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习习地吹着他苍白的头发,许久未修理的头发长过了眉头,像一丛海边杂生的乱草,没有劲头在风中左右摇摆。然而此刻的他更像流浪在夜色中的孤独老人,那枯萎杂乱的草还有些许生命,他看起来僵化了,木在原地。十月的海风已经有些凉爽了,其实那个季节的风对他来说都一样,都是风,是海风。早些时候他可不这么认为,在他年轻的意念里,风是穿不过厚厚的玻璃墙的,再有就是城市里的风都是有温度的,甚至分不清哪个是自然风哪个是空调吹出来,或许他连风是什么样的都没有认真领会过呢!

石光!石光!女人在楼梯口轻声的连呼了他两遍,他依旧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毫无反应。于是女人便抬动肥胖的身子走上塔尖来,缓缓走到他身边,却不坐下去。拿了那双布满皱纹的粗糙手掌抚摸已经凋落了铁屑的围栏。那围栏就好像他们两个人,长期立在这海风中,没有听过车水马龙的喧嚣,这里除了海风什么都没有。围栏褪去铁屑,他们也老了岁月。这似乎是与世隔绝的,但又看得见往来的影子和生命,他们带着外界繁华热闹的气息而来,然后一声长笛,扬起大片的水花离去。她小心翼翼翼地想要将一片快掉下来的铁屑贴到围栏上去。粗糙的手指似乎很笨拙,小小的铁屑一会儿滚落到指甲里,一会儿又滑落到指缝中去了,费了好大的劲也没弄出来。她有些恼,将紧紧夹住铁屑的手向围栏外扔去,小铁屑却掉在她脚下,她又使劲踩了两脚。

石光侧过脸来看她,你带了火没有,今夜的风有些大呢!她并不搭话,自顾自的弯下腰去整理他被吹乱的头发,她弯下来的身子像一节极大的树桩影子压在他眼前,他在影子里艰难地站起来,想要错开倒下来的影子。年轻时他常做梦,梦见自己在一大片影子里,怎么也走不出来,最后醒来浑身是汗。石光紧了紧女人肩头的围巾,围巾是他年轻的时候买的,记忆中一起买了两条,原本是要送给什么人的。现在它已经很旧了,夜色里看不清颜色和花色,因此他不知道女人围的到底是哪条。他倒是更喜欢白底黄线绣花的那条,平日里他看见女人洗来凉在风里,大团大团的绣花舒展开来,好看极了。仿佛是希望的所在,那颜色和绣花的搭配不知设计在什么年月,受什么样年轻女子的钟爱?他隐隐约约觉得跟自己有丝丝缕缕的关系。当然有关系啦!不然一个大男人怎么会买女人家用的东西,没有送出去就到了女人手里,也许还有其他的原因,他不说,女人也不问。这么多年就一直用着,时间久了,就成了女人的了。他出神的想着,直到女人扭动身子他才回过神来,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手从女人的肩上移开,转过身去检查灯里的油。

两具衰老的身体相互搀扶着走下楼来。一路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手里的玻璃灯光一闪一闪的摇摆着,光焰很小,所照明的范围也只是模糊的一小团,要努力辨别才能看清脚下的台阶,偏偏台阶又多得很。至少在女人眼里是这样的,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但又不知道上上下下的多少回了。人在无聊的时候总是喜欢跟自己矛盾。石光对自己或是现在的女人都太了解了,女人只要沉默就是在数台阶,可是没有一次完完整整的数过。他总笑她连个台阶都数不完,她只是说台阶太多。有时候女人会停下脚步掉过头来问他数没数过。他笑了笑,顿了半响才回答道:我才不会那么无聊,夜里走台阶是需要小心的。其实他已经数过很多遍了,有多少级,哪一级有什么地方磨损,扶手转弯的角度他都了如指掌。那是女人到来之前做的功课了。

明天又到送淡水和食物的日子了,你要带什么东西,下次让离落一并捎了来?石光悉悉索索的整理着明天让离落带回去的空水桶和一些装食物的竹筐。水桶是塑胶的,盛出来的水都有一股浓烈的胶味,初闻是难以忍受的,甚至喝不下去。石光一边将桶里的剩水舀出来,一边回忆女人初来时的情景,还是关于这塑胶水桶的。味重,她怎么强迫自己也喝不下去,就只好假装不渴。石光就用一个大瓷碗盛了水,等胶味散去了再给女人喝。

等了半天也没有听见女人的声音,石光就着黄豆般大小的光线来到狭小的房间里。女人已经睡着了,那条围巾斜斜地搭在身上,有一半拖在地上,粘了很多细碎的头发和灰尘。石光“啪啪”地拍打过后重新盖在女人身上。准备离开时又伸手出去,想要将她额前的头发理到耳朵后面去。手接触到女人面部的时候,他愣了愣。时间过得真快啊!仿佛一转眼的功夫女人就老成这个样子了。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又仔细看了看,他正看得入神时女人翻了个身,翻过来的脸上印了几道深深的红印子,苍老的脸因此更苍老了。石光轻轻将衣服叠成的枕头拉平了些,女人翻身后又睡着了,脸上有丝丝的笑容。该是梦见了什么吧,石光这样想着。真的呢,女人重来不说自己做了什么梦,梦见了什么。真是委屈了她!石光眼睛有些红肿起来,于是摆正了身子坐在床沿上,打量起这小空间来。有什么好看的呢?其实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张简易的床,女人还在墙上挂了些东西。空间实在是太小了,它原本是楼梯底下的转角,被改成他们的房间。真的是太小了!石光感叹着走到那黄豆般的光团里去了,继续未完的整理工作。这整理是他最喜欢的事,意味着可以看见海外新鲜的东西和听见一些别的消息。

太阳一如既往的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厚重的金光形成的蛋黄在海的尽头一点点地冒出来,慢慢升到半空中覆盖了整个海面,连同这小小的岛屿。石光觉得那蛋黄升到空中像极了希望,只是颜色热情和丰富了些。他以前读书的时候是真真切切看到过希望的,也是这种感觉,圣神,遥远。读书,读书。早知道读了那么多书还是一样摆脱不了命运,还不如不要浪费父母的钱财和那许多好时光。不!我曾经辉煌过,那就足够了,纵使不能留下什么。石光倔强的反驳自己。

女人早早就坐在了礁石上,用手在额前搭起了遮阳棚,阳光还是填不满她脸上的每一个沟壑。经阳光这么一照,苍老的面颊更加粗糙起来,像高原经过一场场狂风暴雨之后的地面,细腻光滑的沙砾都被无情的冲刷掉了。女人有这样一个习惯,她喜欢在一天很早的时间里看海,一看就是半天,石光曾问她看什么,她说看浪和风。其实,她大多数时间是什么都不看的,也什么都不想,只是坐在那里,仿佛没有生命的石雕一般。

离落的船来啦!女人在欢快的叫喊声中跌跌撞撞走下来,她要到稍稍平坦点的岸边去,准备和石光一起将东西搬到塔楼里去。

离落的小船还在很远的地方,小得墨点儿似的,在波浪里若隐若现。他们就坐在岸边等他,这是年深月久的经验累积成的一种惯例。在约定的日期里,只要远远看见一个墨点,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用小指头都能想到那就是离落。离落的船很小,两头尖尖的极容易控制,却又是最难驾驭的。他几乎不用帆。半个月他会出现在这片海上一次,很多年一直是这样,无论刮风下雨,从来没有中断过。

你希望离落今天带什么来?女人先开了口,语气有些欢喜,眼睛里闪出活跃的光。那光,石光在别的女人眼里看到过,不知为什么至今依然记得很清晰。大概是因为无聊罢,一个人一旦无聊起来,脑子里就会有大片的空白来描绘那些已经尘封了的事。

跟往常一样,……石光轻微的摇头,他看出女人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失望。他试着找一些别的话题来打发这寂静得可怕的等待,可是脑子转了几圈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哪怕是一句话也可以啊。女人拨弄着脚边的沙子,画了几道勾又撒上一层新的沙,像初到海边的少女很开心地玩沙子。

离落的浆打破了这沉默,石光打心眼里感激他,便跳下水去帮他拉了船头往岸边走。水不深,但他跳得太用力,溅了一身的水渍,慢慢的那些水渍便在他的衣服上蔓延开来,活似一个个调皮的孩子满山跑。离落看着他憨憨地笑,算是报答了他的帮忙,虽然不是第一次,但离落每次都是这样客气。离落长得并不高,年轻的时候看起来不高,现在上了年纪更不消说了。他今天还是穿那件缎青色的衣服,是几十年前的款式和布料,皱皱巴巴的一直穿着。

你先将这个拿进去,晒腌就不好了。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爬到船上去的,这时拿了手边的一筐白菜不由分说的塞到石光的怀里。石光还想同离落说点什么,看了看怀里的菜,只得悻悻的往塔楼里走去。塔楼离岸边不过百来米,但如果这个距离破坏了一个人的好心情,再短也会让人觉得漫长。望着已经走进塔楼门洞的石光,女人问道:托您打听的事怎么个结果?

离落坐在船舷上,一只脚陷在黄沙里,高高挽起的裤管遮出一小片阴影。另一只脚搭在船舷上,支撑着手臂,一支粗大厚实的手掌搭在眉毛上方,朝石光的方向望去,又好像在环视这小岛。这小岛很有历史了吧。的确,他从小迫于生计开始往小岛送东西,没有四十年也有三十年了吧。想到这里,他眉头拧成了一条粗粗的线,长长短短的眉毛也随着拧成的粗线颤动。他强迫自己想些别的,于是他想到了他听说过的,关于这小岛的故事。说是某个皇帝微服私访听说海上有仙山,为江山常在,百姓福泰安康,便在此地筑台祈祷,香火不断。后来小岛成了皇家祈祷重地,有了人烟气息。派来守卫都是皇家亲信或名门望族,是一个无权利待遇丰厚的职位。守卫的人大多数是有知识的人,一来安静便于读书写作,二来不愿跻身于喧嚣中。

朝代是一代又一代换过去了,当初立意的人早已化骨为泥,这不成文的圣旨却传了下来,并演变成了今天守塔人的模样。至于为什么石光会接管塔楼。他是不清楚的,也不清楚这塔楼的存在到底有没有作用,他向来不问,通常不会轻易怀疑某种东西存在的价值。

离落带着疑问感叹历史,也连带着感叹自己的命运,也许再过十年或是二十年,自己也会化为泥土,成为历史尘埃,只是他的历史没有人会知道,他太过于平凡了,像这沙滩上的一粒细沙,微不足道,随时都会被卷入海底。

女人拍了拍他的肩,他迅速回过头来,惊恐地问道:起风了吗?女人只得再说一遍,声音很细,如果不是离落和她离很近的话,这声音是传到不了离落的耳朵里的,估计传不了一半就会被风吹散了。离落刚要说什么却被她大声打断,她说,近日海上的风很大,城里的天气可还是好的?离落莫名地点了点头,头点下去的时候看见了一截粗大的影子,不觉吓了一跳,慌忙抬起眼来仔细看。

都是些换季的东西,老尚说秋天海风大,让给你们捎条军毯,可是库存临时没有了……他顿了顿,好像没能将军毯带来是他的无能。他觉得对不起石光这样伟大的为岛牺牲的人物。在他心里,除了父亲,石光算是他佩服的人了。父亲!父亲!父亲这个久违的称呼出现在脑子里的时候,他突然就难过起来,罪恶感驱使着他,如果不是他,父亲是不是还好好的活着?离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揉揉眼睛说:今天风真大呢!眼睛都进沙子了,顺着借口,他肆意撩起宽大的衣襟来擦眼睛,噙着的眼泪就融到了衣襟里,化为汗水一样的斑点。

找个阴凉的地儿躺会儿。离落说罢便大摇大摆地朝塔楼走去,并不进门洞,只在阴影里靠墙坐了。

西塞山前白鹭飞……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不须归……

离落断断续续的歌声从塔楼阴影里飘出来,沉郁而悲哀,仿佛声音在流泪。女人认得那歌词是唐代诗人张志和的。她从前听人家唱过,却不是这种悲伤的调子。她记得唱这首歌的时候是春天,文艺队到村子里演出。那天,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大隆坡上种桃树苗。那些树苗还不及膝盖高,柔柔嫩嫩的样子,栽种就像伺候新生的婴儿一样,力道轻了或是重了都不行,真的很闹心呢!文艺队就在山里捡了一块空地,就架起家伙,扯着嗓子唱开了,那歌声脆生生的,像咬一个刚熟的桃子发出的声音。那舞蹈也是异样的优美。满山的人都丢下手中的活聚拢来观看。人山人海的,是村里少见的盛况。那情景,她现在还记得一些呢!女人不解的看看石光,石光只是默默地搬东西,好像没有听到声音似的。他的沉默让女人觉得他有些铁石心肠,他怎么能无动于衷呢?再怎么没有感情,离落也是唯一一个和他们有往来的人,也可以说是维持他们生活的人啊!

石光来接班时候听老翁伯说过关于离落的故事,当时他听得也是一愣一愣的,好半天也没有缓过神来。

老翁伯已经七十有余,再没有力气上上下下的折腾,于是申请离岛。申请是由离落的父母带到城里去的。那天是周末,跟平时一样,风和日丽,一大片海面荡漾着阳光折射的波纹,满满当当叫人欢心。如果仔细看,会看见一只只白色的海鸥飞来飞去地嬉戏,因为一丝惊扰也没,它们显得格外自在。老翁伯回忆着,仿佛那海鸥还在拍打着眼前的浪花,又好像是陈年旧事遥不可及。石光坐在离他不远的灯光里。坐着一块屁股大小的圆石头,那石头好像专为客人准备的。尽管小岛上几乎没有客人来,当然除了送东西的夫妇两个人和各种路过的鸟。最后他们都会离开,离开这个荒凉孤寂的小岛,只留下老翁伯一个人。这小片海离城里远着呢,一个来回足足要划一天多的木桨。夫妇两人想陪陪老人是不可能的事,多停留一会儿,他们就得多担一份风险,他们家中的孩子就会流落街头,眼巴巴看着别人家烟囱里飘出来的味道,听肠子唱歌了。虽然有个十岁的孩子,可那孩子临了还要去夜校,不到十点是回不来的。孩子随着父亲送过两次东西,头一次怯怯生生的坐在船中央,那样子像刚刚长成初次出洞寻觅食物的小老鼠,对广阔的空间即好奇又害怕。一旦这种初次的尝试得到了满足且这种满足是建立毫发无伤的情况下的,他会很快消除心理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快乐和再上一个台阶的需求。孩子第二次来的时候活跃得多了,敢站在船头最前沿搏击浪花,将自己溅得一身水,不过好在船划得很快,风大,一会儿就干了。他父亲还调侃说,能独当一面了。他就骄傲的挺起胸腹说,我是男子汉,像爸爸一样。

时间过得真快呵,我是这样想的,孩子……老翁伯支撑着身体在狭小的空间里不安地踱来踱去,身体因为老而弯曲,严重的弯曲,再加上瘦,他看起来已经不成人样了。破旧的衣服裹在身上,长一块短一块,那些铺满污垢的硬邦邦的破布随着他的步子微微摆动。

只要他们来了,一定会告诉我好消息的,城里已经批了我的申请,说不定还带来了替换的人。老人说到这里有些激动,脸映在阴影里,石光只看见一团化不开的黑影在光里移动,并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他可以想象,此时老人的脸上肯定挂了两行混浊的泪。那泪,像是点在寺庙里供人忏悔的蜡烛,一点一点地坠落下来,拉出厚厚的痕迹。他的声音颤巍巍的。

那天他们没有来,过了好些天也没来……大概我死在这岛上也没人知道,那几日病得厉害,老咳嗽,好几次都咳出血来,我死了到不打紧,只是这灯没了光,夜里该有人找不着方向了,我担心呐……

夜里的海风呼呼地拍打着灰暗厚重的楼墙,一阵阵风撞碎在墙角,变成冷飕飕的地面空气从门缝隙钻进光影里来凑热闹。老人孱弱的声音,经过冷风冲击融合后更弱了,有气无力的在灰暗的尘埃里游荡。石光不明白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他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臃肿的影子看。在影子里,他看到了一场灾难,与其说是看出来的,倒不如说是他自己脑子里幻想出来的。模模糊糊的场景,像一堆极大的乱麻,他努力的想要分出所以然来,脑子却如那影子一般模糊。眼睛涩涩的开始痛起来。石光用手背粗鲁的擦拭过去,还是木麻麻的。

海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很多,就是都不到小岛边来,我挥手也没人理我。老离落坐在床沿上,直拿拐杖戳地面,干燥的地面扬起了薄薄的一层灰,经过大气的镇压之后又落到地面去了。

第十天的中午,天气有些阴沉,以我来看,必定有一场大风,渐渐的波浪有了变化,一层紧挨着一层。我站在岩石上,默默为自己祈祷,那样大风的天气会起雾的,没有灯更是不行。祈祷做完后我看见了一艘小船摇摇摆摆朝岛上驶过来,一定是他们来了。那波浪越来越大,一覆盖着另一层,我担心极了。小船近了些,更近了些,真像极了一片叶子,随时都有可能被浪花吞噬掉。我真的吃了一惊,捏了一把汗。更让我吃惊的是驾船的是一个孩子。我不知道他们父母为什么让孩子这么做,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老离落哽咽着咳嗽了两声,轻轻缓缓的咳嗽冲击着老人单薄的嘴唇,他不得不变换一下坐的姿势。他太痛苦了,这痛苦使得他不能安稳,哪怕一分钟,一分钟对他来说都是极度的煎熬。

孩子,为什么是你来?你爸爸妈妈呢?老翁伯关切的问道。孩子默默将缆绳套在石头上,他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这石头就立在这里,直挺挺的,他认为要是他变成石头了可活不成了,单是无聊都得无聊死的。现在看来,这石头是值得学习的,起码它一直卧在这里,不会作任何改变,也不会失去或是获得,它把每天活得一丝不苟。想到这里,他更加坚定了内心的决定,这决定多半是源于父亲。父亲常常教育他要做个有用的人,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还不懂得什么样的人才算是有用的。做个有用的人首先得成长,这种成长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实现的。一夜之间,他成长了却什么也没了,他一直以为是命运给他开玩笑或者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于是他游荡在每个地方,想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他爸爸妈妈会不要他们。想不明白,接连睡了五天,或许,睡醒了梦也就结束了。起先他是睡不着的,心里想着可怕的事情越睡越清醒,慢慢的,他陷入了一种轻飘飘的幻境中去,是一望无际的海面,风平浪静,海鸟成群。他看见父母在跳舞,他从来没看见过那样幸福的父母,他们一边跳一边朝他挥手,他急忙奔了过去,摔了一跤,他慌忙抬头看父母,父母一边退去一边厉声呵斥他,让他站起来。他大喊着爬着追过去,最后父母消失得无影无踪,海面还是风平浪静,他好像是立在水面上,又像是云端。他挣扎着醒来,浑身的汗水打湿了贴身的衣服。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为了想清楚一件事睡了那么久,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弟弟妹妹饿得呱呱叫,他说他要继续父母的航海运输,他要养活弟弟妹妹,家里就数他大了,他是男子汉,要像父亲一样。

那天送东西出港口,父亲打浆时心病发作,母亲背对着父亲整理东西,发现他时已经掉到海里去了,母亲来不及多想就跳下去救人。两人都没再上来。

孩子故意将套绳子的动作放慢了,末了还使劲拽了拽,连带踢了那石头一脚。他承认是有点儿记恨老翁伯,要不是为了给他送食物,他父母不会死,他和弟弟妹妹也不会成为孤儿,他再也不能回学校去了。不,不是老翁伯的错,他是无辜的。他曾经怀疑过塔的存在,现在却成了养活弟弟妹妹和自己的生活来源,他不由得笑了笑,嘴角微微收缩,鼻孔里发出短促的呼吸。

头一夜老翁伯将一个小布包给了石光说孩子再来时你一定要交给他。石光打开看过,是一些破破烂烂的人民币和一件缎青色的衣服。钱是老人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衣服是用老人的长衣服改缝的。石光双手捧着布包,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子,夜风穿过他的裤腿,直透到骨子里,一冷一热折磨着他,有五味陈杂的东西在他血液里来来回回的奔跑。他终于支撑不住了,瘫坐在地上,感觉有大片波浪花淹没了他,又退了回去。

第二天老人去世了,干巴巴的脸上带着鬼魅般的笑意,嘴巴微微张开,没有牙齿,两个眼洞死劲往里陷,仿佛需要很多东西才能填满。

我听说上面要撤了岛上的工作,你们可以去城里了。离落将缆绳挽在手臂上,临上船时说道。其实他心里对这件事没有多大把握,只是近日来听食物供应方说要断了一条财路,追问才知道是指岛上的事。

也好……也好……沉默了半饷,石光才缓缓说出许多年前老人说过的话,只是该有人找不着方向啦……尾声拖得很长,像半瓶子醋在晃荡。石光像木偶似的往回走,一步一步,那步子沉重得抬不起来,感觉有一串串铅球拖曳着不肯前进。不前进又如何呢,赖在岛上不走,借以隔绝世界,忘记过去吗?

听说石光破产获刑,妻子不知所踪。现在,那殷红的记忆又在他心里泛滥了,红得再次烧痛了他的心,喘不过气来。混账,对,他是混账,得意忘形的混账。他欠下的是这辈子,下辈子。           

自己为什么还苟活着?他想过无数种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都没有成功过。也许老天爷教你留下来,总归是有理由的,至于什么理由,谁也不清楚。

五年六个月的刑期后,他带着仅有的东西,他去投奔远在草原的朋友,走到一半没了车费。世界上总会有那么巧的事,老翁伯刚好申请退休,招聘也刚好贴出去,仿佛专等他来一样。一切都顺理成章,他也就到了岛上,过着远离人世的日子。起初,寂寞就像这庞大的世界化作了一个一目了然的岛,岛上就只有他,塔,石头和海风。慢慢地他就习惯了,海风一天天吹散了他心里的雾霾,整日的阳光明媚也让他开心了些,那些揪心的事也就像长在石头地衣上的霉菌,在阳光的暴晒下慢慢地改变了原来的模样。也不觉得寂寞有多么可怕,他开始自己跟自己说话,偶尔还会随机吟两句诗,抒发寂寞的心情。与其说是习惯了还不如理解成麻木了。如果一个人长期呆在一个一层不变的环境中,除非他意志坚定,否则环境会改变他的,还会导致他脑子里什么新的东西都没有,他只是机械地一日复制一日地过着。女人的出现打乱了他机械般的生活,但是不久之后就变成了两个人的机械生活。时间久了,想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不想说的怎么也不会说,所以后来的日子他们几乎找不到什么话来聊天,每天除了必要的几句之外,再也没有什么额外的话。

石光到岛上的第五个年头进了一次城,进城的原因是什么,他现在毫无记忆。脑子这东西真可怕,人老了,它也跟着不管用了,才是一二十年的事啊!那时候是三九天气,浅海域都结冰了,冷得很,但城市的温度稍微高一些,没有海面上那种像刀子一样的飓风,不过,再飓的风也不会有清神醒脑的功效,石光就是立在风里几个世纪,也还是麻木的,再也回不到过去阳光潇洒的年纪了。

石光像一个野人一样走在繁华的城市的,人们看待他的眼光跟看待那些疯子是一样的。是的,他看上去太破烂了,满头灰白的长发一绺绺地交杂着,仿佛在隆冬里相互拥抱取暖。暗淡无光的脸上镶嵌着的那双眼睛如死水枯潭一般在人群里闪闪躲躲。他的衣服老旧得很,穿得长长短短的,他大概是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吧,后背没有理顺,有些个鼓鼓的小包,衬托得他更老了。天,他不过四十多一点啊,怎么老成这样了?他站在橱窗前细细打量自己,死水般的眼睛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流露出不同的表情。

去理个发吧!没有必要吧!现在他的左脑和右脑开始吵起来,他立在原地,纠结着是不是应该剪掉,毕竟与他这个年龄太不符了,但转念一想还是要回到岛上去。他犹豫着向右转,他记得刚刚路过看见一个理发店,洗剪吹10元。走了好一段路也没看见那个理发店,于是他就拐上了一个天桥,决定不去管这件事了。

天桥上人很多,卖小东西的,乞讨的。有个女人卷缩在围栏下面,面前摆着个纸盒,里面稀稀拉拉的几块零钱。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服,那花色是他还在农村时见过的姑娘媳妇常穿的。他快步走下桥去,就近的一家店里买了一件厚厚的棉衣。他的妻子是不是也这样沦落街头,衣不保暖,食不果腹呢?看见这个女人,往年的回忆涌上心头。他在离女人最近的地方把衣服连袋子轻轻放在她面前。女人惊恐地睁大眼睛,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衣服。他点头,示意她穿上,惊恐的眼神变得欢愉起来,那欢愉是隐藏在颤抖的手指里的。好像袋子里装的不是衣服而是一袋热水,冰冻的手指接触到高温的水产生的一种强烈的振动。

他转身离去,泪在眼里噙着。剩下的钱就捐给学校吧。留下来也没有什么用。他一路回忆着,痛苦着。他有些憎恨这个城市,它太无情,太冷漠。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岛上去,城市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他失望。最后他买了一打书就往回走,离落还在港口等着他呢!

离落看着他身后的女人问他道:你亲人吗?石光困惑的回头,看到了那抹鲜亮颜色笼罩下的人,看上去很奇怪,给旁人的感觉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在垃圾堆里捡了一个破破烂烂的玩具娃娃,倾尽自己所有的零花钱为它买了一件漂亮的衣服然后拿出来炫耀,看起来依旧不伦不类。女人双手放在兜里,她身上新旧太过于明显,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躲在一绺绺污发后面,那眼神叫人心痛和怜悯。崭新鲜亮的衣服又覆盖着一条藏污纳垢的宽腿裤,被风吹得干瘪瘪的,印出两截木头似的骨头。一个奇怪的她就这样跟着一个野人般的他走过了这个城市,人们都以为他们是疯子,不断在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身上猜测,发生了什么事。对于这一切,石光是毫不知情的,别人怎样看他都无所谓了,这样的鄙视又刺痛的眼光他又不是没有领教过,难道要他迎难而上,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吗?他做不到,别人也不会允许他那样做。

女人紧张地看着石光说道:我什么都会的,请你……孱弱细小的声音是从一道嘴缝里迸出来的,那两片嘴唇看起来根本动弹不得,好像有人故意为难她,用什么东西抽干了她嘴唇上的水分,使得那唇上的肉干巴巴的,起了很难看的厚厚的死皮。

三个人一起上了船,两个男人划桨,女人起先端坐在船舱里,估计是海风太大的缘故,她卷缩着躺下了,双脚大幅度的弯曲,恨不得也把脚缩进棉衣里去。石光咬咬牙把外衣脱了盖在她单薄的裤腿上。有了温度之后她不再折腾了,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大概是睡着了。船慢慢行进,风声和桨声有规律的交杂着,有如安稳美好的画幅。她好似睡在这画中不见面目的美人,等待王子来唤醒她,去那美丽的地方过幸福的生活。她松了松紧绷的眉头,一种从未有过的安稳流过眉梢。她感觉自己随着船下沉,却没有水漫到船里来,仿佛海水被划分成了彼此不相交的两部分。飘着飘着,她被甩出了船舱,船和他们都不见了,只剩她在雾里飘荡着,她也不挣扎,只是拿那双浑浊的眼睛到处看,她感觉自己像从天而降的仙女,仙女不就是这样飘下来的吗?只是她们穿得比较飘渺而已。空中起初除了云雾外什么也没有,地面慢慢儿浮现出来,看得见河流,山峦是黛青色的,分不出大小来。她脸上拂过一丝惊喜。对,是桃花,是那片桃花。时光倒流了吗?她在心里暗暗揣测着,她猛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眼睛反而蒙了层雾。她又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手指捏下去是厚厚的棉花,丝毫感觉不到痛。那个给她买衣服的男人呢?不是一起上的船吗?她四处张望,心怦怦跳着,她想喊,却不知道该怎么喊或者喊什么。一阵紧张的搜寻后,她终于害怕了。这种害怕她是非常清楚的,就好像自己的身体在一层层垮掉,先从脑袋开始,然后慢慢轮到脖子,肩膀,直到脚也失去知觉。喂,你去哪儿了,喂……她撕歇底里,急得拉着桃树枝打颤。桃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面,薄薄的撒了一层。她蹲在花瓣上嘤嘤而泣。锁在骨子里的那些东西一块儿蹦了出来,挤满她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那些东西都在疯狂的寻找一个出口。

石光现在还记得女人初来时的呓语,那呓语充满不安和惊慌。石光不禁想道,自己落魄时可也曾在梦里如此惊慌过?这当然没有人回应他。

不知为何,石光感觉今天所有的人都很奇怪,连同他自己在内,难道是自己已经安于现状,害怕再一次的流离失所?天空已经换上夜的颜色,没有星星。石光不整理今天搬来的东西,也不上塔顶去灯加油剪烛花,自顾自地上床去了。

我想回去看看。女人将最后一点东西整理好放在墙角,并盖上一张破旧的床单,岛上的灰尘很多,这不为是一个节约劳动成本的方法。她面朝着墙,故意拉扯着破布,放慢速度,她希望石光的回答在她转身之前。原本应该面对他说的,只是,她从来没有说过关于过去的事。倘若面对面开口,她知道自己会不知所措的。

回去?回哪儿去?……他的声音像一只苍老得快死去的蚕吐出来的丝,长长的,细细的,总有一点儿尾丝含在喉咙里,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样子,十分痛苦的挣扎着。整个空间就陷在那点儿尾丝里,一时之间,海风冲击门板的声音,灰尘翻飞的声音,霉菌繁殖的声音,口水回流的声音都在肆无忌惮地穿梭。

女人此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其实有一个早想好了的答案,只是稍微紧张它就跑到九霄云外去。她还是立在墙角,微弱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撒满了墙面,因此墙面看起来比往日厚重了不少。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女人被他的看起来合情合理的话狠狠击中了,像泄气的皮球软软地坐下去,她努力抱紧双腿。这个动作她明显不擅长,腰和大腿间隔着厚厚的肉,抱紧了反而憋得慌,踹不过气来,她干脆将腿伸直了,手随意耷拉在腿上,她的腿就像两条慵懒的蛇不肯离开洞穴一样趴着一动不动。流浪的那些日子,要是有这肉,不知道少受多少冷,现在能有什么用,也不知道怎么就胖成这样了。她既懊恼又觉得幸福,比起那刻骨铭心的冷来,还是这样好些。她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事,绷紧的脸慢慢松懈下来,她侧着身体费力的扶着墙壁爬起来,轻轻地走向那狭小的幸福所在。

果然,离落再来时,是为了接他们回去。零零碎碎的东西装满了小船,几乎所有的,可以搬走的东西都一样不落的带走。石光的意思是这些东西跟了他几十年,是某种精神寄托,不能让它们孤零零地在岛上霉烂。女人则不言不语的收拾着,她虽然有些高兴,却不想表现出来,怕冲撞了石光,她只有不说话才能将所有的隐藏起来。

东西收拾妥当了,石光迟迟不上船。久久伫立在塔楼前,凝视着,表情沉重,往日的种种都涌上心头,是不舍也是遗憾,他原本以为自己是要死在岛上的,像老翁伯那样。如今,自己将何去何从,他迷茫极了,倘若只是自己一个人那到是好了,可是女人怎么办,不可能没有保障了丢下她不管吧。

走了,真的走了,也许再没机会回来了。

他努力地睁大了眼睛,想要把岛上的一沙一石都装在脑子里一并带走。他缓缓蹲下去,将一把沙子抓起来,放在兜里,那些沙子因为处在阴影里,已经开始发凉。他转身离去,兜里的沙子随着衣服晃荡着,沉沉地占据着一个地方。

再不走就晚了。离落说着就解开缆绳,费力地将船推入浅水中。末了抚摸了那石头一把,石头是发烫的,刚刚开始散发白天吸收的能量。船激荡着水浪往沙滩上涌,白色的泡沫一层接着一层消失在沙子里。离落一跃就翻上船去,他虽然上了年纪,但这个动作却是极其熟练的,在他看来,这个动作根本就不分年龄,也是他做得最好的一个动作了。

船划得很慢,和来时不一样的是此时海上的风是和暖的,虽已是秋天,秋天的海面看起来也是可爱的。女人突然这样觉得。她不知道在这里过了多少个这样的秋天,也从没觉得它什么时候可爱过。她被自己的感性吓了一跳。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矫情了?她伸手护住船边上的东西,她明知道这样是徒劳的,因为那些东西根本不可能掉到海里去。但是,总得有点儿事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倘若在这样的氛围中一直不动的坐着,她会觉得难受的。

小船终于离开了浅水域,晃晃荡荡地朝相反的方向驶去。海面没有风,也没有海鸟,只有深深浅浅的阳光折射出来的光点,那些光点明明灭灭地随着波浪起起伏伏。看久了眼睛也跟着迷离起来,分不清真假。海面越来越宽,小岛也越来越远,远远地只模糊看得见高耸的塔尖。它依然立在海风里,像个被遗忘的孩子不知所措。也许从今以后,它就变成了一个被人彻底遗忘的地方了,也许它会成为海鸟们的栖息地,能为它们提供一个避风繁殖的地方,也还是价值的继续。假如连海鸟也不记得它了,那么它真的会坍塌的。不过,海风,海风一定不会嫌弃它舍弃它的。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跟那次一样,一路寂寞得可怕。寂寞对他们三人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没有值得再提或是再感受的必要。但是当三种寂寞被安排在一起并融合的时候,那力量,那气势是相当可怕的。它有可能将所有的存在都吞噬了。木桨打水的声音越发大了,离落最受不了这样的寂寞,他一个人时可以唱歌,可以自言自语。但现在,他不能唱,也想不到唱什么合适,所以他觉得自己精神正受到压迫,他迫切需要解脱。石光从上船起就一直靠在船弦上。女人想,他的腰一定会直挺挺的痛。女人挪了挪身子,借机去碰撞他。他沉浸在莫名的悲伤里,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等他被撞醒时身体似乎已经动弹不得。

他们将所有的东西安放在离落的家,大大小小的有一推,看起来像是捡回来急待处理的垃圾。他们不管别人的看法,依旧一丝不苟地堆放整齐。

女人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或许我们可以留在那里。

石光半信半疑地跟在她后面身后,他们先是穿过拥挤城市街道,走着走着就出了城,往郊区方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石光只是觉得自己的小腿开始酸胀起来,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了。他看看女人,女人毫不费力地走着,他从没发现女人的体力是如此的好。女人终于在一家平房门口停了下来,鼻孔里呼呼地喘着气,眼睛却四处张望,仿佛对一切都很熟悉。停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决定敲门。她提了提裤脚,轻轻走上台阶去,她的手掌使劲地拍下去,防盗门发出冰冷的金属声,声音大得惊人,她慌忙退了下来。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时髦的女郎,她以为是乞讨的,满脸的不高兴,正预备开口呵斥他们离开。女人抢先问道:原本住在这里的人呢?她卑微笑地弯着腰,一脸虔诚的仰视着台阶上的女人。女郎的脸突然红润起来,夹在耳后的头发随着她头的低下而滑出来,像调皮的宠物似的跟着主人。她一边将头发拢到耳后一边柔声道:十多年前就把房子买给我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是故意加上最后一句话的,只有这样她才能更快的回到屋里去。

女人悻悻然走了出来,走得很慢,不说话。石光跟在她后面,看她的影子被夕阳拉长又缩短。女人走到一处田埂时坐下来,双脚浸在稻田里浅水里,田里的稻子已经收割完了,留下齐齐整整的一截杆在水里,那杆是枯黄的,但都是整齐划一的,一点儿也不杂乱。女人看着剩下的稻草,突然哭了起来,声音很小。石光坐在她旁边,想伸手去拍拍她的背,或是给她纸巾,这两样偏偏他都做不来。只是讷讷地说道:总会好起来的,总会的……他觉得自己骗人的时候特别没有底气,年轻时候是这样,现在老了还是这样。安慰的话就再没从他嘴巴里出来过,或许他深知,不管有没有理由,哭是释放不高兴元素的最好方法,为什么要阻止呢?

女人终于安静下来去拔身边的草,这个季节的草只剩下半截根茎了,叶子早已被风吹走。她用力拔弄着,草茎依旧死死嵌在硬泥块里,像镶嵌在黄木里的银丝,如果硬要拔出来的话,非得两败俱伤不可。

年轻时被人拐到这里,卖给一个聋哑人,生了个儿子。聋哑人在煤矿里出了事,婆婆将自己赶了出来,孩子不知所踪。女人哽咽着说。

石光站起来拍打着衣服上的草屑,说:走吧,总会过去的。

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又往城里去了。太阳已经快没过地平线,正努力的吐出最后的绚烂,夕阳铺满了地面,金灿灿的美丽极了。此时,他俩的影子就像两座紧挨在一起的塔,在夕阳里,时而被拉长,时而被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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