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村里有个哑巴女孩,和我同岁。
你知道的,八九十年代的北方,农村孩子养的糙,每家基本都有两三个孩子,而大人们有重于天的生计大事要忙活,所以,孩子在那年代并不被特别宝贝,一般早早就交给学校,放假了,就成群结队地自去打闹,从村南到存北,从村东到村西,没有任何目标的乱跑乱蹿,嘻哈笑闹。
那会儿,儿童拐卖还不太为村民所知。
有的孩子早上出门,晚上才回,家长也不会去特意寻他,因为那会儿在别人家吃饭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全村人都很熟,你不吃他都非得留你吃了饭再回。
但是,这么纯朴可亲的乡亲,对哑巴姑娘却有些凉薄。
人是团体动物,他的本能会让他去寻找能亲近的、气味相投的人。
就像大学一宿舍里八个孩子,一开始都是陌生又客气的,三两天过去,基本上就成两两出入了,而且这个模式一般会固定好几年,不会轻易再重组。
所以,再小的孩子也是有团体的,再弱的团体他都是排外的。
所以,当年我们村虽然满巷蹿的都是孩子,但孩子和孩子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单位”不一样,有些“单位”是水火不容的。
哑巴女孩的“单位”比较各色,只有她一个人。
没有孩子跟她玩,而且几乎所有的父母,也都不太愿意让自家孩子跟她玩。
当时,活的粗糙的劳动人民普遍见识不高。哑巴就是残疾人,就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就是是比我们低一等的人,是大部分村民的心理认知。
而且,哑巴女孩的家境不好,她不可能上学,她没有好衣好食,有时候瑟缩的看着很可怜,有时候又蛮横的让人很可恨。
当然,我也是多年之后才明白,她的瑟缩是自卑和自惭,她的蛮横是一种虚弱的自我保护。但当时,人人无视她,人人讨厌她。
讨厌她“啊、啊、呃、呃”听着令人气短的声音,讨厌她永远脏兮兮的面容和衣服,讨厌她锥子一般的眼神总是偷偷地捉着我们。
总之,全村人彼此之间良善和睦,哑巴女孩被流放在村人的心外。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种无形的东西叫偏见,有时候,这种偏见能活生生地杀死一个人。
但当时,我是不太招喜的蠢孩子,但蠢孩子也有他的小圈子的。这个蠢字就是我的圈子送给我的。
他们说我蠢是因为我总觉得哑巴女孩太可怜了,我当时能想到的不让她那么可怜的办法就是偶尔陪她玩一下。
也就是这个念头,让我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我自以为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因为我有一颗善良的心。
但我不知道的是那份可怜的善良是摇摆不定的。
一点小善良让我允许哑巴女孩靠近我,而那善良不定期的摇摆让我永远做不成一个和村民不一样的人。
而且,它让我付出了我想象不到的代价。
你见过溺水的人吗?你见过溺水之人被救时的状态吗?
人最原始的求生本能会让他的力量比平时大出几倍,他会拼尽全力、拼了命地攥住那一点点生的可能,活的希望。
所以,救人者被拖溺毙是常有的事。
当时,还小小的我就有这种快被溺毙了的感觉。
哑巴女孩不会说话,但她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正常人。
她压抑多年的情感一旦找到个出口,便如火山爆发,喷涌而出,那灼灼的热度烧的我坐立难安,我难以承受或者说我根本就不想承受那汹涌澎湃的情感重量。
我后悔了,很快就后悔了,后悔地痛彻心扉!我因为她导致了圈子对我的排挤(她时刻粘着我,嫉妒我和别的孩子玩),因为她我遭了我妈多少次的训斥(她一早吃完饭就会来我家,一呆一天),因为她小小年纪的我压力山大。
事隔多年再回想,这其实不是她的错,错在我那点该死的不坚定的善良!我的所作所为仅仅是想对她表示下我的善良,而且还是站在道德优越感的心理高地上,我根本就没有真的想跟她玩、跟她做朋友,我对她的缺陷始终都有种恐惧的心态。
我开始躲着哑巴女孩,用我仅有的小聪明躲开她找到我的所有路径。
我想用忙碌、躲避让她对我的热情自然冷却下去,可我没想过会有个那么难熬的过程,她对待朋友的态度显然要比我坚贞的多。
她等在我放学的路上,她给我拿她家田地上结的各种果子,她用炙热激动的眼神看着我,她用她能发出的几个单音词热烈地跟我聊天,她执着地追在我屁股后面跑……
我由后悔到躲避,再到厌恶。对,我厌恶她了。有时候我简直是恶狠狠地这么想着。
我心里满满的厌恶很快就溢了出来,挂在了脸上,盛在了一举一动中。
哑巴女孩终于在我面前再次露出了瑟缩的表情,我知道我残忍在她心上划了一刀,这一刀凶狠地斩着她对我的依恋。
之后多年,我出去上学,越走越远,她能看到我的机会很少了。
十多年后,再看到她,她抱着孩子朝我腼腆地看,眼睛里是欲言又止的怯意。我被她的眼神刺痛了,匆忙地逃离了。
我曾痛恨村人对她的凉薄,孩子对她的排挤,可如今回头再看,我竟是伤她最深的一个人了。
我心里欠了一笔债。这笔债像通红的烙铁,烧的我辗转难安、畏缩不前。
在日后的很多时候,我经常想起哑巴女孩,用我们那段短暂的友谊来警醒自己,如果这些东西你欠不起,那一开始就别去碰。
若不曾越界,便不会有伤害。
若不曾虚伪,负疚便不会横空出世。
一份亏欠一份心魔,像一窝有毒的蚂蚁,日日蛰心。
若爱,请深爱,披荆斩棘不负君。
若不爱,别敷衍,因为你不会知道,也许对这个你随意招惹的人来说,你便是她的全世界,是她的光与海,是她重建的生命支点。
一旦支点被抽离,她的世界便是销金碎玉,再无海晏河清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