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猫鱼桥(二)

(四)

宋常江把车子开到村口,邻居孙福正在翻田。他朝他大喊了一声,吓得孙福草帽都没戴好,忙着踩着满地的淤泥跑过来。

“常江!”他拍了拍身上的碎秸秆,眼里充满了许久不见的欣喜。“常江,真的是你啊!好多年没见了,咋个突然想起回来了?”

宋常江掏出烟递给孙福,又拿火机给他点燃,打趣道:“孙伯,你变胖咯!”

孙福不好意思地露出满嘴黄牙,一笑眼睛就眯成一条缝,摆摆手。“在外面过得好吧?”

他点点头,回答说:“前段时间村上给我打电话,说空房子要拆了,把地还给公家,我就回来处理下。”他抖了抖烟灰,透过车窗往前方看,不少人家正在地里忙着,有烟囱里冒出浓烟,大概正在准备午饭。

两人东拉西扯了几句,宋常江就道了别,驱车往老房子开。老屋处在一个小土坡上,地震后也没人管,现在仍塌着,远远看过去,倒有种历史遗迹的感觉。宋常江下车从小路插过去,牛筋草长的密密麻麻,胭脂花在倒塌的门板下面疯长,黑色地雷状种子散落一地。他绕着屋前屋后看了一眼,同当年离开时并无区别。

宋常江读小学时母亲跟人跑了,老汉天天在家酗酒,有天晚上从亲戚家回屋时,脚底一滑落到沉井里一命呜呼,打那以后,就剩下宋常江和一个七十多岁的瞎眼老妈子。考虑到宋家的情况,当时任村支书的钟守石决定自掏腰包供他上学,加上政府补助,宋常江念完了小学,还以第一名的成绩上了初中。

即使十几年过去了,同村人还经常提起他,教育自家孩子时难免会说上两句:“你看人家宋常江,爹妈死了都那么用功念书,你是不是要气死你妈老汉才肯好生学习!”

奶奶的坟就在离这不远的一片小竹林里,宋青山的也在那里。远处拖拉机轰隆隆的声音把他的思绪带回到二十年前,那个宋青山失足而亡的晚上。

他老早就听宋青山说那晚要出去喝酒,于是放学后也不着急回家,跟几个同学蹲在学校后面水泥厂空地上玩弹珠。他还记得那天自己攒了很久的珠子全都输了出去,徐茂还嘲笑他光会念书不会耍,两人争吵了几句不欢而散。回去时,天已经黑了,宋常江路过鱼塘,借着鱼棚的光亮看到了宋青山。他手里拎着一袋花生米,走起路来一摇一摆。两人目光正好对视,宋青山借着酒劲劈头盖脸朝宋常江一阵骂。

“你娃不落屋跑哪里去了?你个龟儿子砍脑壳的,跟你妈一个德性是不是!”说完,手里的花生袋子就砸了过来。宋常江自知理亏也不说话,一路听他骂着,心里又是恨又是气。

后来他做了无数个关于那天晚上的梦,每一个梦里他都在跟宋青山顶嘴,顶完嘴拔腿就往家里跑,然后蒙着被子哭。等宋青山回来后,父子俩再吵一顿,第二天还是像没事人一样,各顾各的。

拖拉机早就开走了,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掏出手机给村上打了个电话,也不再多看两眼,回到车上,掉头回镇。

临近中午,镇上人头窜动。宋常江刚开到场镇口,就看到一群群拎着大包小包交头接耳的女人围在一起,说些不为人知的话,话说得越多,脸上的表情越可怖。

看闹热是四方镇人的习惯。围墙从来都是形同虚设,好像每家每户再过于隐秘的东西都能被轻易扒出来。闲话到处都是,一旦多了,脸皮自然就厚了,大家看得也就淡了。

宋常江见车子开不过去,便开到了学校门口前的空地上。这里原来是个大鱼塘,占地一亩多,四周没设围栏,以前放学时,门卫还会专门守在岸边,生怕学生掉进去。六年前回来办事时,鱼塘还在,不知何时就被填满成了野生停车场。

他把礼物从尾箱拿下来,车门一关,朝猫鱼桥走去。刚拐过弯,就看到民警在拉警戒线,赶场的人你挤我涌,非要看个明白。

主干道被封,通往猫鱼桥的路就被堵死。他站到人群后面,朝着空气问了句发生何事,热情的村民立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好像是卖米粉那老汉被人杀了。”

“哪家米粉店?”

“还能是哪个,当然是猫鱼桥口那个钟驼背。”

……

宋常江手一软,满袋子的特产就掉在地上。有人见他脸色不好,忙着关心问道,他嘴唇翕动着,也不知在嘟囔些什么,要不是见到高风走过来,他恐怕早就昏倒过去。

高风和同事在疏散围观的人群,他刚一转身,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尽管很多年未见,但他的样貌却没有大的变化。高风有些吃惊,但随即收拾好自己的表情,朝宋常江走去。

当高风撩开警戒线钻进人群,看到宋常江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时,又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件事。那是他当民警以来接手的第一件死亡案件,正在读五年级的宋常江站在警戒线外,看到父亲宋青山被打捞起时,眼神里复杂的光。

“好久不见了。啥时候回来的?”高风捡起地上的特产,朝他一笑。


(五)

刘四娃一路飙到警察局门口,正好撞见出完任务回来的高风。他立马跳下车,满头大汗,又急又喘,拉着高风就要往猫鱼桥走。

“发生啥子事了?”高风站在原地,让他平复了下心情。他看到他的双手正在颤抖,脸色发白,表情十分恐怖。

“高叔,你跟我去猫鱼桥看下,钟伯好像出事了!”他一着急,碰到了摩托车,挂在把手上的安全帽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砸了条缝。

高风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叫来刚才的同事,两人跟在刘四娃后面,一路开到了猫鱼桥口。

米粉店门依然紧闭,门前围了好些周围的商户。一下车,高风就闻到一股臭味,这味道不算大,但凭借之前的办案经验,他眉头一皱,心里越发慌张。

“钟伯已经两天没开门了,刚才路过,听到有人说闻到屋头有怪味,我就去敲门,但没人应。”

“大前天晚上,快十二点,我去上夜班的时候还看到钟伯在熬汤,结果第二天下夜班去吃粉,他没开门,我一开始还以为他生病了或者有事出去了……”

刘四娃被民警拦着,高风和同事敲了敲门,屋内没有任何响动。所长开完会回镇,一听说出事,也立马赶过来。

“老高,喊人把门破开。”所长命令道。

米粉店门是传统的长门板,几扇门板拼接在一起,看着不大牢靠。然而等民警真正开始破门时,才发现门板之间用铁插销拴住,用脚踢是踢不开的。几个技术工费了好大的力气把门弄开,门一开,臭味便更加浓厚,一群苍蝇从屋内往外涌,吓得围观的人群纷纷往后退。

高风走在最前面,循着味道往厨房走。厨房内并无打斗痕迹,锅碗瓢盆摆放整齐,醒好的面已经硬成石头,表层发黄发黑。

“在上面!”

同事看到阁楼,立马顺着楼梯往上爬,结果上去看了一眼,就被吓得脚底差点踩空,脸色难看来不及找垃圾桶,就吐了一地。

高风捂着鼻子,忍住不适,踩着梯子上去。情况和他预想的一样,钟驼背确实已经死亡。喉咙处有明显的刀伤,血凝成一团团,发黑发腥。看他的表情,应该是在睡梦中被人一刀割喉,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命就已经没了。

高风想起刘四娃说的话,预计他是在前天凌晨被人杀害。后来根据法医的报告,死亡时间确实是在前日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

四方镇出了这样的事情,消息早就传出去,县里的记者连忙驱车赶来采访,却挤不进人群里。而差点倒在人群里的宋常江,见到高风,脸色稍有缓和,内心却仍旧不安。

“谢谢。”他接过高风捡起的特产,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钟伯他……”他不敢直视高风,埋着头探询道。

高风撩起警戒线,对宋常江说:“跟我去趟所里吧。”

钟守石的尸体被抬出来后,刘四娃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前几天还在跟自己有说有笑的长辈竟然就这么走了。一想到这里,他的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流。和他一样落泪的,还有周围的邻居街坊。

“老天没眼啊,这么个大好人咋个就被人害了啊!”马师傅扶着门栏,眼里噙泪,说什么也不愿相信认识十几年的邻居就这么没了。

等民警处理好现场后,看热闹的百姓差不多都被疏散了。刘四娃被叫去派出所做笔供,刚踏进派出所大门,就看到宋常江站在值班室门口。他忽然感到有些恍惚,抬头望天,惊觉时间已经过去好多年。宋常江看到他进来,同样感到很惊喜,自打初中毕业后,两人再也没见过面。

“你先进去。”所长指了指刘四娃,朝高风点点头,随后就去办公室里向县派出所领导做汇报。

“名字。”坐在高风旁边的是县里来的年轻警察。

“刘喜。”

“说一下报案经过。”

刘四娃把向高风说过的那番话又重复说了一遍,高风默默听着,什么话也没问。

“那天晚上你在做啥子?”年轻警察问。

“厂头上夜班,一直上到早上七点钟,门口有进出记录,你们可以查。”刘四娃对年轻警察的怀疑略微表示不满。

“那你晓不晓得钟守石有没啥子仇人?”

刘四娃摇摇头,回答说:“我跟钟伯就是吃米粉认识的。反正就我了解,钟伯跟人都处得不错。你们可以去周围打听一下,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气。”

刘四娃斜着头瞥了一眼高风,继续说:“而且他还……”

高风咳了一声,年轻警察催促他快点说。“还有啥子?”

“没啥子,就是之前跟他摆条的时候听他说,他每天下午就坐在猫鱼桥茶馆里喝喝茶打发时间。警官,你想这样一个人,咋可能跟人结仇嘛?”

年轻警察问完话,见高风始终一言不发,轻轻喊了他一声。高风收拾好表情,调整坐姿,说:“你说的情况我们会核实,你可以先走了。”

刘四娃跟在高风身后走出审讯室,宋常江从值班室走出来,看了看高风,又看了看刘四娃,说:“老同学,好久不见。”

刘四娃从他的话语中听不出任何的欣喜,礼貌性的点点头,然后跟高风说了几句话就走出了派出所。

“进去坐,我们聊会。”

宋常江坐在椅子上,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还是咽回去等高风先开口。

“早上刚回来?”高风拧开茶杯,喝了口水,问道。

宋常江微微点了下头,解释道:“村上说要把老房子那块地收回去,让我回来把砖瓦收拾了。”

“我也没想到我一回来就会遇到这种事情。”他淡淡地说道,让人看不出些许悲哀。

“我记得你老汉走了以后,是钟守石资助你念书的吧?”

宋常江应了一声,双手不停地在裤子上摩擦。

“钟伯供我读完了初中。后来有个县里的老板听说我的事情,主动出钱供我念完了大学。”

“之后你们没联系了?”

他点点头,立马又摇头,“上次回来迁户口见过一次。”

高风想起他六年前回来办户口的事情。那天他刚好在跟户籍科的女民警谈事情,就看到宋常江跟一个打扮时尚,一看就是城里人的小姑娘走了进来。高风记得宋常江当时跟自己介绍那是他女朋友,马上要结婚了,准备把户口迁到贵阳去。他还说自己找了个不错的工作,打算以后定居在那边。谁能想到,再一次见到他,竟然是在这样一个令人悲恸的上午。

“所以说,钟守石并不知道你要回来?”

宋常江默不作声,许久才说话:“自从我念高中后,我们就断了联系。我打从心里感激他,要是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

“高警官,你们一定要把凶手抓到啊!”他突来的动情让高风有些措手不及。高风起身,扭了扭脖子,对他说:“你要是不忙,先在镇上住几天,后面可能还需要你配合。”

宋常江有些为难地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此时已经是下午两点。高风肚子饿得叫,没等他回答,自个走出了值班室。

“有点事,暂时回不了。”他无奈地给婆娘发了条短信,脚刚跨出值班室门,右眼皮就跳个不行。


(六)

又是一夜晚班,经过猫鱼桥时,刘四娃心里难受得要命。钟守石的死亡,就像日常生活里不大重要但却一直陪伴人左右的物件突然间消失,而且是永恒性的消失。他加大油门,快速驶过,扬起的灰尘,又飘飘然落在了桂花树上。

进厂登记,安全检测,填写值班日志,一切弄好后,他跟在车间主任身后,用上了从未有过的精神和气力。

“今天这么积极啊?”主任有些诧异地打量他,加上听说他是那件事的报警人之后,眼神便更加复杂。刘四娃脸上的皱纹似乎一夜间多了起来,他一笑,褶子就堆在一起。

被主任打发走后,那个被称为军哥的河南男人走了过来,见他如此反常,拽过他衣袖,说:“人各有命。那老人挺好的,老天爷会保佑他。”

刘四娃乜斜着头,疑惑地问:“你认识?”

何军摇摇头,吐出一口气,口气很重,还能闻到韭菜和大蒜的味道。“在他那里吃过几次粉,听其他人摆条说他是个大好人,当年还资助学生上学。”

他的话瞬间点醒了刘四娃,前几天本接受审讯时,他本想告诉高风,钟守石当年资助宋常江念书,结果这人忘恩负义,这些年有了出息,连家也不回。不回也就算了,刚回来就出事,肯定和他脱不了关系。

他有些看不明白高风,更有些不懂宋常江。对于一直生活在四方镇的刘喜而言,这两人都像是突然闯入的异乡人,一个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却显得格格不入,一个走了许多年再次折返却带回了厄运。

他想得越出神,就忘记了何军还在身边自顾自地说一些他听到的谣言。何军这人来四方镇不久,平日里除了上班就是接送孩子。朋友也没几个,要论起来,刘四娃说不定还能算上一个。

“刘喜。”他见他发呆,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吧?”

刘四娃挤出无奈的笑容,伸了个懒腰,径直朝待检修的机器走去。

这天晚上厂里出钢量不多,大多数连夜开来的车都是拉废钢材的,刘四娃和何军要趁着明早开工把机器再检查一遍,活儿很重,但刘四娃的心却因工作而不再疲惫。

下了晚班,刘四娃正推车走出厂门,何军慌张地跑了过来,面带难色问他:“你跟高警察熟吗?”

他点点头,后想起他不让自己说资助的事,立马改成摇头。“啥子事?”

何军见他的反应,不知该不该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没啥事,就是问一下,你快回去睡觉。”

刘四娃纳闷地看了他两眼,脚一跨,带上头盔就消失在轧钢厂门口。

员工家属楼离轧钢厂两百来米。他抻长脖子望了一眼,没有一副窗帘是打开的。他当下决定,去派出所找高风。

县里派了刑侦人员,高风被指名参与调查。为了照顾县里这帮人,他整日整夜地睡不好。说是调查,实际上就是跑腿的。

穿好警服,戴好帽子,站在镜子前时,高风婆娘一惊一乍地高呼:“岁月不饶人啊,你看看你,后脑上都是白头发了!”

高风透过镜子,看到自己确实老了不少。距离当上民警,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而在这看似漫长的时间里,不少同事走的走,升的升。他想起了洪杰,那个和自己搭档了很短时间的同事,在抓到张二铁后的第二年,突然感到喉咙不适,去医院一查,食道癌晚期。

这个清晨起了雾。走下楼时,道路两边花坛里各家栽种的细葱上覆了一层霜。高风把楼下的门面一分为二,其中一间租给了一对年轻的夫妻卖衣服。他不知道两人的生意如何,但每月租金按时上交,看样子情况还不错。

高风骑着摩托车到所里时,已经有人在户籍科窗户前等着了,他有些庆幸办户籍的人才是所里的常客和烟火气。

走进值班室,高风给自己泡了杯茶,给对讲机充好电后,便是一个简短的早会。以往开会大多是强调处理村民纠纷和管理逢场秩序,现在则多了一项毫无保留地配合县行政人员早日破案。

自打案件发生以后,刑侦人员立刻进行了现场调查,但从结果来看,几乎毫无收获。首先能够确定的是,米粉店处于封闭状态,也就是说这是一件密室杀人案件。那凶手又是如何逃脱的?另外,从现场收集的物品来看,基本上能够证实都是钟守石所有。技术人员收集了米粉店内的指纹,但由于指纹数量过多,详细对比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高风打了个哈欠,开完会坐在值班室喝茶。今日冷场,按照安排,他只需要坐在值班室里等着处理来访事宜。等县里刑侦人员过来,再陪同他们去做进一步采访调查。

茶叶在热水中舒展,这是文竹县当地所产的山溪茶,价格便宜,茶味醇厚。他刚喝了两口,就透过窗户看到一个穿着轧钢厂制服的男人走了进来。

那人站在院子里望了望,似乎不知道该找谁办事情。高风探出头去,大声喊道:“找哪个?”

何军应声,看到高风,脸上又惊又喜。“高警官,我找你。”

高风将他带到值班室,还没开口问,就听何军忙慌了说道:“高警官,我有件事想跟你说说。”

“我听我闺女说,学校里闹鬼。”

高风一听,差点把茶杯打翻。此时县里来的年轻警察也恰好走过来,好奇地打量何军。何军咽了咽口水,说:“幼儿园刚好在猫鱼桥后面,我家笑笑说班里都在传学校一到半夜就闹鬼,还能听到脚步声。”

“等一下!”年轻警察指着椅子,让他坐下。“你是说这件事跟钟守石被杀有关?”

何军不知该如何回答,不大确定地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开始的?”高风问。

“就出事那晚。”何军摩挲着双手,回答:“幼儿园里住了个年轻的女老师,听说半夜起来上厕所,听到有动静,还以为进贼了。结果第二天出了事……”

年轻警察憋着嘴,看了眼何军,又看了眼高风,仔细思索了一番,开口说:“这件事我们已经知晓了,你先回去,后面有需要再来联系你。”

等何军一走,他问罪似地盯着高风:“这件事你知道吗?”

高风不去看他,拔掉充电线,别好对讲机,说:“我马上去幼儿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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