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咯咯”
一阵阵鸡鸣驱散了夜的阴寒。第一缕阳光如同利箭一般,刺向了这山脚下沉睡着的村庄。
穿过一片金灿灿的麦田,踏过一条铺着碎石的细河,走过一段绿草横生的小径,闯入眼帘的老槐树提醒他,家,到了。
今年的槐树似乎苍老了许多,清晨的阳光就足以刺破它的防线,在它的眼皮底下肆意的耀着。他笑了笑,暗骂着槐树的无能。当年,即便是烈日当头,这棵老槐树也能拼死相抗,为他守住那份阴凉。可......哦,当年,已经是十二年前了。是啊,十二年,我老了,它也老了。他苦笑一声,低着头,缓缓的走进村子。
顺着那条熟悉的小路走到家门口,一辆落着鸟屎的车吸引了他的眼球。
“媳妇儿,四个圈的叫什么?”
“奥迪,给你说了多少回了!”媳妇儿小声的吼道。
“哎呀,老三,你又来迟了啊!”还没进门,二哥粗大的嗓子就传了出来。
他苦笑一下,推门进去,转而换了一副笑脸。“二哥,这是在哪发财呢?又换车了?”
“哈哈,我就说咱老三眼力好,从小那河里的虾就你看得清。你看你,也不给二哥说一声,二哥开车就把你带过来了。哪用得着......”
“你个老鬼,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有心情闲扯淡啊?”二嫂一把把二哥拉过来,“呦,三儿来了?就等你了。娘说了,你不来,都不能上去呢。”
他四下瞟了一眼,大哥正蹲在角落里,地上落满了烟头。“三儿来了?走吧,上去吧。”大哥掐了烟,站了起来,搓着手。
“大嫂呢?”
“先上去照应了。”大哥头也没回,径直上楼去了。
到了二楼,一进屋门,只见娘背对着他们躺在床上,大嫂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喝着水。
“三儿来了?娘,三儿来了。大家伙都到齐了,可以开始了吧?”大嫂一见他们来了,连忙站起身来,把水放到一边。
娘缓缓的转过那银色的脑袋,满是皱纹的脸上,眯缝着浑浊的双眼,努力的挤着。他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情感,快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娘!”万千的思绪涌上心头,却化不成一句话语。泪水顿时决堤,他放声的哭着,任凭眼泪在冻僵的脸上划出一道道伤痕。他知道,只有在娘面前,才能无所忌惮的痛哭。
哭声如同导火索,点燃了整个悲伤的气氛。二哥扭着头,默默地擦着眼泪;大哥那深厚的目光里也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女人们更是毫不吝啬她们的嗓子和泪水。沉寂了一清晨的村庄,在这哭声中,惊醒了。
大嫂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他说:“三儿啊,娘说了,这人走了,得所有孩子一起给擦净了身子,换上新的衣裳,才能走的干净。娘怕你来得晚,爹身子凉了,就这么一直暖着。你说说,爹这一辈为咱们做了那么多,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呜呜呜呜......”
“娘,娘,三儿来了,三儿来了。三儿给爹擦擦,让爹干干净净的走。”心中的痛一阵比一阵强烈,如同刀绞一般,无法言明。
“去,打盆水来。”大哥冲着大嫂说。
“你咦,真是个不孝子啊。这屋子那么小,咋能给爹洗干净呢?院子后面的祠堂那么大,又都是祖宗的英魂。在先人的面前离开,肯定也是爹的意愿啊。呜呜呜呜。”大嫂边说,哭的更厉害了。
二嫂抽泣着,冷笑一声:“谁不知道,那祠堂都荒废多少年了?嫂子,搬出去住也有段时间了,还计较这些?让爹在你的屋子里走,还能保佑你给他生个孙子呢。”
“你!”大嫂气得说不出话来。
“行了,人都走了,还不能走的安生吗?去祠堂。”娘颤抖着说。他知道,娘这些年,受委屈了。
入夜,守灵。
哥仨都喝多了,尤其是二哥。仨人好多年没有单独在一起过了,一时间都没啥话说。沉默许久,大哥先开了口:“老二,要说这些年,还是你混的好。”
“狗屁!”二哥突然大吼一声,“好?这叫好?他娘的每天像条狗一样,围着那几头猪转!图什么?不就是几个臭钱!憋屈!”
他吓了一跳,从来没听过二哥这么说。二哥一向是村里的骄傲,第一个考上大学,第一个在省城工作,第一个有车,第一个在市里买房,村里的后生都拿二哥当榜样。他怎能想到,二哥也会有这么多烦恼?
“既然外面这么难熬,不如回来。家里还有地,你脑袋好使,你种。”大哥显然也愣了,半晌才回。
“种地?大哥,我现在回来种地?村里人怎么看我?你和老三怎么看我?那些后生怎么看我?我风光了这么多年,总不能回来被戳脊梁骨吧!大哥,我心里的苦,你不明白。”二哥收住了话。大哥也不再接。
今夜,老鸦叫的真长。
清晨,天蒙蒙亮,大嫂便火急火燎的来到祠堂,把大哥叫了出来。二哥还在捂着大肚子呼呼大睡,他醒得早,悄悄的凑上去听。
“你忘了?老爷子是前半夜走的,按规矩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该出殡了。”大嫂急乎乎的说。
“你记错了,是后半夜。”大哥点了支烟,回。
“就是前半夜,你忘了?王婶来的时候......”
“后半夜!”大哥重重的回了一句。
他心里不是滋味。
午后,娘把大家叫到一起,商量明天的事宜。
还没等娘开口,大嫂抢着说:“如今这城里不都流行火葬吗?老二在城里混得不错,干脆让爹去城里火葬得了。”
“哎呦,你倒是会来事。落叶还得归根呢,爹一辈子在这村子,连城里啥样都没见过。你让他走了连家都找不到吗?”二嫂白了大嫂一眼。
“行了,你爹说过,活着享不了福,走了弄得再花哨也白搭。给他裹个草席随便一埋就得了。”娘低声的说。
娘老了,当年嫂子们吵架,娘总是能镇住,可如今......他的心不由得一动,正要开口,二哥却先说:“还是得按咱们的风俗。一会咱们去村口找郑师傅,求他做口棺材。我出钱。”
“咱们哪有钱啊?你忘了?路上轮胎爆了,咱的钱都拿去换轮胎了。”二嫂狠狠瞪了二哥一眼。
“开奥迪的说自己没钱,骗鬼呢?”
“混账!瞎说话!”大哥恶狠狠的骂了一句。大嫂也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对,连忙住口。
“行了,大嫂二嫂,你们别挣了。我们是老小,之前也没很帮衬家里,这棺材钱,我们出吧。得给爹做口好棺材,让爹风风光光的走。”他感激的看了媳妇儿一眼,这个平时对自己粗声粗气的女人,在这个时候却最通情达理。
大哥刚想开口,大嫂狠狠的掐了他一下。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晚饭后,二哥偷偷的塞给他一百块钱。他苦笑一下,二哥的苦,他懂。
送完葬,二嫂哭的走不动道。杀鸡宰猪,洗菜做饭的事自然落到大嫂和媳妇儿身上。吃饭时,他特意去谢了王婶。
“唉,看你家老大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却也是个没心肝的人。若不是我踹门叫他,他还睡的跟死猪一样呢。三儿,别人看你家风光,我却知道,这家里,就你靠得住了。”
他知道,可是......租着四十平米的小屋,挤着他们一家三口。再多一个老娘......他不敢想。
送走了宾客,碗还没刷,大嫂就张罗着要开会。他知道,有些事,该说了。
“娘,我嫁过来有三十年了吧?您说说,这三十年,我为这个家做了多少贡献?爹活着的时候就一直说,这些年委屈了老大媳妇儿。其实啥委屈不委屈的,我是咱家的媳妇儿,为家里做点事那也都是理所应当的......”
“你有啥话就说吧。”娘很平静。
“娘,你也知道,二妮子该毕业了。现在找个工作多不容易,干啥不要钱啊。”大嫂带着哭腔说。
是啊,干啥不要钱啊。
“妈,我就容易了?童童考重点高中差了五分,托关系找熟人,哪一层不得花钱?要我说,二妮子就是个丫头,童童才是您的长孙啊。”二嫂赶紧接上,生怕大嫂抢了先。
“老二媳妇儿,你这话说的我就不爱听了啊。现在男女都一样了,什么丫头长孙的。这些年你们回来看过吗?家里的大大小小不都是我在照应?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大嫂不乐意了。
“你就是这么照应的?说句难听话,爹要是肯跟我们到城里住,现在还在公园散步呢!”
“你!你欺人太甚!”大嫂气得满脸通红。
“够了够了够了!”娘说话再也没有之前的硬气了,“老大,你说呢?”
大哥抽了口烟,半晌,说:“干啥都得花钱。”
一片沉寂,许久,娘开口了:“你爹早就说了,他走之后,所有财产分成三半,一家一半。”
他笑了,或许,爹早就想到会有今天吧。
“娘,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好,我也把心里话说了吧。二妮子刚毕业用钱,大妮子该嫁人我们得准备嫁妆,三妮子该上大学,也得花钱。我和老大商量了,靠这点地,能成什么事?都得饿死。我们准备去南方打工。”大嫂冷冷的说。
“大嫂,你这话说的就不厚道了吧?爹刚走,娘一把年纪了。总不能把娘一个人扔家里吧?”
“我......既然大家都说开了,啥话我也不藏着了。老二老三早早就出去了,现在日子一个比一个过的好。我们呢?出点力干点活我都无所谓,老大嘛,应该的。可你看看现在,我们家过的是个什么样?穷的叮当响。还是那句话,啥不要钱?老娘跟着我们,吃不好穿不好,生个病医院都去不起。说实话,让娘跟着我们吃馒头咸菜,我这心里也不是滋味啊。老二,你在城里混的好,你......把老娘接走吧。”大嫂说着有些哽咽。
“我和老二都是有正式工作的,每天早出晚归,回到家都不一定什么时候了。把娘接过去是我们照顾娘还是让娘给我们做饭?况且娘一把年纪了,我们总不能一直把她老人家丢在家里吧?万一这有个三长两短的......”二嫂说的也很无奈。
“大嫂,二嫂,别争了。我和三儿在县城里开着小店,日子还算过得去。不如让娘跟着我们吧。乐乐刚上初中,也不紧张,没那么多事。”媳妇儿笑了笑,上前挽着娘的手。
大哥在旁边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二哥背着手低着头,想着什么。
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是感动?是愤怒?是不满?还是什么。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只想到了一个字,命。
终归是要散了,一家人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二哥要娘来坐坐他的车,娘说不了,她要去看看自家的地。多久没去看过了?二哥二嫂开着车从大路走了,大嫂要给三妮子做饭,先回去了。大哥在老槐树前徘徊了好久,掐了烟,向他们走来,对娘说:“娘,你别怪英儿,她......”
“娘知道,这些年辛苦你们了。娘咋会怪你们?啥时候把日子过好了,再接娘回来。”娘笑道。
“娘......”大哥声音有点颤抖。顿了顿,又悄声对他说:“三儿,你看,那地......”
他知道,笑了下,说:“大哥,你放心。二哥不会回来种地,我也不要。都是你的。”
大哥挠挠头,嘿嘿的笑了:“到底是农民,还是离不开地。行了,回去吧,照顾好娘。”
他背起娘,忽然想起小时候,娘就是在这棵槐树下,背着他,牵着二哥,唱着曲子,给地里忙乎的爹和大哥送饭。他的眼眶有些湿。问背上的娘:“还记得小时候你背着我时唱的歌吗?”
娘乐了,小声的哼起来。媳妇儿也乐了,跟着大声唱起来。
槐树老了,人也老了,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