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曾瑞
观看贾樟柯的《山河故人》,我两次忍住眼泪,却抑制不了心头的悲痛。活在这个社会,活到今天,感动我的东西已经不多。匆匆的红尘,我早已习惯了冷漠。因为我很早就明白,残酷的现实,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尽管,生活有理由让人哭。一个男人,他是宁愿仰望黑暗的苍穹久久沉默,也不轻易流泪。而《山河故人》却让我的眼泪,几次夺眶欲出。
当看到涛的父亲去世,她独自饮泣,电影院里很多人都在哭。屏幕上的涛泪流满面,除了低沉的哽咽和痛苦扭曲的面孔,没有任何声音。电影院里也是一片沉寂,唯有隐隐的鼻息。这无声的哭泣,隐含着多么巨大的悲痛。影片结束后,走出放映室,我特地在门口站了站。我想看看人们观后的情绪。大家都没有嘻嘻哈哈,而是一脸沉重,很多人的眼睛红肿着。两个90后模样的男生打我身边走过,一个还在擦着红肿的眼睛,说,最后那个场面,她一个人在精神上独舞,很感人。我突然感到一丝欣慰,为贾樟柯感到一丝欣慰。
看完《山河故人》,我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山河破碎,故人何在。我默默地念着这句话,电影镜头便快速地在我眼前闪现。一片荒凉的土地,死灰色的天空,到处是成堆的矿渣。浑身乌黑、满脸煤灰的矿工。三个青年。一段两难选择的爱情。天真活泼的涛。在矿上做事的诚实稳重的梁子。因煤矿赚了一桶金的暴发户气派十足的张晋生。涛徘徊在两个人之间,最终她选择了张晋生。梁子一气之下远走他乡。一场三角恋为序幕拉开了一段关于山河、关于故人的沉思。
十四年后,也就是2014年,一切都变了。曾经结实挺拔的梁子已是完完全全下矿井的矿工,并因常年挖矿而患上重病,无钱医治,只能回到故乡等死。涛跟张晋生离婚了,儿子到乐判给了张晋生。张晋生在上海,生意越做越大。到乐是涛的儿子,却跟亲生母亲没有一点感情,只认后妈。涛是一家加油站的老板,向梁子伸出了援助之手。昔日的恋人再见,却是那么凄凉。这种今昔对比,固然感人,但还不够深刻,还无法使人在更宽广的视野中来思考“山河故人”。贾樟柯再次加快时间,把故事大胆地推向未来,也就是2025年。
影片中,贾樟柯通过两个叙事,直观地表达出了山河已不是昨日的山河,故土也非往昔的故土。第一个叙事,便是2014年,涛父亲的去世。她父亲去世后,灵堂设在郊外的公路边。灵堂,这个停放亡者的地方,是多么庄严肃穆。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灵堂必须设在祠堂里,或是堂屋里,以表示对亡者的尊重。灵堂设在郊外,贾樟柯的寓意很明显:在高楼林立中,现代人已经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地方来设灵堂。
工业文明的进程,不光毁坏了山河,使华北平原一带满地是矿渣,使大半个中国笼罩着雾霾,也击碎了几千年的文化传统。在文化上来说,我们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山河,成了一群有家无归的人。因为,随着工业文明的全面入侵,农业文明已经不存在了,故土已经不再意味着故乡。我们不光无法回到往日的故乡,甚至找不到一处真正的废墟可供凭吊。中国的农业文明死了,处处是废墟,但稍微像样一点的废墟却像圆明园一样被商业化。它的灵堂,只能设在荒郊野外。
第二个叙事,是围绕到乐展开的。到乐自幼随父亲移民到澳洲,学的是英语,接受的是西方文化。2025年,到乐在澳洲长大成人,满口英语,对中文丝毫不懂,跟父亲对话,需要靠谷歌翻译。这是多么讽刺。如果说,故土在2014年也就是涛这一代人身上,还能以郊外的灵堂奇异地再现,而到了2025年到乐这一代,故土便彻底不存在了。到乐提出退学,理由是他需要自由。父亲张晋生不同意,大声怒斥:中国不准私人买枪,在这里我买了这么多枪,却连个敌人都没有,自由就是个屁!两代人的观念不同,连对“自由”一词的理解都有着天壤之别。张晋生因经济犯罪潜逃澳洲(通过关于“邢”的那段话可以推测出),惶惶不可终日,拥有的枪支越多,越是显示出他内心的恐惧。这是张晋生的悲哀。
到乐不顾父亲反对,毅然弃学去餐厅打工。而后,他跟完全可以做自己母亲的中文老师发生了一段感情。故土就这么奇异的,以“恋母情结”的方式,在他身上再现出来。而他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只有一个字——涛,波浪的意思。一个代表着母亲的“涛”,无法让他回归中国文化,就像他虽然带着家里的钥匙,却无法回到故土去打开家门。山河,只能被太平洋阻隔在茫茫海水之外,成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影片开始不久,突兀地出现过一个肩扛关公刀的小男孩,他表情坚毅,步伐稳重,突兀地行走在人群中。十四年后,那个男孩长大了,依然肩扛关公刀,表情坚毅,步伐稳重,走在路上。当年的人群不在了,只剩下他。这是一种坚持,在日新月异的中国大地上,还能如此坚持的能有几人?在《三峡好人》中,贾樟柯曾借剧中崇拜小马哥的青年说:“这个时代不适合我们,因为我们都太怀旧了。”怀旧,其实也是一种坚持。在《山河故人》中,这种怀旧的坚持,升级为对中国文化的坚持。
涛煮给儿子的饺子。张晋生在澳洲时时刻刻端着茶缸的走路姿势与他始终不变的陕北方言。张艾嘉扮演的中文老师深深眷念着叶倩文的歌——《珍重》。到乐对中文老师奇异的爱。这一切的背后,表达出的不单是人的怀旧情绪,更多的是故土文化在每一个中国人身上深深的烙印。只是,在喧哗与躁动的现实中,我们往往已经忘了自己来自何处,为什么如此。唯有那些还在坚持文化的人,还在坚持着如此的思考与审视。也唯有那些还在坚持文化的人,面对如此的思考与审视,还能感到切肤地痛。
我的眼前,始终晃动着一个画面。梁子返回老家前夕,经过一个关着老虎的笼子,他久久驻足与笼中的老虎对视。老虎很威猛,眼放凶光,在笼子里焦急地转圈子,抓着铁栅栏,想出来。此时的梁子重病缠身,曾经一脸傲气的他,十多年的沧桑磨掉了浑身锐气,他还能像笼中的老虎一样继续做困兽之斗吗?而这笼中的困兽,又能挣扎几时?我们可以想见,最终,它会跟所有关进笼子的老虎一样,被磨掉山野的凶猛,乖乖地卧在笼子里晒太阳,任人观赏。张晋生不也像这头老虎吗?他孤居澳洲豪宅,手里有枪,整日不安,大发脾气,却又不敢逃出牢笼半步。落魄归乡的梁子,他只有一个破旧的老屋,带着一身病。他已经失去了反抗力,只能在生活的囚笼里慢慢等死。张晋生的豪宅是黄金的囚笼,他手里的枪是他内心的恐惧,逃出自己的祖国移民澳洲,他依然只是一头困兽。而到乐,是在自己的囚笼里渴望自由,渴望回到一个名叫故土的囚笼,但又回不去的异乡人。
可以看出来,贾樟柯是矛盾的,对这片山河,他充满热爱和怀念,而今日之山河已是谁家之天下,又让他心怀不满与悲愤。就算城市里已经找不到地方来设灵堂,涛还是把父亲的灵堂设在郊外,因为,这片山河流传下来的文化需要我们如此。梁子的遭遇,在这片山河上实在太多,他们只是默默忍受着在这片山河上等死。张晋生潜逃澳洲,他用枪时刻防备着来自这片山河的威胁,依然满口陕北方言。到乐出生于这片山河,几乎没有这片山河的任何记忆,所以,他对这片山河怀着隔海相望的憧憬。这片山河所代表的文化的消失,从而导致越来越多的“故人”的缺席,并不单单是新一代全盘接受了西方文化,更多的是山河管理者的蓄意破坏,从而加速了山河文化的衰亡。
杜甫在一首诗中写到:访旧半为鬼。这正是涛的最终处境,也是“故人”的最终归宿。涛的父亲死后没有灵堂,也无法落叶归根。梁子为了生存,参与了破坏这片山河的队伍,而他不过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工具。他落得重病缠身,是参与破坏这片山河的最终惩罚。还有多少人要接受这样的惩罚。他们死后,将是游荡在这片山河上的屈魂。张晋生利用这片山河,利用这片山河上无数个跟梁子一样的工具,发家致富,爬上了社会的金字塔,而后又被迫移民海外。他死后,也不过是一个流亡海外的野鬼。到乐是全新的一代,这片山河没有强加给他任何痛苦,因此,他会对其充满纯粹的憧憬。最后留在这片山河上的,只有满鬓斑白的涛,独自一人在漫天风雪中,跳着风靡80年代的舞蹈。这漫天风雪,这荒郊野外,这一人独舞,是何其孤独,何其悲凉。
贾樟柯,难道不像那个肩扛关公刀的男孩吗?我们不用问他为什么扛着关公刀,也不用问他这么做究竟可以换来什么。他就这么“扛着”,已经足以诠释一切。这片山河,也像男孩肩上的关公刀一样,扛在每一个人的心里,烙印在每一个人身上,流淌成每一个人的血脉。当“故人”全部消失,新一代再回到这片山河,便是全新的山河了。这或许就是贾樟柯的美好设想。看着从身边走过的年轻人,我再一次相信,这样的设想是可以实现的。我们不用老是叹息“人世几回伤往事”,而是要拾起这破碎的山河,像那个扛关公刀的青年一样,迈着稳健的步子,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