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上停驻着这只名为西岚的狭长群岛,就像是港湾里未经栓牢的小船,只在世界的风雨里四下飘摇勉力维持着存在。
许多年以来,这个国家的主岛究竟是哪一个一直没能定下来。反而是约定俗成地形成了“东银月、西洛丹伦”的双中心帝国系统。因为地理上的中心洛丹伦群岛只在西岚十六主岛里排名第六,而唯一一个连成一线的长岛银月岛却又在国家的最东端,成为了有名的“银月东升”之岛。
再怎么考虑地理中心的合理性,也无法忽略岛屿容量这个问题。同样的,无论如何强调岛屿容量,就算在银月岛建立十座城市、一百座城市,银月岛终究也只能是拱卫国家的边疆。
何况是这个技术空前落后的弹丸小国,多少年来都只能靠着旅游和文化产业输出来勉强维持生活。
绛楚歌昂首挺胸从主席台走下来,台上的横幅赫然写着“西洛丹伦战区中级军官晋衔大会”。无怪绛楚歌少年意气,从洛丹伦空军军官学校毕业到今天当上少校,他只用了五年。
“绛少校,恭喜了。”绛楚歌回头看见一个有些面熟的陆军军官端着高脚杯向他致意。绛楚歌凝视对方一秒钟,立刻反应过来“啊,这个人也是今天晋中衔的”,一看这人年龄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肩上却比自己多挂一颗星,再一看姓名牌上“佳文”,原来是他。
“佳中校,幸会幸会。”原来是西洛丹伦陆军的佳文。
佳文举起酒杯和绛楚歌示意,两人碰杯对饮。“早就想认识一下空军方面的年轻名将绛少校了,今天正好一同晋衔,我就自顾自跑来认识一下。”
“佳中校客气了。”绛楚歌正准备客套一番,却被一个爽朗的笑声打断。“哈哈,洛丹伦并称双璧的陆空军官今天终于凑在一起了?”
“司令官。”两人同时问好。
“嗯。”洛丹伦战区司令官衍东仗挨个拍了拍两人的肩膀。“都说英雄惜英雄,你们两个人都是我看好的孩子,洛丹伦的明天始终是要靠你们的。有时候我盼望着帝国富强,可有时候我又唯恐把这里建设得太美好。因为我们始终是个贫穷弱小的孤岛,在没有自保之力的条件下,无论建设再美好,都永远深陷在恐惧的噩梦之中——恐惧着有朝一日被人轻易夺取了美好,恐惧着是不是终究是在替别人建设殖民地。”上将说着,看了看两人,“说我军国主义也好,鹰牌将领也好,我始终认为我们最需要的,是一支强大的军队。”
衍东仗的话刺得绛楚歌瞬间沉默了。“所以我希望你们能一直保持一个良好的兄弟关系,毕竟战争可能不远了。佳文,你先去看看参谋长那边,他好像今天很高兴,让他少喝点。”
“是,司令官。”佳文向绛楚歌点头致意,转身去了。
“楚歌啊,”司令官等佳文走远,将手搭上绛楚歌的肩膀,“我知道你当初在洛丹伦军官学院是想留在陆军的。我也承认你在陆军战术战略和指挥作战上的眼光是相当极致的,但是那时候还在当校长的我为什么一定要让你转到空军指挥专业你知道吧。”
司令官顿了顿,说:“陆军的确很需要你,可是你也看到了,佳文或许在一些地方上不如你,但是他确确实实优秀到了可以顶替你在陆军指挥作战体系里的作用。相反的,你驾驶战斗机翱翔云空的英姿却高远到那么多年始终都无人能仰望。”
绛楚歌苦笑一声,说:“校长啊,你就没觉得让我去指挥洛丹伦上空寥寥无几的战机是件很无聊的事情吗。”
“哈哈哈,”老校长笑着说:“可是我们这个孤岛很小很小啊,小到不需要两个大将统领三军两线作战。但是天空却很宽广,连接了岛和岛之间广阔的大地和海洋。战机寥寥这种事对你来说是很无聊,我知道。可是驾驶落后世界一个时代的祭卫号去击落先进的新式战机难道不会有趣得令人发指吗,哈哈哈。”
绛楚歌笑着摇了摇头,说:“老大你真是会开玩笑,并没有什么有趣还是无趣的。我只是忠诚地贯彻自己的信仰——祭卫翔空之时,整个空域只能有我一个人在飞。其他人的话,要么追随、要么溃散、要么坠落。”
“哈哈哈,”老校长高兴地拍着心爱学生的背,“虽然口口声声讲着‘无趣无趣’。但是听你这么说起来,连老夫都觉得很有趣很有趣,恨不得抢一架战机来追随祭卫号,看你一机制空的英姿啊!”
绛楚歌轻轻一笑,举起手中的酒杯,向着往日校长说:“无论对错,大多都是些无可奈何的事情。虽然我没能成长得谈笑之间就能对校长的决定忘怀,但是说到底我所生存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校长这些年还是原宥了许多我这个劣徒的一时兴起和年少轻狂,敬校长一杯。”
老校长高兴地和爱徒共饮。“好小子!校长永远都记得你曾经讲过的一句话。‘说什么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毋宁说军人的天职是妥协现实。’没错,什么命令、职责、使命,说到底都是军人对现实的妥协。别人兴之所至可以今天对上顶撞,明天甩手不干。但是在战争和死亡这些东西面前,没有什么个人可言。每一个战略决策都不看哪个人的生死,能在概率上把伤亡数字降低,军人就可以牺牲一切。因为啊,都是些无可奈何的事啊。”
说着,司令官端着空酒杯走远了。
绛楚歌低下头轻轻一笑。“什么嘛,明明不怎么喝酒的,却在和学生碰杯的时候讲义气得很,还像年轻人一样玩儿一饮而尽。”嘀咕着,又在旁边桌上换下一杯新酒。
“小文。”司令官向着佳文招了招手。
佳文连忙和旁边的诸位军官示意,向衍东仗的方向赶了过来。“司令。”
衍东仗向他点了点头。
“司令,刚才那位就是绛少校吧。”佳文轻声说。“果然是一身傲骨。”
衍东仗看着他,笑了笑,说“他这个臭小子就是傲。恃才傲物四个字在他身上简直是本色出演,你看那小子在台上的臭样,恨不得把脑壳别到天上去。几年前我在当校长的时候就讲过他,这小子就是个头朝天能拿鼻孔淋雨喝水的人。”
佳文苦笑一下,心想:你口口声声说他是个恃才傲物无天无地之人,却又满口慈爱地称他“小子”、“臭小子”,真是一对有趣的师徒。“就是他啊。那个比我还要强大的人。”佳文摸了摸鼻子。
“哈哈哈。”衍东仗压低声音说:“他算是洛丹伦的拿破仑了吧。这小子除了一身臭傲以外,还有名扬四海的祭卫。在陆军指挥方面也很是不俗。你知道的,我这个司令官没什么能力,你要我干干脆脆和敌人摆开阵型我未见得赢得过任何一个有头有脸的指挥官,但是假如让别人先布阵,我就能钻他空子。所以才被人称作‘不败蓝军’啊。”
红蓝对抗,部队实兵演练的方式之一。通常将参演部队分为红蓝双方,一般以红方为我军模拟部队,蓝方为敌军模拟部队。因为演习的目的是提升我军战斗力,所以红军也被称作受训方或者挑战方,蓝军往往是指导和磨砺红军部队的一方。衍东仗一生模拟蓝军未尝一败,固有“不败蓝军”之称。
“我这个人还爱刁难人,小文应该有所体会吧。这些年来,你的作战方案一共被我否定过多少次、又指出过多少次不足?”
佳文想了想,说:“一共十三次。”
“小伙子记性不错。”衍东仗笑了笑,说:“你已经是我见过的非常出色的将军了,很少有作战方案不周全到要驳回或者修改。你的方案经常都存在自循环系统,也就是优点和缺点可以转化或者互补,在战术上形成示敌以虚、诱敌反击的作战原则,我很是喜欢。你要知道,整个西岚帝国,只有四个人的作战方案在我这里被修改不超过二十次。你,洛丹伦参谋长官淄尘,银月城的司令指挥官霄司澜,还有一个就是绛楚歌。”
司令官抿了口香槟,带着怀念的口气说:“那小子当初是真的傲得死人,一点不肯服输。所以我只有在第一次给他的方案驳回,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给过我驳回他方案的机会了。我永远都记得那一次,那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因为想定作战方案被驳回时,眼中的神色。他的眼睛里,住着一只狮子啊。
“到了后来,他换到空军之前,曾经为了不愿更换专业来和我理论。臭小子劈头就是一句,‘你凭什么把我调到空军学院’。然后就闹着要和我决斗,‘我要和你来一局战争推演,战争地图就用洛丹伦,我要和你来一场攻防战!公平起见,既然我选了作战地和战斗方式,那就我攻你守!只要我赢了就留在陆军,如果赢不了,我一辈子都不掺和陆军一根手指头!’那真是一身的傲气啊!”
“后来呢。”
“后来这小子和我一直推演了六个小时。他每次出奇兵都被我截下来,我每次趁隙反攻都被他迎头反扑下来,当时我演习红方,守卫洛丹伦。他演习蓝方,计谋百出想要攻下洛丹伦,最后一直从登陆战打到洛丹伦守城战。”司令官说着,点了支烟,用夹烟的右手指了指佳文,“你也玩儿过帝国的战争兵棋吧,该知道那里面有弹药限制吧。我和他开的大型战役模式和大型部队模式,每人手上有六十支队伍,每支作战队有三百人,也就是六十个营、二十个团。两方加起来整整三万多人,从北洛丹伦海岸登陆直到洛丹伦城战线推进一百余公里,整整推演六个小时,打到最后所有参战部队弹药补给全部消耗完毕,骑兵变步兵、机械化部队全部弃车、空军互相驾驶一去不返的战机坠入敌军之中,正式进入白刃战。”
“那他输了。”佳文轻叹一声。“白刃战意味着战争的优势原则从火力集中转型向古典战场的兵力集中,但是攻城一方伤亡较守方要更为惨重,所以在兵力集中的古典战场上,绛少校的已经陷入劣势了。”
“嗯。是的。他也是个输得起的人,下达了全军冲锋的命令之后,他从对面电脑探出头来,很冷静地说了一声‘我输了’,就起身要走。我也站了起来,本着对演习对手的尊重吧。我叫住了他,‘臭小子。战争不是一场战役就决定的,你已经扫荡了连接洛丹伦城到北方海岸的所有防线,这一场白刃战下来,洛丹伦必然损失惨重,如果真的是战争,那毫无疑问,洛丹伦已经成了短期内难以再战的战略荒岛。算……平手吧。’”
“他也是真的傲气。回头对我一笑,说,‘校长,这不是战争。何况我说过的,赢不了我就终此一生不再掺和陆军一个手指头。对我来说,没有赢就是输了。军人的职责就是向现实妥协,这都是些无可奈何的事啊。’然后回去连夜收拾东西,搬到大学北侧的空军学院宿舍去了。”衍东仗笑了一下,说:“说实话,那年他才刚满十八岁。但是那句向现实妥协和无可奈何就这样掷地有声地留在了校长办公室里。”
“这个人,我很想认识。”佳文长叹了一口气。“不为他十八岁那年就把司令官逼进白刃战,只为他这句‘军人向现实妥协这件无可奈何的事’。我自认这些年活得相当认真,却没想到,当他还是个十八岁少年的时候,为了坚持自己的路就能单枪匹马跑到校长办公室挥手开战,仿佛只是为了印证那句‘无可奈何’一样,潇洒而落拓。
“而且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以前司令官曾经要求我和您进行一次洛丹伦攻防模拟推演。想必那年在校长办公室里,曾经出现了很多原本应该留存在教材中的战争艺术吧。”
“你能这么想真的很好啊。”衍东仗向佳文举杯示意,说:“你比那个天马行空一身臭屁的臭小子要踏实很多。其实这也是我送他去空军的一个原因,那就是陆军是成体系的部队,经不起一个天马行空的指挥官来反复冲击,反倒是弱小的空军,相较于指挥官,他们更需要一个搏击长空的英雄。而现在的陆军,更需要你。”
“遵命,司令官。”佳文对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