愤愤地想,要是现在那几个长大的孩子能聚到一起的话,我非得拿这事来说说理不可。后来我觉得自己其实也蛮幸运的,弄得满身是泥回家让家长臭骂一顿也总比受点伤,担上生命风险要好得多,不过话说回来,整个捡球的过程回忆起来真的挺让人心有余悸的。

当我意识到他可能在笑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我的正对面,他弓着背,站在离我二十步开外的马路中央,失去雨水的洗涤,他的头发像一捧枯败的树叶遮蔽了他的后颈和额头,而左半边脸基本被污垢牢牢占据着,看不真切。突然,他驻足停在那儿,僵硬的脖子里的旧齿轮机械的运转起来,他微微把头转到我这一边,弯曲的身体依然保持着原状。可我已无暇关注他肢体方面的细微运动。“妈妈,他在,在笑——”我颔着下巴,艰难发音,妈妈一直蹲在屋檐下,听着我恐惧的呼声在她耳边颤抖。

“阴险”、“诡谲”这两个贬义词,是我后来的学习中总结出来的,当时我在他的笑容里一瞬间读出来的就是这两个词所带来的全部感受。在初次遇到他的那段日子里,我自始自终都没把他当成别人口中的一个精神病人看待,但让我疑惑的是正常人也会露出这样邪性的笑容吗?估计很难见到。那次,我和他对视了有接近五秒钟,头一秒我粗略的结识了他,看清了他正脸的大致轮廓,他长了一双女人的杏眼,眼睛一眯就是两道弯弯的小月牙,我要说我喜欢上了这双眼睛可能有人不信,最起码在头一秒内绝对是毫无排斥之感的;之后的两秒,我发现我的感觉渐渐陷入了一个充满危机的圈套中,我的第一反映是:啊!这人有多久没洗过脸了啊,我几乎看不到他脸上有一块稍微留白的皮肤,整张脸通体发黑,两片厚嘴唇皴裂的缝隙里掉进了许多粒灰色的粉尘结晶,我不禁舔了舔自己的双唇,紧紧闭上了嘴巴。他的鼻梁坍塌导致整个鼻头又宽又扁,在那上方的一大块区域留给了深深凹陷进去的乌紫色的眼窝。很难想象,就这种生存状态的一个人,也有心情笑得出来,站在他的角度也许还觉得过得蛮滋润呢;不得不说,和他对视的最后两秒我完全是被逼无奈,我的视觉和心灵遭受了不小的冲击,他凝固的笑容仿佛在和我对话,“看什么呢,小子,有本事继续盯着我不放啊,你倒是敢吗?”他哪里知道我是因为恐惧而短暂丧失了行动的意志,接着,我全身都抖了起来,手脚狂出冷汗。

“他在笑,在笑——”怎么样笑的我形容不出来,只一味干巴地重复,念叨着。

“不用怕,别去看他!快躲到我后面来。”妈妈伸手拍了拍我的脑袋让我保持冷静,“记住,你不刻意去看他的话,他便不会对你笑。”这让我想起了经常喝的某个牌子的牛奶,易拉罐面儿上画有一个360度无死角开怀大笑的娃娃脸,样子顽皮讨喜,同时也很欠揍。你只有不去刻意看他才能避免瞥见他的笑脸,但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去偷看他几眼,冲他挤挤眉毛,吐吐舌头,但好在那娃娃的笑脸干干净净,纯洁无暇,怎么也比不上现在这般吓人。

我从妈妈背上滑落,把头埋到她的腋下,没敢再看他。我的心房无规律地跳来跳去,像一只躁动不安的蚂蚱,我累得半死也没控制住它,虽然妈妈告诉我他早就离开了,但实际上他已经一个猛子深深扎进了我的心里。不见他的那段日子里我常常出现一种危机四伏的错觉,有时在现实中,有时也在梦里。

也许是思虑过重,一时找不到倾诉对象的缘故,我落了场不大不小的疾,一个月里前前后后烧了不下五次,总是好了又病,病了又好。直到如今我的脑门子偶尔还有发烫的症状,不清不楚,老是记不住事,我想铁定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后遗症。我曾佯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和妈妈一起回忆这段儿童往事,从她略带责怪的语气里得知,她在我发烧的那几天从精神到身体一并遭受了巨大的折磨。

镇里以前有好几个小孩发烧把脑子烧坏掉了,斜眼看人,口水控制不住地往下流,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们原本生得多么漂亮伶俐啊,现在害得镇上的老人每天都为他们唉声叹气,感伤一根幼嫩的好苗子就这样毁了。我身子虚弱,感冒发烧总也断不了根,隔三差五就寻上家门,妈妈担心情况再这么恶化下去我也会和他们一样,更心疼我因茶饭不思而日益消瘦的身体。好几次,我烧得意识模糊,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游魂似得摸着墙走进房间,叫着她和爸爸;我眼前天旋地转,一见面就扑到在她的怀里,尽哭着说那些热气腾腾的昏话。说真的,我都有点讨厌起那时的自己,三更半夜的,人家卫生所里换班的医生正打着瞌睡,我就被一对夫妻背着冒然冲了进去,我哪里知道我因惧怕针头而爆发出的惊雷般的嚎叫会使得那么多人夜不能寐,虽然无用,也只能在这里道声歉,说声对不起了,实在抱歉的很。

一个星期后,我身上渐渐有了力气,但从外表看上去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病态模样,她显得很慌乱,我从没见她那样不安分,神色里写满了忧虑。“我们的儿子该不会好不了了吧,你看看镇上那几个倒霉的孩子,有哪一个长得白白胖胖的。”她紧张兮兮地对爸爸说。也许是被极少的那几个特例吓到了,从而忽视了还有一大群成天围着沙丘嬉戏打闹的健康孩子,所以才会表现得如此焦虑,她一连问过好多次爸爸,但得到的答案既不是肯定,也没有明确否认,他的建议是再等等。

“不能等,隔壁村上住着一位老医生,很会治这种的风湿脑热的病,你知道吗,我听说她还会驱邪!我们儿子会不会也染上那种邪气,咱们要不带去让他瞧瞧?”她疑神疑鬼地走到爸爸身边。

“他不是已经好了吗?用不着吧,”爸爸在修他那辆大杠自行车的脚踏板,“随你吧,早去早回。”他的声音没有了感情,多半以为妈妈是胡思乱想,故而把注意力集中在自行车上。

于是,我便被固执的妈妈带到了后村的一个老婆婆家里。

一进屋子一股子清幽的烟味扑鼻而来,并不刺激,还有点儿香。妈妈把手指贴在嘴唇上让我别发出声音,她指着香坛下坐在草垫子上的一位病怏怏的男孩,老婆婆似乎正在为他做法。我屏住呼吸看她从竹篮里拿起一根带柄的柔嫩的小树枝,沾上清水顺着逆着在男孩头顶绕了几圈,老婆婆眉宇间的神韵和动画片里的观音娘娘点化魔童时的表情颇有几分相似。这会儿,屋子里青烟袅袅,老婆婆放下翠绿的小树枝,拿起一只盛水的小碗,轻轻地用食指朝里面点了一下,然后迅速点在男孩的眉心中央;她手握一颗熟鸡蛋在他额头上翻滚一阵,接着把鸡蛋拿开,朝他额头上吹出一口气算是结束了法事。

那孩子被他父母领走了,妈妈便上前和老婆婆攀谈了起来,忽然,她们一同转过头对我发出善意的微笑,我看见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恳切,不言而喻,那意思是邀请我过去。我已经猜到自己将要经历什么,我“会意”地走了过去,其实单单是因为觉得好玩罢了。然而,时间越久,我就越觉得自己上了妈妈的当,我后悔当初真不该兴高采烈、满怀憧憬地走进后村那为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家,不!那就是个会妖术的巫婆,从我相信真理的某一天起,她就成了我记忆里一个反科学的存在。

老巫婆拿出的碗里有一片鼓鼓的叶子,飘在蜡黄色的水面上,她让我喝下去,妈妈也在一旁劝我。我性子急,以为那是什么好喝的饮料,连带着叶子一股脑儿闷进了喉咙。“还挺甜嘛!”味觉神经一刹那反射给我这样一则有利的信息,接着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叛变了:鼓鼓的叶子被牙齿磨破,在食管里炸成两半,里面拥挤的糊状似得浆液返流刺激着我的味蕾,真是又苦、又酸、又辣,我眼泪翻滚,涕泗横流,彷佛七窍都被打通了,妈妈惊恐地看着我,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好,老婆婆倒是镇定自若,岿然不动,犹如黄昏时寺庙里破旧的老钟。我抓到一张竹椅,抱着它的腿伸出舌头摇头晃脑,大口喘着粗气,妈妈连忙上来搂住我帮我把眼泪擦干,我看见她激动的唇弯里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她突然变得含蓄端庄、美丽大方。我周围的桌子椅子在我眼中由模糊变得明亮,我挣脱了她的双臂挪到一边,环顾四周,发现再也没有新奇的玩意儿可供一试,于是我转身朝外面的新世界跑去,病魔彻底退散,可我并不想感谢谁。

生活中的这些新的斗争使我暂且忘记那个似笑非笑,幽灵般的存在,他消失了很久,直到那个稻穗泛黄的秋天我们才又一次见面,那是一次颇为意外的相遇。

家乡人习惯把入秋后无法消弭的短暂炎热称之为“秋老虎”,一开始我听成了纸老虎,理解为这是一种狐假虎威式的炎热,不久便会被秋日里徐徐的凉风吹走。我跟外婆说了自己的见解,她竟欣然接受,这可不像大多数老一辈人古板的做事风格,她表示我是对的,并微笑着摸我的头,我欣喜若狂,到处和小伙伴炫耀自己所发现的生活哲理。

“什么纸老虎?你完全理解错啦,你想啊,一个秋高气爽的天,突然天上冒出一个火红的太阳,就和三伏天的太阳一个德性,重新炙烤大地,它不就跟突然袭过来的猛虎一般吗?”这是在外地读大学的姐姐回来告诉我的,她解释得一本正经,我差点就信了。

我刚过完七岁生日,第二天才得知生日是在昨天,或许冥冥中有谁在指引我去翻一下日历,要不然我还蒙在鼓里;我忽然回想起昨天晚上好像吃过一根妈妈送到嘴边的巧克力冰棍,那滋味真是让人回味无穷,怪不得现在的人总说以前的冰棍味道纯正,估计是生产冰棍的商人不晓得掺假吧,所以上面的奶油才显得别有一番香醇。不过那的确是我收到的最寒酸的生日礼物了,在那么的重要的日子里,我坚毅的灵魂就这样被一根冰棍出卖。就算它再怎么好吃,终究是一根冰棍,我后悔不已,本该趁着可以为所欲为的生日厚着脸皮问妈妈要个游戏机来着,我清楚那可能只是奢望,但不试一下怎么知道。

我扯下那日历上的那张纸揉作一团当皮球一脚踢飞,它落在了门外,一群光膀子的小子刚好踩过。“他们胆子真肥,水里可是有“水猴子”的呀,被它缠住你的脚可就遭殃了,据说它会使足了力气把人往下拖;它在水里劲儿可不小,一个成年人都不一定斗得过它,我听大人们讲这些神秘的生物把人拖到水底后会在耳朵鼻子凡是脸上有孔的地方灌进沙子,堵个严实,有气难入,有水难出,这样一来神仙下凡都难救了。平静的湖水还是十分让孩子们恐惧的,当然了,有危险的地方必定就有惊喜。

少年们尤爱集中在榆林后的小池塘里玩耍,那儿有数不清的宝藏等着他们挖掘。他们从一头钻下去,又从很远的另一头出来,身姿灵动的像一只只涉水经验丰富的老鱼鹰,等凯旋归来时嘴里还叼着五花八门的战利品,小鱼、小虾、螃蟹、瓦罐……有的甚至抱着一个黑色的大蚌蚌走上岸,他非要拿砖头给它敲碎,看看里面有没有漂亮的珍珠,结果多半失望而归。

豆豆来我家找我时,我盯着墙壁,心里憋着一股气,正准备下手多撕几张纸折架纸飞机玩玩。他一脸坏笑走到我旁边,给我带来一个更有趣的发泄方式——让我跟他去池塘边搞点破坏。我因忌惮妈妈的鸡毛掸子怔怔地答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妈要是知道我去塘边玩,非杀了我的。”

“一会儿就回来,保证不会让你妈发现,咋样?”他扬手朝自己扇了扇说,“太热了,有水喝吗?”

我朝桌子上的茶壶抛了个眼神,他二话不说跑去抱着壶咕噜咕噜喝了个快活,他喝完抹抹嘴把茶壶搁在桌上看起来异常满足,他也不管我,转身走了,我顿时急了眼,抬腿跟了出去。

事情做得可谓相当不地道。我们藏在一棵水桶粗的大树后面,解开裤腰带随性地朝水里撒尿,豆豆淡定地吹着口哨,沉浸在着排解忧愁的快乐中,我方才知道他临走之前为何要抱着水狂喝了,原来都用到了这个地方。

我并非完全不在意做这件事的后果,万一池塘里某个游得正欢的家伙看见我俩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搞这等不堪入目的小动作,他们必然会愤怒地追打过来,事情一闹大,被妈妈一顿胖揍事小,她滔滔不绝、唠唠叨叨地进行思想教育可真就会要了我的小命了。想到这里,我抖抖腰,打了个机灵,终止了这次恶作剧。可豆豆这家伙好像一心要让那几个人知道他在做什么,耀武扬威地挺着滚圆的肚皮,光着下半身走出了大树的荫蔽。

“豆豆!豆豆……你这欠扁的鬼东西!”他们叫嚷着、谩骂着,“你今天死定了,你他妈的,臭小子,还有旁边那个人肯定是同伙,兄弟们,走!上去揍他!”我看到他们一个个赤身裸体怒火中烧地冲上岸,张牙舞爪朝我们飞奔过来。我大惊失色,已然顾不上豆豆的死活,转过身撒腿就逃。我幻想着他们第一目标是这个不怕死的豆豆,帮凶就帮凶吧,我只能默默祈祷他们没看清我的脸,事后寻到我家里来找麻烦。

论逃跑,我可是个实打实的练家子,没两秒,豆豆和那群人已变成了我身后移动的闪影。我长舒一口气,心想自己安全了,竟有点飘飘然的倒着跳了起来,我不知道我正站在农田排水渠高高的沟堰上,我后脚跟一下子踏空了,“噗通”一声掉了下去。

我不会游泳,立马呛了几大口污水,我魂飞魄散,紧张导致身体无法保持平衡,两只手在水中扑腾乱划,像只受了惊的鸭子。我的头一会儿浸入水里,一会儿浮上来,庆幸的是这沟不宽,我的手好不容易撑到了两边的斜坡,但一身的力气在已在拼命挣扎中消耗殆尽,我意识到自己正在下滑,难道我就要毁在这里了吗?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想让妈妈抽我一顿,我想去为自己冲动的行为付出代价,这种关乎性命的惩罚还是太严厉了,请恕我担负不起啊。“谁来救救我……救命!救命!”求生的本能使我声嘶力竭地大喊,我用最后的力气祈求那位天使的出现。

果然,一个丑陋的影子适时罩在我的头顶,他横着身体往前探寻,像一只瘟疫里肆意传播病毒的巨鼠,脖子无规则转动,做着扭曲夸张的动作。突然间,他的手掌碰到了我的衣领,拽着我向上提,大有主人生气地提起落水的汤姆猫的意思,我瘫坐在地上,和那只湿漉漉的花猫一样垂头丧气,满脸悔意。

当我的精神从痛苦的真空中缓和过来,再想找那个人时,他已经不见了,我陷入了一种未知的迷惘中,不知是该向谁道谢或是忏悔。我低着头半天没开口,早已抛开远处那些无关紧要的烂事,我反倒有些期待一顿毒打,因为我犯下的错误实在是太大了。

但事情往往不会朝预想的方向发展,晚餐比以往丰盛,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妈妈大概看到了墙上破损的日历,才打算以一顿可口的饭菜来弥补我生日的缺憾。我耷拉着脑袋走进家门,我不敢抬头更无法直视妈妈那双饱含爱意的眼睛,揣测那里面一定还埋藏着大量的焦急和恼怒,等待着爆发。稍一扬眉,我瞥见她一只手托住下巴看着我,我强压自己内心的惶恐,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用勺子把饭粒使劲往嘴里赶,空气静谧得可怕,我却无法安宁。

他最后一次走进大家的生活也仅仅于限茶余饭后的闲谈之中。立秋后雨又开始下个不停,泊泊的江水浩浩汤汤从西边滚来灌入了南边的白湖,不等险情上报,那大水已漫过了堤坝向镇子袭来,一场灾难就这么发生了。我们一家为避难躲进了山中亲戚家,足足呆了一个半月。

洪水消退后的小镇一片狼藉,一切百废待兴。我所就读的镇中心小学被水魔摧残得面目全非,像刚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战。教室洁白的墙面在水里整整浸泡了整整两个月,发黄发霉,裂开瓷砖掉了一地,渐渐从砖缝里长出了各种形状古怪的菌类植物;教室外的花坛更是损毁严重,像大面积塌方的炉灶,由于水土流水严重,连带把一棵棵苍劲挺拔的松树拖得东倒西歪,惨不忍睹;操场上的单双杠,凡事金属的露天运动器械统一锈迹斑斑,变成了一堆堆没用的废铁,用手摸一下沾上一层通红的铁锈不说,上面悬空的架子立马剧烈晃动,在头顶晾着,吓都能把人吓死。

那天,我成为一个了光荣的被捐赠者,欣然接受了来自台湾同胞的救助,这简直与我上学时的崇高理想背道而驰嘛!不过,我得说我真的从他们身上学会了如何用一颗善心对待别人。我捧着崭新的文具盒、彩笔和图画本跑回家,妈妈问我东西哪来的,我兴奋地告诉她是那些远道而来的叔叔阿姨们送的,为此我还给他们敬了个礼,她叩了一下我的脑门,表扬了我。其实,那是当时校长授意我们每个学生要做的还礼动作,他指示在收到赠礼时要深深鞠上一躬以示感谢。作为班长,我代表班级第一个走上前。好运天降,我确实太激动了,眼睛直勾勾的只顾盯着他们手上的东西,竟把指尖庄重地抵在太阳穴上敬了个军礼。校长尴尬地白了我一眼,我看到了他的眼神,知道做错了事,骚红了脸,低头定在那儿一动不动。他咳了两嗓子,无奈地挥挥手叫我别傻杵着了,我这次看懂了,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校门。

潮湿的路牙子下生出了大片大片的青苔,薄薄的一层,十分湿滑,掀开来看,底下全是黑色的淤泥,泥里还有几条粗长的蚯蚓探出头来贪婪地吮吸着苔尖上的露珠。普天下只有这几条蚯蚓肥肥胖胖,过得最滋润,挑起来穿鱼钩个个嫌大,我和豆豆刨了好久,愣是一条瘦的都没找到。这是一个抑郁消沉的傍晚,左右邻居再一次聚到我家门前。他们围坐成一个大圈,先感慨了一会儿苍天无眼然后就把话题转移到了某些重大的事件上来。

“知道那个成天爱笑的傻子吗?”豆豆爸爸神秘兮兮地说。

“嗐!”修自行车的老王说,“那个呆子呀,镇上谁不知道啊!”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摸了摸下巴上一撮黑里透白的胡须接着补上一句:“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起来,大水之前还看见他在地里跑来着,现在这水退了,人也不见来镇上了,奇了怪了。”

“难道那是你什么亲戚?你想他了不成?”对门剃头匠杨叔阴阳怪气地说。

“瞎叨咕什么,瞎叨咕!”老王面露不悦,“这号人要出在我家,那活该我祖上不积德犯忌讳。”

“那你上个哪门子的闲心?”杨叔双臂交叉抱于胸前。

他这句话顿时把老王的牛脾气勾上来了,他眼中冒火,嚷嚷道:“我说你是不是诚心的啊,不就下午在你剃头缺了俩铜子嘛,回头我叫我儿子来补上不就行了,你也至于?扣嗦样儿!”

杨叔眉毛一挑:“都是乡里乡亲的,咱可别说这话,我在乎你那两个修自行车的钱?”

“敢情你家有钱,你不在乎我在乎啊!”老王越说越上火。

“我不相信你那脑瓜子就比别人金贵,咋个次次都少那两个铜子呢?”杨叔不服气,揭开老王在他那消费的黑历史。

好多人都有意无意地瞟了瞟老王。他自觉脸子挂不住了,一蹦三丈高,抚抚胸口,长舒一口气,开始向杨叔发难:“我这天灵盖让你剃是你八辈子修来的,你还不乐意了呢。”他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居然得意地笑了。

“你以为我是修自行车呀,好啊,下回我也不拿剪刀了,我去你那架子上拿个起子、钳子、扳手什么的在你头上弄弄得了,你说呢?”他的话引得一阵哄堂大笑,这回老王彻底恼了,他向后拉开椅子恶狠狠地瞪着杨叔,可杨叔看都不看他。

豆豆爸爸见有情势有些不对劲,两只手支在他们中间晃悠,帮忙打圆场说:“我说二位,扯远了吧,我刚才说的是那傻子,你们硬是给搅和到剃头上面来了,这不太合适吧。”

“那你说那呆子怎么了?”老王显得不耐烦,急促地问道,他的心脏一直不太好,一着急就容易犯喘。

“你看你,把老王心脏病都快气犯了,得得,你坐那歇歇喘口气再说。”豆豆爸爸对着杨叔挤眉弄眼,嘴里轻声嘀咕,一只手象征性的做着下压安抚的手势。

杨叔看到老王那张赤得发紫的脸便不再说话,他也不上前,他转头客气地问豆豆爸爸,“别卖关子了,他上哪了,给来救灾的台湾人帮扶了去?还是自己躲水去了?”

“他死了……”豆豆爸爸神色黯然,艰难吐出这几个字,他顿了顿,接着说:“我也是听隔壁村人讲的,那天大水刚破堤,那农人在田间老远看见水像高山一样卷了过来,他慌慌张张地往家跑,跑着跑就听到后面有人叫唤,他回头看了一眼,像是印象中的什么人。他跑了两步心中起了褶子,又回过头,仔细一看,原来是那呆子,说出来没人信,他在那道漫天的水墙下手舞足蹈跳了起来,由于隔着些距离他说他恍惚听见那呆子还在放声大笑。只怪当时太着急了,他本想着回头拉他一把来着,可是自己的小命要紧谁还顾得上他啊,就没去管他,自己先溜掉了。”他一脸神伤的点了根烟抽了起来,“可惜了,可惜了……”他喃喃道,随之而来的是周围空气宛如死寂的沉默。

“一个呆子呗,至于你这么伤神?”卖酥糖的赵老三挑着箩筐走到了我家门前,箩筐里尽是些四四方方的用小黄纸包住的糖食,估计是瞅着我家门口人多,是个做买卖的好市口。他听见豆豆爸爸的叹息,情不自禁说了这么一句。

“老三啊,好歹是条人命啊。”正对门刚吃完饭走过来的徐伯,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也深感诧异,他的语调严肃而沉重,“小镇上好久没出现过这等事了,包括这次来势迅猛的洪水也没能使大家的精神溃散,人们坚强的挺过了这次百年难遇的灾难,有一种劫后重生的万幸感在里面,也不失为一种让人好好活下去的浅浅动力啊。”他说起话来文绉绉的,深刻难懂,像个学识渊博的教员,此刻他正以他的方式为那些被洪水吞噬的默默无闻的生命送上最真挚的悼词。

徐伯讲述了很多关于那人短促一生中的可怜事迹,大伙听说书一般听得入迷,就仿佛是徐伯本人亲自陪着那人辛苦走了一遭逝去的前半生,而他的后半生……我看到了放在电线杆旁的箩筐,握着妈妈给的两枚一块的硬币走近它,也不巧走进了一场没有花圈、没有鼓乐、没有鞭炮、没有哀泣的追悼会中,它由徐伯主持开始,在人们对逝者罕见的关注和缅怀中结束。时过境迁,直到今天,我还想越过时间的枷锁,问问他们,能否准许我叩拜一次他的亡灵并对在场的所有人说两句诚实的话——那就是我对他断断续续的记忆此生都不会离我而去了,即便我只真正地看过他两眼,但那场邂逅无疑是难忘的。其中在我脑海里故事的经过大概可以如下重复开始:有一天,他阻止厄运来伤害我,但我却阻止不了魔鬼带走他,遗憾,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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